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干是第二天死的。
    这件事情的时间线是这样的:
    昨夜李靖和天子帝辛的奏对在晚间辰时结束,然后天子帝辛就离开了黄家。
    李靖是巳时和黄飞虎辞别的,然后他半路上想起该去跟比干说一声,所以半路上又折回清水坊,大约巳时一刻左右来到了比干的府邸。
    而在李靖到达比干府邸之时,在那短短的个把时辰之中,比干已经收到了三封来自宫中的御札。
    当收到第一封御札的时候,比干不知道这么迟了,天子帝辛召他进宫有什么事情,但还是马上换上了朝服,准备进宫面圣。
    这个时候,第二封御札也到了,前后相差不过是穿一件衣服的时间。
    这是十万火急。
    然而比干反倒不急了。
    他当时怔了一下,皱了皱眉,沉思了一会,所以就没有马上出门。
    然后第三封御札也到了。
    比十万火急还十万火急。
    接着是李靖来访,当听到李靖终于能离开朝歌时,比干算是终于放下了一件心事,至少孔宣是能够离开了。
    目送着李靖的身影远去,比干在自家府邸的大门外默立了一会。
    然后第四封御札到了。
    比干从宫使的手中接过那封御札,笑了一下,捏着御札,双手负在背后,悠悠走回了自己的家中。
    他先是去了老妻的房中,和老妻聊了一个自会天,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年青的时候脾气大,有几次两人发生口角时,自己没忍住就吼了她,他现在觉得很后悔,想跟你说声抱歉。
    离开的时候,比干抱了抱老妻,在老妻满是皱纹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这时候,第五封御札也到了。
    比干没有理会,来到了儿子微子德的屋外,让他将已经熟睡的孙子弄醒,在儿媳有些不满的嘟囔声中,含笑逗弄了一会孙儿。
    接着比干让儿子微子德跟他去了书房,考校了一会儿子的功课学问,又问了他如今在朝中任职的事情,诸如和同僚的关系之类。
    等到第六封御札到来时,在微子德有些疑惑的目光中,打发他离开了自己的书房。
    这个时候,已是凌晨时分。
    比干在书房中独坐到了天明,看了几本不久前在坊间收购的,但一直没时间看的古籍,等到鸡鸣之时,他合上了书本,发了一会呆。
    最后,比干拉开了书桌上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黄色的符纸,就着灯火点燃,烧成灰烬,再和在茶水中吞服了下去。
    这是当初那位来自昆仑山的年青道士姜子牙留给他的,说是关键时刻能保他一命。
    比干不想死,就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还是不想自己死。
    喝完了符纸水,比干出了书房,让人备了马车,往皇宫而去。
    不久之后,在刚刚竣工不久的,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鹿台之上,比干知道了昨夜天子帝辛为何要连发六封御札,急召自己入宫了。
    因为昨夜苏妲己生病了。
    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很多御医都束手无策,然后新来的美人胡喜媚给天子进言,她姐姐苏妲己乃是旧疾复发,需要用人心一片煎汤吃下,此疾即愈。
    当然,普通的人心是没有用的,必须要事七窍玲珑心。
    然后天子帝辛就连续给亚相比干连法了六封御札,宣他进宫。
    因为朝歌城中谁都知道,比干就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帝辛讲完了召比干进宫的因由,最后有些尴尬地笑着对比干说道:
    “皇叔,你有玲珑心,不知能否乞借一片作汤,治疗吾吾妻旧疾?此功莫大焉!”
    比干听完之后,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大声,笑得很放肆,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天子面前如此无所顾忌地笑过,严格说起来,他此时的行为已经算君前失仪了。
    比干笑了很久,然后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前俯后仰,一边笑一边问了帝辛一个问题。
    “心为何物?”
    天子帝辛沉默了一下,呐呐之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天子不知吗?那臣来告诉你!”
    “心者一身之主,隐于肺内,坐六叶两耳之中,百恶无侵,一侵即死。心正,手足正;心不正,则手足不正。心乃万物之灵苗,四象变化之根本。“
    “如果臣没有了心,那臣还能活下去吗?”
