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饮六盏,纵是糜余怀尽力按捺住腹中翻腾滋味,酒意亦是上涌,从头到尾也不曾说过两句,如今终是耐不住话头,醉眼朦胧望向碑峰,口齿不清含糊道来。
    “想当初咱帮主何等才略,硬是领那点人手走南闯北,将这座马帮铸得如同滚金生铁,那是何等的能耐,身手更是了得,当年同外帮之人当街比斗,单手便可镇住来敌,分明是瞧来身量算不得高,却是有那般过人膂力,当真是令咱瞧得眼热。”
    李无吉亦是略有醉意,随声附和,“此话不假,咱随帮主闯凤游郡时,当真是每日都能遇上前来寻衅找茬的外帮之人,可直到马帮立帮,我出手次数也不及帮主十之一二,眼见得手段皆是寻常,可即便是双拳随心晃来,照面敌手亦难闪躲,多半都是结结实实吃上数招,打得通体绵软,再难支撑。如今想来,倘若马帮舵主合为一处,与咱家帮主比斗,也难占着丁点便宜。”
    “可就是这么个夫子挂刀文武皆全的人儿,却是死心眼,”文人明显已是酒劲上头,接连拍过数度桌案,将一张面皮憋得通红,“明知自个儿身负顽疾,却偏不愿抽出些闲暇前去寻医问药,连我都不曾知晓,这疾症竟已是深入膏肓。你贺兆陵就算是当朝大员日理万机,怎就不愿去找寻那些位仙家,以自个儿十几载春秋换来的马帮大业,偏就不愿拿出些金银自医。”
    “将这万斤重担架在我一个酸文人的肩上,自个儿却是逍遥快活,该打。”
    糜余怀又是饮下一盏酒水,面色更红。
    “过去之事,已不可追,与其如此整日将心思揣到怀中,倒不如今日这般畅畅快快讲个痛快,”王舵主随过一盏,咂咂嘴平视眼前醉态横生的文人,朗声道来,“既然帮主将大任搁在糜供奉肩头,如何都要倾力担当,莫要令帮主此生心血空耗。”
    贺兆陵临行前所留笔墨,当中已是明言,马帮上下,待己去后,共尊糜余怀为首,起码找寻到可担大事之人前,譬如自个儿出走一趟远游,帮主不在,供奉居首。
    字里行间,将日后马帮走向,尽皆书个分明。
    文人烦躁摆摆手,硬着条舌头骂道,“且担着呢,马帮上下大事小情,咱皆是熟得很,可以往时时想起,总觉得碑峰上头有块主心骨,如今却是身前无人,万顷罡风,皆得由我这身伶仃骨肉抵住,免得身后千口人受刮骨寒风之痛楚。”
    “帮主此一走,立身最前头的,便换成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酸文人,如何能舒坦。”
    桌中二人,皆是无言。
    仍是李无吉先行开口,隔桌拍拍文人肩头,勉强笑道,“糜供奉可莫要如此自负,那帮中的大小事,怎能尽数由你一人担着,我等这几位舵主如此身板,还当真不烦劳您老独自承担罡风万道,并无前后之说,莫如立身一道,同抵前路风雨。”
    文人摆摆手,将面皮压到桌案上头,“好说,我糜余怀不擅同人结交,但今日这一顿酒水过后,总归可将两位当做好友,往后帮中事,若有疑异但讲无妨,如若是有错漏地方,还要请两位直言,无需忌讳。”
    “如此说来,帮主所托之事,不知糜供奉能否告知我二人一声。”
    李无吉神情微变,收起方才那般松散面色,颇为严肃地看向面前书生。
    “郡守爷送咱天大一笔好处,此事帮主倒也猜出了七八分,只不过我不曾想到这位郡守爷手笔竟是如此之大,三成盐铁漕运获利,可此等重利,马帮当真就能拿的起?倒也未必。”糜余怀摁住眉心,暂且闭目缓和一阵翻腾醉意,“最好的法子,我所料想与帮主不谋而合,那便是阳奉阴违四字。”
    “此事唯有你我三人知晓,就连其余舵主,亦不曾外传,数日之后,我欲将马帮上下一分为二,明面上兜着郡守所赠的这份礼,实则背地将马帮半数人手,分往别郡,即便是数年之内难成气候,亦不可再久驻于凤游郡中。”
    王舵主皱起眉头,却是被李无吉拦住,并不曾开口。
    “一来凤游郡中,并无江湖人扎根的好土,此间上直官府下到百姓,明面上不敢招惹,可背地里却是时常白眼相加,耗费多年,不过是在最表处占据一方立足之地,倘若是久在此处,无需我言明,此消彼长,断然是要有一日分崩离析。”
