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日回山过后,除却与师父知会一声,柳倾便再也未同旁人谈起那位以黄绳穿葫芦的醉汉;而钱寅虽说数度下山,另出了些散碎银两,叫修道工匠多费心思,于村落之中修筑起一座学堂,算是暂且叫那前来应职的先生住下,至于学堂何时开办,待到年关过后,再等候师父定夺。
    人言山中无岁月,似是转眼之间,云仲与赵梓阳踏入南公山山门,已有月余,天景也是数度改换,已然进到年中最为寒萧的时节,整座南公山山头如绣银包衬,就连林木也近乎叫素雪裹得紧致,雾凇沆砀,大雪封门。
    且不说山中古木雪松尽数叫松散雪尘裹得如银镂玉彻,就连绵延极长的山道当中,都是凝成一条欲腾素龙,携远路连长空,上头千里天幕,烟云浮乱,北风浩浩荡荡直贯上下,森寒当中,肃穆岳然。南公山高高下下楼宇屋舍飞檐之上,亦是尽数叫白尘缀满,冰凌高挂,高风徐来,扬尘雪压肩头,譬如南公山中又是降下一阵雪来。
    雪景虽好,不过却苦了云仲与赵梓阳这两位门中的老三老小,每日除却晨功,便要到门前清雪。起初赵梓阳还将一柄近乎人高的笤帚舞得虎虎生风,好似掌中并非是柄寻常旧竹捆成的笤帚,而是一杆悬胆长枪,挥动之时,口中还念念有词,诸如此枪可敌十人,再出可敌百人,而后千人敌万人敌,不过未出几日,便有些兴趣缺缺,抱住柄笤帚百无聊赖,瞅着一旁依旧清雪不止的云仲,不知有何感想。
    “师兄看我作甚?”云仲停下手头动作,腾出手来摸摸面皮,“莫不是我脸上落了灰,怪模怪样?”
    赵梓阳无奈摇摇头,继续抱着那柄笤帚道,“非也非也,只是好奇你小子为何每日都如此乐呵,醒得早歇息得晚,日日修行不止,就连做这等扫雪的差事都是一丝不苟,图个啥?”
    少年满脸疑惑,“不图啥啊,给咱师门做做事,本就是分内事,习惯就好。至于修行,从拜师以来便是如此,现今拜入师父座下,当然更要勤勉些,省的日后叫师父操心。”
    赵梓阳目中好奇之色更甚,犹豫一番,还是迟疑开口询问:“那啥,师弟啊,我瞧师父赠我那本旧书当中,大概是说修行共有五境,你如今究竟是何境界?”
    “初境。”少年有些尴尬。
    “我二境。”赵梓阳更是有些尴尬,皱眉寻思良久才道,“且不说天赋如何,你入门应当比我长些才是,始终不得破境,就没想过自个儿修行的法子,是否出了些毛病?”
    云仲啧了声,将笤帚底下压着的脏雪收拢成一堆,随后才慢条斯理道,“师父说我修行迟迟难有进境,多半是因为经络窍穴过于狭长,内气难以流转通畅,就算是修行法子并无错漏,估摸着也难有进步,巧妇难为无米炊,白瞎罢了,只能慢慢熬将下去。”
    “也是难为你了。”赵梓阳挠挠脖颈,语气轻缓,“人生来便有万般不同,无论是修行天资,天生运气,还是家世好坏,皆是如此,江湖形形色色,万千人来人去,大多无出其外,老天爷早就将命数定了个周全,命里定无,任凭苦苦奔争,也全然逃不出命数二字。”
    “这可不一定,师兄在山下的时节,不也是没想到如今可入仙家宗门?就算是师父送了那卷古书,不加以修行,想来亦是难以踏入南公。”相比于赵梓阳,云仲此刻的语气,倒是更为豁达些,低眉笑道,“我本来就是穷乡僻壤当中一个穷小子,能走这么一回江湖,侥幸入得师门,已然算是老天垂青,命由天定这说法,终归是谬谈。”
    “说得也是,往后的事,谁知道呢。”赵梓阳看向少年那双如清潭碧渊的眼目,突然发觉自家这位师弟,的确很适合练剑。
    内外通透,锋砥坚直,为君子器。
    楼宇当中,吴霜喊声悠悠而至。
    “老三老四,今儿个岁末,赶紧将门口桃符换换,再写上两幅对联,至于那门前雪,为师帮你俩扫净就是。”
    赵梓阳如释重负,将笤帚一扔,忙不迭应声,“得嘞,徒儿领命。”紧接着又朝云仲道,“师兄一笔破字,若是非要写,定是难看得很,败了南公山门槛,这写对联的活计就交给你喽,师兄换桃符去。”
    “就听师兄的。”少年归置好笤帚,微微一笑。
    桃符由来,皆因一本风俗通义中记载,文曰:上古之时,兄弟二人,曰荼曰郁,住度朔山上桃树下,简百鬼,鬼妄入,援以苇索,执以食虎。于是,县官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索虎画于门,效前事也。
    故而后人择桃木板,六寸长短,三寸宽窄,其上刻神荼郁垒二神名讳,再悬于门前。桃木相传本就有压邪驱鬼,祈福灭灾之功,再将神荼郁垒二神名讳请于桃木之上,福祉更甚。故而万千年来,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即便是贫苦人家,也必会于元日将至时候,于门前悬上桃符,祈求上苍来年福祉更甚旧年。
    赵梓阳动作极快,前去正殿当中找寻师父吴霜,接过两枚桃符,便忙不迭跑出山门之外,悬在朱漆大门之上,还不忘端详端详,看看桃符是否挂得对称稳当,这才跑到云仲屋中,观瞧师弟落笔。
    云仲虽说久不行书,但运笔极畅,墨色一舒,笔锋轻流,不出片刻挥笔即成。
    雪起南公绕千载,春到人间萦九州。
    横批四字,四海万福。
    笔力极盛,起转之际,恰似收鞘抚眉。
    “好春联,好桃符,如此一来,南公山来年定可得旺祥。”屋中凭空多出一人,手摁双剑,姿态洒然,“不过大雪依旧要扫扫,图个好兆头。”
    爆竹声起,一趟剑光由南公山巅直下百里山道,将无数雪尘老冰皆尽拂去。
    南公山山门之外,吴霜瞧罢剑气余波震荡无数古木雪尘,倾倒而下,回神冲数位徒儿笑道,“今儿个便是过年了,夜里守岁时候,为师自然会给你这些晚辈发几枚铜钱压岁,望来年过后,天下风调雨顺,南公山徒众皆可走浩然正道,顺天而行,渐入佳境。”
    “恰似八百里剑气脱手而去,至千万里,扫不平事,行济世举,不负青云,不入歧途,由此山而出,可如云头及地,衣冠不染尘垢。”
    吴霜温言:“可如飞蒲,散落天下各处;可如根节,逐个抽茎;可如星火,缓抵九天之水。”
    南公山四徒当中,柳倾神色温和,钱寅神情乐呵,赵梓阳轻轻挑了挑眉角,云仲则是满心欢喜。
    “行了,打雀牌去,看为师不赢得你们几个小子卖衣裳。”吴霜嘿嘿一笑,身形闪动,顷刻之间便已踏回正殿。
    山下村落,零星爆竹声起,迸迸声声,起伏连绵,星火于黢黑夜幕当中,徐徐绽开。
    年关已至,
    天下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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