    比干怒声说道。
    天子帝辛的脸上现羞恼之色道:
    “皇叔,朕不过是像你借心一片,何须如此多言。”
    比干不笑了,甚至都不愤怒了,因为帝辛最后一句话,表明他已经不准备讲道理了。
    “臣没有了心,自然就会死,可是臣未犯死罪,何至于要死?”
    他只是轻声地如此说了一句。
    天子帝辛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戟指指着比干厉声道:
    “君叫臣死,不死不忠。台上毁君,有亏臣节!皇叔你向来以忠名自显,如今看来却不过如此。来人,将拿下去,取了心来!”
    此时在这露台上负责守卫的,正是御林军统领殷破败,在听到天子的命令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不过终究只能叹了口气,持剑缓缓走到了比干的身前。
    “亚相……叔爷……对不住了。”
    殷破败低着头,不敢看着比干的眼睛,慢慢抽出了长剑。
    “把你的剑给我。”
    一只干枯瘦削的老手伸到了殷破败的眼前。
    殷破败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长剑递了过去。
    他从小是比干看着长大的,听比干的教训已经听习惯了。
    而且比干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拿了长剑又能做什么?
    “我自己来吧!”
    比干平静地解开了衣襟,调转剑尖,将剑尖顶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他此时的平静不是视死如归,而是心如槁木。
    殷破败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比干没有再看他,也没有看高高站在上方的天子帝辛,没有再看此时鹿台之上的任何人。
    他转过了头,望向了鹿台之巅的围廊之外,看了眼清晨时分的朝歌城。
    他本来想再说几句话的。
    以死相谏么,总要历数一下昏君暴主的然罪行之后再慨赴死。
    只是到了最后的时刻,比干却什么都不想说了。
    因为有很多人已经用生命跟帝辛说过了。
    商容说过了。
    姜皇后说过了。
    杜元铣说过了。
    梅伯说过了。
    胶鬲说过了。
    就在前天,自己的学生杨任也说过了,然后被挖了两只眼睛。
    这么多人都已经用自己的命向帝辛进谏过,但帝辛依然没有任何悔改的意思,那么就算多自己一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这样吧,幸好孔宣能跟着李靖离开,只要他活着,我们殷族就不会彻底灭绝!
    比干闭上了眼睛,双手握紧了剑柄。
    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没用勇气慢慢地将剑缓缓刺入自己的胸膛。
    所以只能像头绝望的野兽一般,口中一声老迈的死后,双手猛然往下一拉,刺啦一声,比干的胸口被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汩汩而流。
    比干的手从血口中伸了进去,抓住了那颗滚烫的心,然后一把将它从体内扯了出来,扬手扔到了帝辛的脚下。
    这个时候,一般来说,如果是个普通人的话,肯定就死了。
    可是比干没死。
    而且他原先鲜血直流的胸口处,此时血也已经止住了,而他脸上浮现出一层奇异的淡金之色。
    应该是姜先生留下的那张符纸的功效吧!
    比干脑中闪过一丝明悟……
    不能和任何人说话!
    这是姜子牙将那张符纸交给他时告诫过他的话。
    比干将自己胸口的衣襟遮好,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朝鹿台之下走去。
    殷破败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而身后地天子帝辛已经狂喜地命人将比干的心脏捡起,送往后宫给苏妲己服食。
    比干一步步地从高耸入云的鹿台之顶走了下来,他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的思绪,好像都要从体内逸散而去,可是不知为何,身体之内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在牢牢抓住那些想要从他体内飞逸的思绪。
    然后,在比干踏下鹿台的那一刻,他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就在被掏空的心脏的那个地方。
    “砰……”
    很微弱,但很清晰。
    只是比干并没有注意。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玄鸟殿。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还能活多久的时间。
    如果真的要死,比干希望自己能死在玄鸟祖殿中,也希望能在临死前看一眼孔宣,看看这位他们殷族最后的希望,到底安全离开了没有。
    比干茫茫然的朝前方走着。
    路上他碰到了许多人,好像都是闻讯而来的朝中同僚,一个个或悲痛或哀伤或焦急地跟他问着什么。
    比干牢记着姜子牙的交待,没有和这些人说话,,只是埋头朝前疾走,走过了九龙桥,走过了午门,走出了皇宫。
    在宫门之外,他随手牵过了一匹停在那里的马,然后跨骑而上,驰过了御街,驰出了朝歌北门,驰往了灵山方向。
    在他的体内的胸膛处,那种“砰砰砰”的跳动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清晰,好像在他的身体中,有一颗新的心脏正在快速地重新生长出来。
    姜先生的道法真的神奇啊!
