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周景宵又用乌瑟文给涅古写了一封信,只不过这次用的是一种密文,只有乌瑟王室中人才能看懂。将信刊刻出几千张贴满京中大街小巷后,他唯有等待涅古的回应——
    他愿意单刀赴会,无论涅古有什么条件,哪怕是要他的命,他都可以双手奉上,只要能让玉姝平安归来。
    很快,两日之后,朝中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来是摄政王竟然自请辞去辅政之职,从此之后再不理政事。
    众臣听闻,自是大惊失色,圣上亦多番挽回,不肯下旨准允。无奈摄政王态度坚决,一再奏请,事情自此僵住,圣上只好允了他暂且回家,不必再上朝。
    当下这消息立刻便传得满城皆知,对王党来说,此事无异于一场巨大的地震,哪怕是许多后党官员都惶然不安。便有人传说,恐怕是摄政王因丧妻之痛,如今心灰意冷。
    也有人道:“说不准是那伙强人以王妃性命来要挟王爷呢?王爷为救爱妻,只能照他们的威逼行事。”
    此言一出,却引来众多嗤笑。
    若说摄政王散尽家财只为救妻倒还有可能,但他辞去的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位,虽说京里人人皆知他们夫妻恩爱,但真有男人会这么傻?
    就在众说纷纭间,王府内又传出消息。摄政王开始命令家人变卖府中所有产业,无论价值几何,要紧的是要快。
    此举之后,众人都糊涂了,虽然不愿相信,但众人脑中此时都不禁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来——
    难道这竟真的是那伙贼人要求的,而摄政王竟然也真的照做了?
    财富、权势,包括名声……周景宵知道,如果被人猜出他是为救妻方才如此,他无疑会被许多人耻笑——涅古要让他失去一切,但除了玉姝,这些身外之事他都不在乎。
    所以涅古一次比一次更过分的要求,他都照办了,最开始他便说过,即便是要他的性命,他亦双手奉上。
    只是他没想到,涅古无疑是深为了解他的,在第三次用密文联络后,涅古要求与他单独见一面。
    那日,是京城这段时日罕见的晴天。明月冷冷地高悬于夜幕之上,满地的积雪中,只听嘎吱、嘎吱,有人踩着雪慢慢走过来,一双蓝眸如同幢幢黑夜中的两盏鬼火,幽黯得惊人。
    涅古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微微一笑。周景宵还记得八年前,彼时他还只是个小小少年,还不到他的腰高。
    高大的男人声音低哑,用乌瑟语道:
    “你很守信,我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最后一个要求,元宵那晚,我要你在朱雀大街上亲手放一把大火,火起之时,就是我放你的王妃归来之日。”
    话音方落,周景宵的瞳孔已骤然一紧。他浑身的肌肉都贲张起来,似乎想暴起发难拿住涅古,最终还是投鼠忌器,只能裹足不前。
    涅古不禁哈哈大笑,他二人都是聪明人,临来之前,他怎么可能不留下吩咐,如果他不能平安回去,那玉姝就会死无全尸。
    “你是不是没想到?你以为我想要你的命罢。”他冷笑道。
    “只是让你死,那多便宜你。”
    无处容身
    元宵灯节,那是大梁最盛大的节日。那一晚,京中所有的百姓都会外出观灯,连天子也会在城楼上与民同乐。
    涅古要周景宵在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亲手放一把大火,火起,便是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之时。
    不仅如此,在那样人流如织四处都是花灯的地方,只要稍稍一点火星便能酿成一场大难,可想而知,若周景宵真的依言放火,无辜百姓究竟会死伤多少。
    “你不是大梁的忠臣吗?”
    “你不是为了黎庶,可以亲手杀了舅舅,砍下外祖父的头吗?”
    “一边是妻子的命,一边是百姓的命,有趣,真有趣……不知表兄会如何选择?”
    故意露出恶意又轻佻的笑容,涅古沙声道:
    “老实说,我还不舍得放嫂嫂回去,毕竟她的滋味可真真是不错至极……”
    话音方落,只见一记铁拳破空而来,男人如同暴怒的猛虎将他掼倒在地,砰!砰!砰!……每一拳都狠狠砸在他的鼻梁上,刹那间鲜血迸溅。
    涅古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反倒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很痛罢?很恨罢?”
    我有多痛,我有多恨,我就要让你全都尝一遍。
    他要周景宵做的是他最不愿做的事,他要毁掉的是他半生以来的坚持。
    曾经他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可以亲手杀了至亲,如今在挚爱和大义之间做选择,若选择前者,他会愧疚终生,若选择后者,不过说明他当初的义正辞严都是谎话罢了。
    涅古就是要揭下他伪善的面具,就是要看着他痛苦一辈子!
    他咧开嘴角,一字一顿地道:
    “记住了,嫂嫂若死了,那就是表兄你害死的。”
    说完,他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周景宵的拳头停在半空,他满身的狂暴愤怒忽然化作茫然,竟还有几分无力。
    是他……是他害了她……пρяδūщēп.©δм(nprouwen.com)
    他这一生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赎罪,过去他从不曾后悔,如今竟头一次产生了怀疑。
    或许这便是他的报应罢……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便没有栖身之所,他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
    他的父亲是英明神武的武宗皇帝,但他只是宫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皇子。父亲不喜欢他,兄弟们都欺负他,就连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落井下石,时不时便会克扣他的份例,对他冷言冷语,甚至讥讽他是“小杂种”。
    只因为他有一半的乌瑟血统,他的母亲是当年蛮王为向武宗求和献上的公主,在他六岁时就去世了。
    从那之后,他便开始在各个宫妃手中辗转。
    或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慈爱大度,或是膝下荒凉想聊以慰藉,那些宫妃一开始都会争着抢着请旨收养他,但过不了多久又会用各种借口将他送走。
    她们说他太阴郁了,说他是个渗人的孩子,说他的眼睛就像狼崽子一样……
    “瞧他那模样,他连眼珠子都不是黑色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蛮人都是狼子野心之徒,如今还在年年犯边,既有一半蛮族之血,这孩子恐怕养不熟。”
    ……类似的话他听过太多了,那时他便总在想,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在这片名为“大梁”的土地上,大概,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是一个不被承认的“南人”,所有人都说他是草原上的蛮夷,因此在他七岁那年,当他听说乌瑟与大梁再次议和,将会派遣蛮王次子作为使臣上京时,他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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