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君到底也不曾在山间久留,照这位境界高深莫测的修道前贤所言,多年来久困于钦水镇,世上如今变为何等模样,却是多少有些模糊,大概是老之将至,近来时常惦念起外出走动走动,外头沧海桑田,总要仔细观瞧一番到底有何变换,譬如东诸岛中,譬如天坑旧地,或是大元正值严寒冰雪层层笼络的北地。
    如是水君这般修道大才的心性念头,常人难以揣测,眼下所云,就连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老樵夫,亦是猜不透心头所想,究竟是当真欲要外出见见天下,还是顺带为之。不过接连几日之间,老樵夫也再无跃跃欲试的意味,将柴刀旧斧重新归置到腰间,心不在焉满地找寻吴霜所藏酒水。
    颜贾清三番五次前来,拎着那尾蔫头耷脑的黄绳取笑老汉,说您老若是当真不怕死,便同这位衣衫华贵器宇不凡的能人过上两招,不就自然清楚彼此之间斤两,而老汉悻悻呲牙数度,竟然破天荒不曾反驳,只是打量水君时节,神情略微有些忌惮。
    三十六滴澜沧水,水君终究取得其中六滴,凭莫测手段尽数打入少年体内,权当替代后者浑身空空荡荡的经络,流转内气,但少年尝试行气数度,通体上下依旧死寂如初,不得已再打入一滴澜沧水,依照天际北斗数勾连,终究是能勉强运起内气。
    如今云仲丹田当中空空如也,秋湖神意与那枚虚丹,自是形同游鱼离水,不起半分波澜,水君此举虽说不可令少年重归二境,可起码长久修行下来,丹田可生出一汪活水,令秋湖复苏,徐徐将体魄之中经络渐渐修补重塑。
    虽未有生死骨肉,立时回溯的脱俗成效,不过这般举动已算得上是釜底抽薪,足矣可应一时之急,待到秋湖有动的时节,少年经络亦可缓缓重塑,不过要耗费多少年月,尚未可知。
    水君临行时节,曾同云仲明言,澜沧水此物神妙,但长此以往,必是撑不得许久年月,待到悬于正身之中澜沧水光华尽褪时,如若经脉仍未重塑,即便是自个儿这般修为,亦是束手无策,再者重塑经脉并非易事,倘若抵不住那般痛楚痒麻的滋味,莫说再踏修行,绕是心智亦要误入歧途,到那时节,神仙落地也是虎咬刺团,无从下手。
    千里相会,终有一别。
    老樵夫不情不愿与云仲温瑜,连同那位时常醉醺醺的先生下山相送的时节,却是被那位水君唤到身旁,缓缓嘱咐。
    “你修行路数,与我相似,同属蝶分两翅一说,既然已是身在五境,我这蹉跎多年岁月,只依本身寿数悠长才熬到如此境界的庸碌之人,自也不能学那些前辈教训晚辈的口气,但唯独要告知你一件事。”
    小雪山路,缓缓行之,水君发丝落得满头白,依旧是淡然出言,“人心有两向,犹如剑之两刃,与其时常纠结于取舍,不妨不去多想,一者隐居山间,闲云野鹤,一者踏步草莽,饮酒吃肉,快然自在,说到底其实是上苍垂青,令你做些从未果之事,尝尝另一番活法,但终究是黄粱一梦,到头也要有大梦初醒的时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话乃是修行之外的人信口一言,却不见得有错,身在这天关之中,无论上苍冥冥降来心意,还是左右亲近者开口提议,都可能是条错路,一步走错万劫不复,绝非是危言耸听。”
    老樵夫难得冲水君草草抱拳,咧嘴笑道,“不论成败,其实只不过都是为后来者铺路,林尽水源,探访幽潭,哪里有成天撞天运的说法,不过即便是走错,后生也能知晓这一步不能走,千百年来修道前贤亦是如此为之,到头才梳理出这么一条最是稳固的路途来,至于能走多少,能摸清前路多少,全凭运势如何。”
    “果真是有徒弟的人,言辞之间,豁达通畅,我不及你。”
    “其实早就有不是徒弟的徒弟,如今连徒孙都有了,虽是瞧不起老牛鼻子,唯独这点挑不出毛病。”老樵夫哼哼两声,神情却是欣然。
    水君轻笑,由怀中掏出本已是奇古旧的书册,递到老樵夫手上,“此卷乃我多年来摸索此途的心得要义,如今与我而言,已是食之无味,今日赠与道友,如若道友有一日能看破这一道五境之上的悬关,再访钦水镇时,切磋几日,无伤大雅。”
    两人话语声并未刻意压低,更是不曾使手段掩盖,听得那位醺醺然的颜先生颇有些抓心挠肝,凑到云仲身旁低声道来,“云小子,你这是从哪结识了这么尊神人,那砍柴的向来是凭鼻孔看人,心高气傲,如今怎也是有些恭敬的意思,你说我要前去厚着脸皮讨些好处,能成不?”