    或许今天自己能活下去呢!
    比干的心中涌起一阵喜悦,是的,他现在又有心了。
    然后他就到了灵山脚下,玄鸟殿就在眼前。
    比干拉了拉缰绳,放缓了马速,因为在道路的旁边,正有一个卖菜的农妇正缓缓而行,比干不想不小心撞上了那乡野女子。
    那女子穿着碎花布裙,头上包着厚厚的头巾,看不清容貌,手臂间提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竹篮。
    “卖空心菜喽。”
    “卖空心菜喽。”
    那女子一边走,一边扬声唤卖着。
    只是此地乃是荒郊野岭,几无人烟,这女子为什么会来此处卖菜?
    比干的思绪此时依然有些恍惚,所以他并没有去想这些事情,只是听到那女子的唤卖声时,他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缕异样的情绪。
    空心菜?
    “何为空心菜?”
    这一刻,比干鬼使神差般拉住了马缰,停在了那乡野农妇的身边,浑然忘了姜子牙的交待,如此问了一句。
    “此菜无心,是以名为无心菜。”
    那乡野农妇似是有些紧张,垂着头,闷声回了一句。
    比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之色,然后他又问了一句。
    “那人若是无心,如何?”
    那乡野农妇发出一声轻笑。
    “人若无心,即死。”
    比干大叫一声,跌下马来,胸口之处再度汩汩流出了鲜血,而他体内的思绪似乎再也没有了牵绊,瞬息之间消散了,不知去往了何处。
    比干闭上了眼睛。
    那乡野农妇站在他的身边。
    一个人突然死在了她的面前,这农妇却似乎没有任何惊慌失措之意,反倒缓缓地放下了臂间的竹篮,再度轻笑了一声。
    笑声无比地清柔娇媚。
    然后她缓缓拉下子自己的头巾,露出了一张千娇百媚,倾国倾城的俏脸。
    世间又哪有这么美貌的乡野农妇。
    然后那女子在比干的尸体旁蹲了下来,将一只白嫩如春葱般的玉手,探进了比干的胸膛中。
    “真的玲珑心,果然还在这里。”
    风华绝代的女子,从比干的胸口中收了回来,在她的手中此时赫然握着一颗不停跃动的心脏,这心脏之上却是长着七个小小的孔洞,孔洞中有微弱的白光发出。
    如果此时此地有其他人在场,就会闻到这方圆数丈之地中,都飘散着一缕奇异的幽香。
    接着那女子揭开了身旁篮子上蒙的黑布,那篮子内却又哪来的菜蔬,竟然也是放着一颗人的心脏。
    女子将篮子中的心脏取出,随手扔弃在道旁,再将刚刚从比干体内掏出的心脏放了进去,又蒙上了黑布。
    接着轻啐了一口,自语道:
    “李代桃僵之术,嘻嘻,必然是昆仑山那个姜子牙的手段,用符箓在这老匹夫的体内生了一颗假心脏,真的却还一直藏在老匹夫体内呢!”
    “若非被娘娘点醒,我可还真被骗了过去。”
    然后这女子站起身子,挎着竹篮,盈盈地朝着玄鸟殿走去。
    进门,走过大殿,走进殿后的那片梧桐林,一路之上,那些殿中的奉礼郎们,在她经过之时,瞬间一个个都吐血倒地而亡。
    而那女子目不斜视,似乎对此地极为熟悉,直直走进梧桐来,来到那座富丽堂皇的木楼之前,在走过大厅,走上二楼,走进某个满是画纸的房间中。
    盘坐在画纸间的孔宣抬起了头,茫然而懵懂地看着这个陌生而美丽的女子。
    女子嫣然一笑,取下臂间的竹篮,揭开篮子上的黑布,取出了那颗长着七颗小孔的心脏,递了过去。
    “来,吃了它,吃了这颗七窍玲珑心,你就能恢复神智,也能恢复你的神通。”
    “只有那样,你才有机会让你的母亲祖凤,真正再度在天地间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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