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云仲打竹越发熟稔于心,拳法掌法与凌滕器新传授的两技腿法,用来越发得心应手,乃至向来眼高于顶,颇有些严苛的老者,都不曾挑出什么错漏不足,除却体魄尚不尽人意,拳掌路数与修行法子,这位头几年只晓得练剑的少年,的确是有些天资,兴许倒正是因吴霜所传剑招繁杂,且见识过许多高明手段,凭此融会贯通,对于招法脉络,已可言登堂入室,见天地高远。
    老者很是欣慰,言说再不过多时,将气机化入血肉当中,练手物件便可由竹木,换为铁桩磐石,如此一来,才算是真正瞧见这门内家拳的独到处。之所以拳分内外两家,便是出于外家拳练力练体魄,修行有成,只凭一口气往往能于重围之中杀出条血路,筋骨皮肉稳固,似如山岳;而内家拳养神养意,更重在修气,兼顾技法连同筋骨,一朝功成,便是能由打凡俗之中寻常武人,脱胎换骨,没准都可踏过龙门,与修行中人过招亦不落下风。
    虽说历来罕有如凌滕器这般,本身根骨极佳,且兼修行法门,两者融会贯通,才使得险些一步跨过极境,但这等内家拳流派,依旧可算在当今江湖之中稳稳占住一方的大流。当初曾于采仙滩所遇那位唤作阎寺关的敦实武生,一手拳意霸道至极,且可强身健骨,更兼修气能耐,多时不见,云仲估摸此人多半已是踏入修行道中,踏破龙门,所修多半亦是内家拳,的确是出手时节,尽惹风云变幻。
    除却此事之外,云仲亦是多添两分心思,近几日以来频频去到颜贾清口中所言那家酒馆当中,叫上两壶兑水极多的米酒,且时常同那位庞清风搭话,三言两语之间,却是发觉这位比自个儿年岁还要长许多的年轻人,除却心智缺失之外,很是有趣,言谈时节,竟是颇对脾气。虽说掌柜依旧时常刁难,欺负到庞清风头上,三天五日借故克扣月钱,但后者脾气依旧是奇好,任劳任罚,总是憨傻笑笑,向来无多少心事。
    尤其是云仲说起,同凌字楼掌柜相识,向来木讷的庞清风难得有些热切,结结巴巴言说想借凌字楼掌柜要两三棵竹木,待到烤干过后权当竹简作画,惹得云仲久久未语,再看庞清风那张喜笑面皮与破旧衣衫的时节,便是多添几分心酸,特地由湖潮阁之中挑选几十张成色上好的三年宣,与上乘松墨赠与庞清风。这般举动,当然要避讳着刻薄贪财的掌柜,倘若是教后者知晓,恐怕又要动些歪念头。
    而那位缺了半枚门牙的汉子,则是很有些瞧不上云仲,见少年与庞清风攀谈甚欢,且特地取来些好纸好墨,冷冷哼过两声,便继续闭目养神,丝毫不像是寻常伙计。
    至于这汉子来历,少年练罢拳后,曾同凌滕器一同前来酒馆,可老者经由一番窥视探查,终究是未曾看出异状,浑身上下并无半分内气不说,身手更是与寻常人相当,甚至还要差上半头,毕竟多年来月钱不曾攒下一两,而是去到京城外头便宜些的地界买了花酒,自是身子骨略差些。
    今日晚些时候,云仲拳剑练罢,喝过半坛春酒,忍着腹中秋湖痛楚劲,换上身夜行黑衣,独自择选偏僻小道,绕到凌字楼后身,却是不想凌滕器已在此等候多时,闲来无趣,捧起酒壶自斟自饮,早预料到少年来访,冲隐匿于夜色当中的黑衣少年招招手,面皮笑意十足。
    “我当初前去青楼当中偷挟花魁的时节,也未必有你这般小心谨慎,小小年纪,哪里学来这般稳重的办事法子。”
    自知瞒不住老者的云仲悻悻不已,由打墙根影内挪出身形,左右观瞧一番才坐到老者眼前,苦笑叹道,“毕竟是眼前摆着条人命,更加之身世多舛,自是要上心些,免得当真打草惊蛇,惹得群蛇暴起伤人。”
    “他若真要身死,谁人也留不住,”凌滕器撇撇嘴,胡须上头酒水盈盈,长街外头月光恰好照到胡须酒渍处,更是让人瞧得分明,“奇策府的能耐,并非你我便能揣测出一星半点,到底是府中隐姓埋名之人,随意摘选出两位,都是可在青史留名的大家妙才,或是名臣妖道,更是不乏手段高明的手下,悄无声息抹除一位京城外缘的酒馆小二性命,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酒馆之中另一位汉子,当真并无古怪?”云仲皱眉,却是想起那汉子鄙夷神情,与无忌举动,着实猜不出个所以,况且眼下依旧身负秋湖翻腾所携痛楚,自然难以仔细寻思。
