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废后
    初夏的天,到了傍晚,滂沱大雨总是突然而至。
    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压在端庄大气的宫墙之上,原先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暗云笼罩下暗沉下来,仿佛巨大的囚笼,将里头的人困得牢牢实实。
    宽大的寝殿,纱帘似乎都很陈旧了,落着厚厚的灰尘。本是炎热的天气,竟也能觉出些许冷意。地上散乱着衣裳和首饰,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女子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人。
    这女子不过而立之年,面容却苍老似老妪,眉目间沉沉戾气,一双眼睛死水微澜,肖似遗落许久干枯的枯井,流不出眼泪,却又带着深不见底的恨意。
    “娘娘,请吧。”身边的太监手捧着洁白绢帛,语气里是止不住的不耐:“杂家还等着向陛下复命呢。”
    沈妙的目光落在太监身上,沉默半晌,才慢慢开口,声音含着混沌的嘶哑:“小李子,本宫当初提拔你的时候,你还是高公公身边的一条狗。”
    太监倨傲的微微昂头:“娘娘,今时不同往日。”
    “今时不同往日……”沈妙喃喃道,突然仰头大笑:“好一个今时不同往日!”
    只因一句“今时不同往日”,那些从前见了她毕恭毕敬的臣子奴仆如今可以对她呼来喝去,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她就要落一个三尺白绫身首异处的下场。往日是个什么往日,今时又是从哪里开始的今时?是从楣夫人进宫开始,还是从太子被废开始,亦或是长公主和亲远嫁惨死途中开始?再是她从秦国人质五年再回宫开始?
    “往日”到“今时”,皇后到废后,不过是因为傅修宜的一句话!这满朝文武就能变了脸色,这明齐江山就能颠倒黑白!好一个“今时不同往日”!
    寝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绣着龙纹的青靴停在沈妙面前。往上,是明黄的袍角。
    “看在你跟在朕二十年的份上,朕赐你全尸,谢恩吧。”天子道。
    沈妙慢慢的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时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印迹,一如当初的丰神俊朗,他是天下明君,名正言顺的天子,是她痴恋了二十年的男人,相濡以沫走过来的丈夫。现在对她说:“朕赐你全尸,谢恩吧。”
    “为什么?”沈妙艰难的问。
    他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抄了沈家满门?”她问。
    定王傅修宜,先皇育九子,九子各有千秋,偏太子多病,先皇又迟迟不肯改立太子,皇子夺嫡风云际会。她爱慕定王风华绝代,不顾家里的劝阻,终于得偿所愿,却也将整个沈家和定王绑在了一块。
    正因为如此,她尽心尽力的辅佐定王,从什么都不知的娇娇女儿到朝堂之事也会参与的王妃,出谋划策,也终于定下江山。傅修宜登基那一日,立她为后,母仪天下,好不风光。
    她以为她是最风光的皇后了,皇子叛乱刚平定,明齐根基不稳,匈奴来犯,邻国虎视眈眈,为了借兵,沈妙自愿去了秦国做人质,走的时候,女儿儿子尚且足月,傅修宜还说:“朕会亲自将你接回来。”
    五年后,她终于再回明齐,后宫中却多了一个美貌才情皆是上乘的楣夫人。
    楣夫人是傅修宜东征时候遇到的臣子女儿,喜爱她解语懂事,带回宫中。楣夫人为傅修宜生了皇子傅盛,傅盛深得圣宠,倒是沈妙的儿子,太子傅明,不得圣心。
    傅修宜曾经当着满朝文武说:“傅明性子太柔,还是傅盛肖似我儿。”话里明明白白的都是要改立太子的意思。
    楣夫人让沈妙有了危机感,在宫中,沈妙和楣夫人斗了十年。楣夫人屡次占上风,甚至撺掇着傅修宜把亲生女儿婉瑜公主嫁给匈奴和亲,匈奴人好斗性狠,婉瑜公主在和亲途中就病逝了,当即火化,谁都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蹊跷,偏偏身为母亲的沈妙无可奈何。
    到底还是走到了今日。
    傅修宜一封圣旨,沈家谋反,太子被废,自刎谢罪,她这个皇后也要被废,得到了三尺白绫。
    她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沈妙道:“傅修宜,你有没有良心?你我夫妻二十余载,我自问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当初你登基,是我沈家助你,你出征,匈奴来犯,我替你写降书,你想拉拢的大臣,我跪下来求他辅佐。赴邻国做人质,其中苦楚煎熬,你回报了我什么?楣夫人让婉瑜出嫁,你便拟旨,婉瑜才十六就病逝。你宠爱傅盛冷落傅明,举朝皆知。现在你屠戮我满门,死到临头,我便问你一句,为什么?”
