赵玦来到流霞榭时候,漫天雪粒由昏蒙天际飞落,犹如梨花乱舞。
    时气森冷,饶是这日风小,他身上貂鼠大氅也捂得严实,寒气仍似无数只冰针,刺进衣衫深入骨髓。
    然而不论如何严寒,都侵不进流霞榭正房。
    赵玦让银烛郑重交代流霞榭仆妇,一天十二时辰不断,往正房的地龙炕口补进炭火,确保屋里温暖。
    他走进院里,远远见正房次间窗上一道剪影,形影纤柔,低垂螓首。
    嗷呜生病以后睡在次间临窗炕上,原婉然醒时几乎都陪在它身畔。
    流霞榭应门的婆子要通报赵玦来到,教赵玦摆手示意退下。
    婆子走后,赵玦走近正房,不经意听到次间传来呖呖话声,心血来潮顿住脚步,侧耳倾听。
    “兽医说你病势好转,差不多无碍了,只须好生调理。”
    原婉然显然和嗷呜说话,话音欢喜,赵玦立在一窗之隔的廊下暗处,不自觉微勾唇角。
    “你病好了,”原婉然柔声道:“正逢过年,双喜临门。——对了,这是你第一个新年。”
    她续道:“新年是一年里顶顶要紧的节日,人人穿新衣,大吃大喝。过完年,到正月十五还有元宵节,城里开灯市、灯会,还放烟火。”
    赵玦早将各种节日视为虚设,此刻闻言,那些深埋进岁月里的回忆破土而出,挟带一身前尘涌上心头。
    新年、元宵、端午、中秋……一椿桩一件件应该欢欣的往事却甚是灰扑朦胧,无法细辨认清,但觉熟悉又陌生,恍如隔世。
    原婉然在屋内道:“灯会的花灯花样极多,神仙人物,飞鸟走兽都有,大的花灯可大了,以尺计量。不过我更喜欢烟火。烟火窜上天,黑漆漆的天空一下子五颜六色,像玄色缎子绣了花,那个鲜亮呀。它和花灯一般,有许多花样故事,放一架烟火能变出诸多变化。只一件可惜,放烟火动静太大。有回我们四喜胡同……”
    窗里人儿说到自家所在的街道,忽然打住话语,剪影微微抬首,喃喃道:“我们四喜胡同……”
    语气彷佛梦呓,充满向往和黯然,从此陷入沉默。
    赵玦在窗外等了又等,始终不闻屋内再有一语,那段寂静无声无形,于他却比风刀霜剑刺人。
    他缓缓攥起拳头。
    窗内响起一声嗷呜狗鸣。
    窗上剪影动了,垂下头,哄孩子一般道:“噢噢,好,给嗷呜摸摸。不是我不理你,刚刚心里有事,走神了。”
    她话声微顿,续道:“刚说到我们……我们邻居雇人扎烟火在街上放,乒乓大响,墨宝闹不清发生什么事,满屋子走来走去,放完烟火才好,其他家狗儿躲起来的也有,大吠的也有。兴许狗儿都怕烟火爆竹,你刚刚病好,更受不得惊吓了。”
    赵玦听不得原婉然絮叨她的家事,举步进入正房次间。
    那个教他强夺而来的女子就坐在临窗炕上,房里和暖,因此只穿松花黄色绫子夹袄,淡翠绿绢裙。
    她身旁便是嗷呜,仰躺在锦褥上,敞开双腿露出肚皮,狗眼眯眯接受人摸挲。恰好它给搔到痒处,毛茸茸的胖腿抬在半空划上几划。
    好狗命……赵玦望向嗷呜如是想。
    原婉然正是思家情浓,见到赵玦这个害她有家归不得的祸首现身,于酸楚之中更添气苦。无奈她指望赵玦放自己一马,不巴结他倒罢了,哪里敢开罪,唯有强颜欢笑招呼。
    虽则如此,她暗自盘算,晚些她得叮嘱丫鬟,赵玦到来,务必及早通报于她,她好先一步抢至堂屋迎客,将人挡在次间之外。
    她有意讨好赵玦,但不能逾越份际,在相形私密的房间共处一室,比如次间,就于礼不合。
    从前赵玦造访流霞榭,绝大多数时候止步于堂屋,近来因着嗷呜生病登堂入室直入次间,如今嗷呜即将大好,很该恢复原样,依礼而行。
    她心中定下计议,陪笑道:“下雪天,玦二爷还过来,可是有事?”
    “刚刚去归去轩,顺便过来瞧瞧。”赵玦坐定,问道:“银烛应该将年货送来了?”