    凌滕器耸耸肩头,递来一壶酒,纵使不难瞧出少年眉头紧锁,多半是已饮过许多,但横竖还是把酒壶推将到云仲眼前,斜眼睨道:“真以为老夫还是当初四境的修为,能两眼看穿天下人的深浅,如今不过是得过且过一条老狗,蜷缩到京城偏远处做些生意,就连这窥探旁人境界的能耐,都已是跌落到不足二境高低,哪能看得明白。”
    云仲哑然,默默抓起酒壶,抬到嘴边萧索笑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前辈比起我,还要凄惨些。”
    凌滕器毫不留情,哼哼两声,“老子起码真正见过天地,虽隔着一层窗户纸,但到底是嗅着美人出浴时屋舍当中幽香滋味,即便是不曾凭手触之,但到底并非那般未经乐事的雏儿,哪里像你这小子,唯能在书卷画册当中,窥探些许风光,有贼心没贼胆。”
    老者这番比喻极妙,云仲寻思片刻,到底是听出其中意味,无言笑笑,却真个洗去心头许多烦忧。
    天下之大,何人年少时不曾想过自个儿要做那独一无二,恨不得占住天下一石才气,莫说赠与他人两斗,将天底下最为意气勃发,听来便壮怀激烈的大事尽数加到自己身上,那才算是所谓春风得意。
    雄心尽吞天下海潮,壮念满摘穹上日月,可到头来能如意者,古来无几人,落在老者口中,则是变为有贼心没贼胆,倒也贴切。
    城外十里崖畔,最为偏僻的地界,多说也不过是十几户人家,皆是欲要在京城混个钱财不愁,却出于气运本事不足,退居此地的贫苦人家,莫说过往商贾行人不知,就连京城当中专司查清京城与周遭住户人家数目的官吏,都是早已忘却此地尚有十来处破败茅庐,向来无人探访。
    庞清风由怀中拿出尚且温热的一整块松墨与几十张上好宣纸,仔仔细细铺到破烂缠网的木桌上头,咬咬牙关点起灯火,又是抽出那枚前两天逃账客爷所送的毛笔,犹豫足足一盏茶时候,才缓缓落笔。
    年轻人画工绝非精妙一列,倒是犹如稚童那般,笔墨歪歪扭扭,却是不曾画起心心念念的那位红衣女子,而是先画出一座小楼,楼台颇高,其中炭火毕毕剥剥,旺盛得紧,且有点心果盘,未曾点上眉目的丫鬟侍女,穿梭其中。
    窗外春风依旧添冷,窗内春风也依旧冷冷清清,本是四面透风的破茅庐,今夜又是叫得理不饶人的长风卷去屋头数重茅草,年轻人画毕,甩甩冻僵两手,呵去两口热气,又是抄起笔墨,重新画起。
    小楼之外,更有一座巍巍府邸,府邸之中长桥小潭,石山清泉淙淙流淌,府上灯火通明,分明夜里,恰如白昼,仅是一支烛火,庞清风朝足足画了近百余息光景,其中雕镂纹路细密,其中蟒鹤形各异,光一支烛火,恐怕便足抵几十两银钱,更莫说那座浩大府邸,繁华至极。
    府中坐着一位小童,正靠到位雍容女子膝旁安睡,桌岸一旁,更是有位剑眉入鬓,面容英朗的男子,身披甲胄,秉烛读起一卷兵书。
    庞清风原本画工极差,可随着府中百物越发详尽细腻,许多府中之人面皮亦是越发鲜活,举止动作,更是流畅自然,似是于这画卷当中浮动而出;落笔至府邸最深处一座香炉时,庞清风甚至都能以鼻嗅出那熏香滋味,相当熟悉。
    而后便是将府邸之外添上许多鹅毛飞雪,庞清风早已忘却自个儿今日还未吃上像模像样一餐饭食,通体冷凉意味亦是抛诸脑后,聚精会神,伏案起笔,将无数鹅毛飞雪轮廓,使纤细笔锋描出。
    笔墨微停,年轻人愣愣瞧着眼前一幅图卷,分明是极熟悉的模样,可无论如何想,都不曾知晓自个儿曾在何处见过,直至一声朦胧唤声,才觉周遭一阵天旋地转。
    整一座茅庐,由打其中突然跳出一座与画中同样巍巍的府邸,同样是丫鬟下人挑灯走动,同样是炭火烧得旺盛,同样是一男一女安然稳坐到深府以里。
    可年轻人懵懂抬起两手,哪里还有什么原本数年劳累所留的老茧,分明是稚嫩软肥的两只小手。
    耳畔娘亲唤子声,父亲责怪声,哪里似掺半分假。
    南公山山头,有位先生打扮的落魄中年人,由水缸之中抬起头来,醉酒醉得面红耳赤,冲远处咧嘴笑了笑,又是埋头睡去,挂在缸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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