    “沈妙,”傅修宜皱眉,他的神情没有一丝动容,仿佛冷酷的雕像一般:“父皇在世的时候便商量对付几大世家,沈家功高盖主不可久留,是朕劝着父皇,朕多留了沈家二十年,已经是对沈家天大的恩赐了!”
    已经是对沈家天大的恩赐了!沈妙身子晃了一晃,这些日子她哭的太多,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她对着傅修宜,一字一句道:“为什么留着沈家?不是你仁慈,也不是你的恩赐,你只是想利用沈家的兵权来增加夺嫡的砝码。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江山一定,你就过河拆桥,傅修宜,你好狠的心!”
    “沈妙!”傅修宜怒喝一声,似是被戳到了痛处,冷哼一声,道:“你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而去。
    沈妙伏在地上,握紧双拳,这就是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在宫中和楣夫人为他争宠,到最后方才发现,不是争宠,是这男人的心从来都没有在她身上过!那些情话耳语,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笑话!
    她“噗”的吐出一口鲜血。
    “姐姐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好生狼狈。”婉转的声音响起。
    女子一身鹅黄轻薄小衫,芙蓉面,杨柳腰,模样顶顶赛天仙,姿势也优美动人,款款而来。
    这是和沈妙斗了一辈子,也胜券在握的楣夫人。
    楣夫人的身后还站着两名宫装打扮的女子,沈妙一愣:“沈清,沈玥!”
    这是二房和三房,二叔和三叔的女儿,她的两个堂姐,怎么会在宫中?
    “陛下召我姐妹入宫了,”沈玥掩唇笑道:“五妹妹不必惊讶,原先几年五妹妹爱替我姐妹打听人家做媒,如今倒不必了,陛下待我姐妹极好。”
    “你…”沈妙心中如翻江倒海,电光石火间似是明白了一些从未想清楚的事情。她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你、你们迟迟不嫁,就是为了今日?”
    “可不是呢。”沈清上前一步:“当初陛下和我爹三叔达成盟约,只要说动你嫁给陛下,终有一日,我姐妹二人也会有同样的归宿。”
    当初沈妙能嫁给傅修宜,二房和三房可不是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如今想来,当初她爱慕上傅修宜,似乎也是二婶三婶整日的提起定王青年才俊,才让她萌生出好感。原来,是一早达成的协议么?原来,二房三房一早就暗藏祸心,等着今日一切的发生么?
    沈清却生怕沈妙听不明白似的,继续道:“陛下丰神俊朗,我姐妹爱慕已久,偏偏只有大伯手握重权,不得已只能让五妹捷足先登。五妹前些年享了不少福,如今也时辰该到了。”
    “沈清!”沈妙突然正起正起身子,高声道:“陛下抄了沈家,却让你二人进宫,二房和三房怎么会平安无事?”
    “二房和三房当然会平安无事啦,”沈玥捂着嘴笑起来:“因为我们是大功臣,大伯造反的证据,可都是咱们两房大义灭亲指出来的。五妹,陛下还要封咱们两房大官呢。”
    沈妙震惊的看着自己的两位堂姐,道:“你们疯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沈家是一家人,傅修宜要对付沈家,你们竟然陷害自家人……”
    “自家人,五妹,我们可从没承认大房是自家人。”沈清冷笑一声:“再说你享受的实在太多了。如今太子已死,公主不再,沈家已亡,你还是早些下黄泉,跟他们团聚吧。”
    楣夫人款款上前,微笑着道:“姐姐,江山定了,你也该退了。”
    争了十年,沈妙到底是输的一塌糊涂,输的太惨,输的子丧族亡,输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恨恨的道:“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妃!”