    “无需如此。”少年答得简洁,可眼见得这位钓鱼郎当真要凑到水君近前,便没好气开口补过一句,“已经够厚了,再厚又能如何。”
    分明是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可颜贾清闻言过后,却是一副相当受用的模样,嬉皮笑脸冲少年拱拱手笑道,“彼此彼此,承让承让。”
    半点亏也吃不得,活脱一方滚刀肉。
    天景阴沉,但由打纷纷碎雪上空的滚墨云间隙之中,却有金光倾泻而下,丝丝缕缕,难得见光。
    水君终究未送颜贾清什么物件,而是瞧着那条黄绳,犹豫许久,最终说了句玄之又玄,仿如隔世。颜贾清还想讨得些好处,却是被水君笑言,说你压根便不喜修行,允你再多物件,又有何用。
    而后叮嘱过云仲温瑜几句,便再度迈入山下溪水当中。
    如乘流水暗泽,天下也可去得。
    君子之交淡若清泉流水,根本也不需客套。
    山间多添了两人,自然也显得热闹许多,云仲乃是长睡初醒,温瑜却是始终记挂,故而前阵山间,并无甚区别,但眼下云仲醒得,时常于山巅处练剑,温瑜亦是于一旁研究阵法,自是热闹。
    老樵夫也终究能尝尝少年烤兔手艺,满嘴油腥,饮酒不止,近乎同那位颜先生一般,终日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两人均靠到山崖藤椅处,鼾声此起彼伏,昼夜难消。
    今日又是如此,云仲替这两位不靠谱的前辈搭上两张厚毯,而后迈步走到篝火侧处,饮下三两盏烫好的黄酒,顿觉舒坦。
    “算起时日,小师叔已有多日不曾这般畅快饮酒,看来这经络尽废一事,也不可说半点好处也无。”温瑜今日亦是难得小饮过两壶黄酒,冷冷冬夜,有此温烫黄酒下肚,周身冷意皆去,倒也是面皮略微晕上些桃红。
    这话说得并无错处,自秋湖入腹还未抵山间的年月起,少年每每饮酒,那柄相当不安生的剑神意,就要于腹中翻云起浪,痛楚揪心,从未踏踏实实饮过几回酒水。眼下经脉尽废,凭澜沧水勉强支撑行气,那柄秋湖依旧沉寂,丹田远不曾生出一汪活水,难得能踏踏实实尝两回酒。
    对此少年只是笑笑。
    “这么一说,这两坛市井之中不过碎银三五钱的黄酒,价钱实在贵了些。”
    “为什么偏要出那一剑。”温瑜又问。
    几日之间,温瑜问过少年不下六七回,可每每听闻此话,少年都是简略搪塞过去,可谓是手段使尽,死活也不愿作答,不晓得在逃避个甚。
    少年不言语,少女也不继续问,只是两眼始终望着篝火侧畔的少年郎,一载之间,少年原本还未长开的稚嫩面皮,如今清秀不减,更添几分平和从容,脖颈末处一道淡疤引至肩头。
    当初客栈夜凉,梅郎君软剑,险些断去少年臂膀肋骨,所留伤疤,至今不曾消除。
    “我天资不高,运势你也看在眼里,当真不是个什么修行中的大才,耗费一载,外人看来兴许压根也未曾出多少力气,但却不见寸进。”
    “身在凡尘俗世之间,分明是高门王公院落之外的迎客郎,偏偏瞧上人家家中未曾出阁的大家女子,初见时节,犹如萍莲。”少年言语轻轻,低眉再度拎起一壶酒水,置于篝火侧,眼见得当中黄酒滚沸,才再度取出晾凉。
    “那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四境年轻人,正好骂在我软肋处,明知山间师兄都晓得我天资不济,却无一人说出,待我如是至亲,可再怎么佯装无事,总觉周遭皆璞玉,我为顽石。”
    “其实年少时总就听闻,谁家外出行商,赚得许多银钱,就算未曾搬出那座小镇,时常外出。也是面皮有光,起码人家遇上病灾,能掏得出汤药钱与寻郎中的银子,我却掏不出。”
    山风瑟瑟,少年饮酒。
    “如若再不济,能耐有限,本事疲软,也得护住身畔人性命不是?总不能一直借南公山威风。”
    “这一剑,我借得不后悔。”
    云仲愣了愣,抿抿已然发白的双唇,看向面皮腾地通红的少女,突然想起当初观瞧宣纸当中剑气的时节,饥倦交加外出寻食的时节,也曾尝过这般温润滋味。
    藤椅上头老樵夫略微睁开眼,斜斜瞥去一眼,笑意相当鸡贼,再回头看向颜贾清,却是早已将脑袋伸出老远观瞧,冲后者比划个噤声手势,而后又是佯装睡去,嘴角咧起老高。
    飞雪入怀,温玉也入怀。
    夜里长天添黛影,灯笼踏归鸟,两两相衬。终是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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