    “其二,郡守大员已然出手,便自然会有二手三手,我等虽说势力算不得微浅,但与官家相比,倘若是当真动起雷霆怒来,怕是都要抵挡不住,眼前利虽重,但当真是不可久占。”
    文人娓娓道来,虽是仍旧醉意深沉,但两眼当中明光烁烁,却已是清醒许多,使两指轻敲桌台,“其三,帮主与我多年来,似乎都是有些步入歧途,原本不过是想令此间的江湖人,能得保暖,可护自身无忧,但随马帮势力日强羽翼渐丰,多少都有些生出私心,想凭马帮牢牢占住此地,同商贾官家争上一争。”
    “如今帮主临行前,终是将此事挑明,不再同那群精明商贾,与急于建功的官家分庭抗礼,而是护佑各处江湖人,不受人白眼相加,不遭人欺辱,虽不凭掌中刀做事,但可凭浑厚人手与钱粮,使得旁人不敢轻看。”
    李王二舵主互相望过两眼,不由得略微蹙起眉来,虽是醉意深沉,倒也并不曾叫酒水迷过心智,此刻略微动过心思,便大抵想出了其中滋味,但仍觉不好开口,只能静静等候糜余怀再行开口。
    文人亦是心中有数,也并不曾拖沓,而是将一根竹筷轻轻立在桌案上,待到竹筷立稳,才小心翼翼撒开支撑竹筷的双手,抬醉眼望向眼前两人,“虽是不甚贴合马帮如今情景,但依我看来,仍旧觉得拿此枚竹筷做比,最为合适。多年来马帮确是积攒下雄厚势力,与其余零散小帮长短不过一截指肚相比,当然要高出太多,正如竹筷与一截小指。”
    可旋即文人便斜着呼出口酒气,将那枚竹筷吹得倒伏下来。
    王舵主终是按捺不得,出言提点道:“马帮如今,可谓稳固,虽说比起矮短指节,竹筷更易倒伏,可糜供奉此比,瞧来便不甚恰当。”
    确如这位王舵主所言,凤游郡马帮眼下,纵使是失却郡中铺面这方最重倚仗,起码尚有郡守大员亲口拨与的三成盐铁漕运得利,哪怕是后者有朝一日改口,再不愿认此事,一来要掂量一番马帮中人是否答应,二来则是凭马帮如今的人手,与何人对谈,皆是极存底气。
    “二位不妨想想,这盐铁漕运,算不算是官家命脉,”糜余怀平淡道来,将竹筷拿起,夹起桌中下酒小菜送入口中,“将命脉交与旁人,本就是件极古怪的举动,难不成二位以为,我马帮如今人强马壮,就当真能抓得牢靠瓷实?”
    “乍看之下,马帮根基算不得浅,可周遭盯着马帮的除却商贾之外,尚有一整郡百姓与官家,这根基到底算不算深,不妨仔细想想。凤游郡并无江湖人落脚扎根的好土,仅仅此一点,便难说根基深重。余下的零星帮派,虽说势力远不如我马帮,但胜在无人注目,就如一截指肚立在远处,相比于如今势大的马帮更难以倒伏,何况树大招风,郡中上下人都是有意无意将耳目凑到马帮近前。”
    “既是路途如履薄冰,又岂能将一帮兴衰存亡,尽数寄与河冰厚薄。”
    文人略微停顿,待到眼前两人神色微有变换过后,才嘬过半盏酒继续道,“可若是将此竹箸分成数截,分列于整座颐章,便处处皆可落脚支撑,百足之虫算不上是好词,但终究能保马帮传承许久。”
    李无吉许久都不曾接话,只是一杯杯饮酒,转眼之间便饮过多半坛烈酒,面皮亦是阴沉起来,摁住眉心开口骂过两句,“原以为这帮中事,讲个意气,将身手磨砺得高明,便能使得马帮绵延不绝,怎么如今仔细听来,却比当初习武时节磨烂皮肉,还要伤人心智。”
    王舵主亦是感慨,乃至于看向眼前书生的时节,神情多了些许怜悯意味,隔桌案举杯敬酒,一饮而尽。
    身在此职,却不知道要比习武苦修要难上多少,平日里驾马乘车,倒是不消耗费多少力气,与马帮帮众平日里并不相同,瞧来便是相当省力,但若是略微动动念头,置身于此位,只需念及些许日后路途如何行,便觉脑海当中如同乱麻一般,当真是比起形体疲累困倦,更是要苦楚万分。
    “甭如此看我,”糜余怀又重归原本酩酊大醉的模样,打过两三枚酒嗝,笑意当中五味杂陈,“此路原是帮主所选,我不过是恰巧提前想过,但被诸事耽搁,从未深思。”
    “直到如今我也不曾想通,分明是身有顽疾,距身死不远的人,如何能静下心来想如此深,又是如何将诸事藏入心中,临近生死赌斗前破境。”
    文人话语声轻轻,四周积雪随风转动,居无定所,而能映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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