    “嗯,都送来了。”
    “若还短少什么,别客套,尽管说。”
    “银烛姑娘送来的年货十分齐全,而且太多了。”
    她这话真没一点客套意思,前几日,针线房的管事领人抬了箱子过来,说是供她明年穿用的衣裳鞋脚。
    衣箱足足多达四口,把原婉然吓了一跳,问道:“一整年的衣服这便全裁好了?”
    那岂不意味赵玦至少存心再软禁她一年?
    管事娘子笑道:“原娘子说笑了,只是明年春季的衣衫。自然,娘子乐意一次裁好四时衣裳也行。主子交代,娘子发话,小的听命遵行就是。”
    还有那银烛来院里,交出流霞榭库房钥匙给大丫鬟收着。
    “新年新气象,原娘子若想改换房里铺陈,请开库房自行取来摆设玩器使用。”
    人人默认她长住别业,并且至少是半个主子的态度教原婉然不自在。
    她压下这些沉沉心事,顺着赵玦话头闲聊。
    只是这日赵玦有些古怪,往常交代完正事就告辞,今日多作停留,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就是不走。
    她不好赶客,只得客气敷衍。
    两人各据炕上和绣墩,当中放着一架火盆,木炭赤红燃烧,哔剥轻响;火盆上安着铁架,一只铜壶搁在架上烧着,长长壶嘴漫出氤氢水气。
    忽然火盆里木炭烧成灰烬塌落,掩住炽红炭火。
    原婉然欠身要拿火钳拨火,赵玦捷足先登摸上那物事。
    原婉然伸手要接过,道:“玦二爷,我来。”她现居流霞榭,按礼数是主人,没有劳动来客的理。
    赵玦径自用火钳拨开盆内灰烬,道:“你照顾嗷呜一天也乏了,正该歇歇。”
    原婉然只得收回手,其实嗷呜日渐康复,已经不大需要她照顾,不过陪着玩。
    要说累,平心而论,赵玦才劳心劳力吧。他经营长生商号,商号旗下开设许多不同行当的铺子,身为掌舵者,绝不轻闲。
    如今他低头拨火,长睫半掩眼眸,眉宇之间确实带些疲乏。
    原婉然的目光落在赵玦眉眼间,思及方才他进屋,睫毛染上几点洁白。
    她好奇多瞧一眼,原来那几点洁白是雪粒。
    原婉然不期然想起她和赵野搬进京城的第一个冬天。
    初雪那日,两人在家中庭院赏雪,她见到赵野睫毛堆雪,夸他睫毛浓密黑长,生得真好看。
    赵野慵懒坏笑:“我身上其他地方也生得很好看。”他弯身附耳向原婉然道:“婉婉也是。”
    他说完,拉她进屋互相“鉴赏”……
    原婉然由赵野想到韩一,两个丈夫如今不知是何光景。她行踪不明,他们兄弟俩这个年不消说,没法过了,可好歹千万别急坏身子。
    她担心韩一兄弟,加以年节将至,她无法团圆,益发想家,眼瞅着掌握自己去留的赵玦就在眼前,几乎要脱口求情“放我走吧”。
    忽然赵玦抬首迎向她视线,将她吓得心中一突。
    赵玦彷佛不察她脱走心思,问道:“兽苑新进一批猫狗鸟兽可供玩赏,听说你一只都没要?”
    原婉然料不到他问起这事,定定神,方道:“我已经有嗷呜了。”
    “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你多养几只猫狗多些消遣,身边更热闹。如果这儿人手不够照应,我再拨人来。”
    “院里不缺人手,我只是觉得有嗷呜就够了。”
    “新进的猫狗聪明伶俐,会不少把戏,而且品相可爱。”
    原婉然瞥向嗷呜,突发奇想万一它听得懂人话,会不会疑心赵玦在嫌弃它不够聪明可爱?
    她摸摸嗷呜,道:“嗷呜也很聪明可爱。”
    嗷呜眯眼昂首,将脑袋顶向原婉然掌心。
    赵玦轻轻唔地一声,道:“你有嗷呜,对其他猫狗鸟兽便不稀罕了。”
    “嗯……”原婉然以为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彷佛哪里不大对劲,因此含糊答应着。
    赵玦放下火钳,双手凑向火盆取暖。
    然而终究冷,驱不尽他身上寒气。
    赵玦静默不语,两人之间冷清下来,原婉然不只不安,久了甚至品出空气好似别具一股清凉。
    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在满屋沉寂里益发局促,只得起个话头。
    “玦二爷,快过年了,嗷呜又刚病好,能不能让它放年学,年后再去兽苑受调教。”
    赵玦愣住,“放年学”原指学堂从年节前开始放假,直至翌年正月下旬,学童都无须上课。
    皇室极重子弟学业,对相关事体不容丁点轻忽玩笑,因此他想不到“放年学”这等词语会被用于小狗受训。
    原婉然的说法不够正经却新鲜,赵玦禁不住一点笑意溅上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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