    “陈公公,动手吧。”楣夫人冲太监使了个眼色。
    身形肥硕的太监立刻上前几步,一手死死攥住沈妙的脖子,一手将盘子上的白绫套在沈妙的脖子上。用力一扯,白绫撕扯着骨肉,骨头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地上挣扎的女子瞪大双眼,心中无声的立下毒誓。
    她的儿子,她的女儿,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仆人,沈家上上下下,全都被害了。
    傅修宜,楣夫人,沈清,沈玥,所有害过她的人,害过她亲人的人,若有来世,血债血偿!
    是日何时丧,予与汝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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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何时丧,予与汝皆亡: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消灭,我宁愿与你一同灭亡。
    第二章 重生
    黑白分明的大宅院,青石板,朱红柱,雕花栏杆刻着繁复的海棠花纹。刚下过一夜的雨,雨珠自芭蕉叶上滚着掉进地上的土里。
    桌上的紫金香炉做成精致的小兽模样,吐出的香是水木香,在初秋的天闻起来分外清爽。
    床上四角都挂了镶着流苏的香包,色泽鲜艳。柔软的榻边,两个个子高高的丫鬟正在小心的为床上人扇扇子。
    “天凉了掉水里,发热了可不得了。姑娘都睡了一天一夜,大夫说这会子该醒了,怎生没动静?”穿着青色衣服的丫鬟面上难掩焦虑。
    “谷雨,都大半个时辰了,怎么大夫还没过来?”另一个紫衣丫鬟道。
    “二太太那边看的紧,这算是丑事,府里都藏着掖着。”谷雨看了一眼床上人:“夫人和老爷都不在京城,大少爷也不在,老夫人又偏心东院的,白露和霜降去找大夫现在未回,莫不是被人拦住了。这是要把姑娘往绝路上逼啊!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便听得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姑娘醒了!”紫衣丫鬟惊喜的叫了一声,连忙跑到床边,但见床上的少女揉了揉额头,慢慢的坐起身来。
    “惊蛰……”沈妙喃喃道。
    “奴婢在呢,”紫衣丫鬟笑着握住沈妙的手:“姑娘可还觉得好些了?睡了一天一夜,眼看着热退了却不见醒,奴婢还寻思着再去找大夫一趟。”
    “姑娘,要不要喝点水?”谷雨递上一杯茶。
    沈妙有些困惑的看着面前的两人。
    她有四个一等丫鬟,惊蛰谷雨,白露霜降,俱是聪慧灵敏的好丫头。可惜到最后一个都没能留下来。
    谷雨在她当秦国人质时,为了保护她不被秦国太子羞辱,死在了秦国太子手中。白露和霜降,一个死在陪婉瑜和亲的路上,一个死在和楣夫人争宠的后宫。
    至于惊蛰,生的最为貌美,当初为了帮傅修宜上位,拉拢权臣,惊蛰自甘为妾,以美色成为权臣俯首的一大理由,最后被权臣的妻子寻了个由头杖责而死。
    得知惊蛰死了之后,沈妙大哭一场,差点小产。
    如今惊蛰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眉目依旧秀美如画,谷雨笑盈盈的看着她,两个丫鬟都是十四五岁的好年纪,让沈妙一时恍惚。
    片刻,她才苦笑着闭上眼睛:“这死前的幻觉,也太过真实。”
    “姑娘在说什么呢?”谷雨把茶杯放到一边,伸手来摸沈妙的额头:“莫不是烧糊涂了?”
