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山脚下草庐里头那位姑娘,终是并未久留,同相邻一一道别过后,袅袅离去。
    南公山脚下,比之其余地界秋意来得更为迅捷些,许多人家也是纷纷点起炉火,盼着能尽快将本不严实的破宅烘得暖些。那姑娘更是不例外,只因赵梓阳双腿直到秋风乍起,也未见好转些许,即便是裹着家中大半褥榻,双腿依旧冷硬似铁,半点热气也无。
    故而那位女子每日便去往周遭山脚处打柴拾草,用以时时添炉,并无半刻闲暇时候。
    赵梓阳虽说不似先前一般萎靡,却也是羞于姑娘伺候,故而也只是良久才出言一二,其余时候,仍旧是擎着那本旧书翻看,入痴时恰似神游物外,一发不可收拾。
    偶有些小雨天降时,女子也无活计可做,便一道同赵梓阳坐在床榻之上,朝外头纷纷扬扬,如丝沉野的雨线望去,一晃便是足有数个时辰。
    草庐之中唯有炉火必必剥剥声响,窗中微光映面,窗外有阴雨绵绵。
    虽是二人鲜有出言,可赵梓阳总觉着莫名心安。
    赵梓阳总好问女子家世,更是有些好奇为何女子识得古书之上如是多的生僻古字,可女子总是轻声笑笑,端起杯以林间草叶冲泡的温汤,递给床榻间的赵梓阳,瞧不出神色。
    女子常问赵梓阳,若是有一日腿脚恢复如常,踏足修行当中,又当如何。赵梓阳思量半晌,总答道要去天下江湖闯一闯,这才不枉此生。
    每至此时,女子总是淡然笑笑,说真个入了江湖,估摸着又该想念这山下的孤村,世人总是这般,居于乡间总想着瞅瞅外头的天地究竟是如何一副宽广景象,而离乡过后,总还想着一碗乡愁,无外如是。故而总是无情些才好走得长远,若老是万千不舍,未免得叫诸般事宜绊住。
    至于拌住的是否是人之腿脚,女子向来不吐,毕竟如今的赵梓阳双腿依旧未有知觉,唯恐说出过后,惹得后者不快。
    赵梓阳想想,虽说不觉得这话有十分的理儿,可也一时想不出什么辩驳的法子,只得含糊道,时常回村中瞧瞧便是,算不上绊脚。
    对此,女子只是说了件颇为老套俗落的故事。
    说是老年间山中有头猢狲偶然之间开了灵智,能吐人言且通晓修行法子,于是便从山中猢狲群当中脱身而出,一路在天下转悠。猢狲走兽开了灵智,在山上仙人眼中自然就搁在大妖一属,自然有不少仙家弟子瞧不上眼;再者猢狲本性跳脱顽皮,常惹出不少是非来,一来二去,便叫大神通者拿了去,镇压在山门之外,春去秋来,足足数十年之久。
    待到那猢狲劣根去净,却是成了那仙门当中的守山灵神,功参造化,境界高渺。而等到这妖神再度回乡之时,那山间早已空空如也,就连幼时歇息的那棵老树,也是在猢狲去后化作枯木。
    有些时候,故府并非是想回便回,江湖不由己,待到苍髯回首之际,想来已然是物换星移,故人皆去。
    女子说这话时面色依旧,可窗外头凉雨如烟,泼泼洒洒,纷乱为丝,不知不觉便将女子眼帘与额前碎发沁上层细珠。
    瘫在床榻之间的赵梓阳却是觉得,这姑娘此刻不语,倒是比以往还要好看十分,于是也撂下那本终日不离手的旧书,一并向窗棂之外看去。
    眼中反倒无雨,却映佳人侧脸。
    再后来,原本时常升起些炊烟的草庐,女子去后,炉冷烟熄。赵梓阳也自然就顺带推却了白虎帮帮主之位,终日自囚于屋中,定定出神,不知昼暮变幻。
    村落还是依旧,不过早间鸡鸣未起之时,村落当中古井边上,再无那位不施脂粉却明光昳丽的女子。
    此前种种,譬如风前尘,秋风一起,便将万顷尘灰撒得纷纷扬扬,再无一丝存留迹象。
    白虎帮近来也是无事,自打青龙帮帮主叫赵瘸子一青砖砸了个满口无牙,便再也不敢上门闹事,就连平常欺凌百姓的豪横劲头也是收束不少,反倒也是时常冲百姓示好。赵梓阳听帮中专司打探动向的李三道,原是那青龙帮帮主叫那砖拍得重伤过后,便叫青龙帮中原本些主事的老头目合力剥去了帮主的位子,这才令青龙帮在百姓之中的名声有所改换。
    李三倒是想叫赵梓阳接着掌管白虎帮上下事宜,为此还在女子未曾离去时候,拼着挨两句训斥跑到草庐外头求见,却皆是被彼时极易动怒的赵梓阳骂了出去。
    “帮主,咱这白虎帮才好转不少,你若是不出山掌管帮内事宜,一些个心思不定者又得借机动作,时候一长,咱帮在乡邻之间的声誉,又要跌到当初人人喊打的景象,若是腿脚实在不便,大不了每日巡查时候,我驮您便是。”李三登门,总是不晓得拐弯抹角,相当直爽,反倒是惹得赵梓阳面上生出些笑意。
    “得了,你又不是那有胸脯儿有腰肢儿的娘们,我又能有个甚好处可图?再说你这浑身皆是精瘦排骨,颠簸半日,还不得给我咯得通体生疼?”赵梓阳将旧书置于膝上笑骂道,“一家帮派,若是只靠我一人管辖才可自力更生,那这帮派的道便走窄了,若有一日我飞黄腾达,跑到京城之中当大员,白虎帮上下难不成都得饿死?明摆着不是这理。”
    李三向来是给点笑模样便能登天的主儿,听闻赵梓阳今儿个似是颇为开怀,便蹭到床榻前头道,“话说回来,帮主家中前些日那女子,可曾?”骨瘦如柴的李三搓了搓指头,满面的鸡贼。
    赵梓阳没应茬,反倒开始从枕边拿起浆洗罢了的衣衫,缓缓套在身上。这衣衫之上香气馥郁,使鼻尖一嗅,仿佛便能瞧见个女子浣衣正忙。
    李三不知所措立身一旁,眼睁睁瞧着这位白虎帮帮主缓缓坐起来,将双足朝破靴当中一伸,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下回再问这等事,若是少半边牙,甭怪我心黑。”
    赵梓阳走出草庐,只见外头天光云影,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便自嘲了句。
    “白白装了好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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