    摸在额头上的手冰凉凉的,舒适而真实,沈妙猝然睁眼,目光陡然锋利。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白嫩纤细的手,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生的圆润可爱,一看就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那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在陪傅修宜处理朝事,审时度势的时候已然磨的粗粝,她执笔一本一本的看账本,在秦国被当成仆妇一样的呼来喝去,在后宫为了傅明和婉瑜争斗,在冷宫浆洗衣衫,她的手生满茧子,关节肿大黑瘦,哪里是这样娇娇的模样?
    “给我拿一面镜子过来。”沈妙道。她的声音还很虚弱,语气却坚定。
    谷雨和惊蛰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惊蛰去取了一面镜子递给沈妙。
    铜镜里,少女脸儿圆圆,额头饱满,一双大大的杏眼微微发红,鼻头圆润,嘴巴小小。还是一张未脱稚气的脸,说不上多美貌,却胜在清新可爱,乖巧羞怯的模样。
    那是一张曾被皇家人盛赞“旺夫”之相的少女容颜。
    沈妙手中的镜子猝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碎片的声音击打在她心中,掀起巨大的惊涛骇浪。
    她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苍天不负人,苍天不负她!
    她回来了!
    谷雨和惊蛰吓了一跳,谷雨忙去捡地上的碎片,焦急道:“姑娘仔细莫扎了脚。”
    “姑娘怎么哭了?”惊蛰拿着帕子给沈妙擦脸,却见沈妙神情诡异,似哭似笑,嘴里喃喃道:“我回来了……”
    她一把抓住惊蛰:“现在是多少年?”
    惊蛰有些害怕,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明齐六十八年。姑娘是怎么了?觉得身子不舒服么?”
    “明齐六十八年,明齐六十八年……”沈妙瞪大眼睛,明齐六十八年,她十四岁那年,是她遇到傅修宜,痴恋傅修宜,甚至向父亲逼嫁,请求嫁给傅修宜的那一年!
    而现在……她的耳中响起谷雨的话:“姑娘莫要吓奴婢们,这才将将退了热,莫不是神智有些不清楚,大姑娘也实在太狠了,这不是要了姑娘的命嘛……”
    沈妙上辈子大多时间都跟在傅修宜身边为他奔走,在沈府的日子过的却是毫无滋味。这件事她却记得清楚,和傅修宜有关的每件事她都记得清楚。
    沈清告诉她傅修宜要来沈府拜访二叔和三叔,拉她一起偷偷去瞧,待到了花园,沈清却把她从假山上推了下去。
    湿淋淋的从池塘里被捞上来,当时一同在的还有别的官员同僚,只当是看了沈府的笑话。她迷恋定王的事情早在半年前就传遍了京城,这一次,不过是徒增笑料。
    上辈子,她醒来后指责沈清将她推下池塘,偏没有一个人信任她,沈妙委屈的不得了,被老夫人罚禁足佛堂,导致之后的中秋没法出门,沈玥偷偷将她放出来,带她一同去了雁北堂的赏菊宴,出了十足洋相。
    沈妙闭了闭眼。
    沈家有三房,大房沈信,就是沈妙的父亲,是老将军原配的儿子。原配中年病逝,老将军娶了门继室,继室生了二房沈贵和三房沈万。老将军死后,继室成了如今的老夫人,沈家没有分家,兄弟三人相互扶持,感情颇好,传为一段佳话。
    沈家世代戎马,到了沈信这一代,除了大房手握兵权,二房和三房却是走文官的路子。沈信常年在外征战,沈夫人也跟着丈夫随军,沈妙就一直被放在沈府,老夫人和两个婶婶亲自教导。
    教导来教导去,就成了这么一副一事无成,不学无术,遇见男人就不知羞耻的黏上去的草包。
    前一世,她只觉得婶婶和老夫人待她特别好,沈玥和沈清要学的规矩礼仪,她统统不必学。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出十足蹩脚的捧杀。
    欺她父母兄长不在身边,便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只让沈信和沈夫人每次回府都觉得,这个女儿比从前更加顽劣草包了一些罢了。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这些人要如何厚颜无耻的故技重施!
    正想着,便听到外头洒扫院子的丫头跑了进来,道:“姑娘,二姑娘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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