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今朝,骤然清冷。
    挎剑少年依旧是早早踏上小舟,不过在此之前,同依旧守候到一旁的癫子随性聊过几句,虽说颜贾清昨日对癫子所说那番话,使得云仲心头始终略微有些顾虑,不过还是上前多说了两句,似乎是同自个儿说起,又似乎是同还未变为癫子的汉子攀谈。
    癫子还是一如既往问道大爷大爷,何时想通,而云仲此番却是并未反问,而是自顾答起。
    “想通了,但也没想通,人世之间模棱两可的事很多,可唯有自问两字,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虽只差那么一点点,可想清便是想清,没想通便是没想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云仲倒是并未再有那等形销骨立的模样,开口时更是平淡,伸出两指微微摇晃摇晃,看向癫子笑道,“你说得对,抬手捉月,看似已然将月捉到手上,但其中相距,何止万万里银河,人最无奈之事,并非是知其必不可为,而是明明能成,却偏差了这么一点点,允以盼头,而后再度将这盼头磨灭,杀人诛心,斩草挖根。”
    原本少年以为,癫子听罢这等言语,理应是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跑远,但待到云仲言语毕后,后者依旧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而是从胸膛当中挤出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而后才起身离去,只是这次,走得很慢很慢,也不曾拍手狂笑,更不曾悲恸啼哭,只是径直走回棚屋,而后再无动静。
    就连守舟那位年轻人,瞧见癫子这等举动,都是略微有些悚然,连连朝云仲摆手,说下回千万莫要再说起如此莫名其妙的言语,免得让那癫子疯病再添一筹,而后便是催促云仲,快些登舟。昨日里那位守舟老者,确实前去找寻了那位村落当中的教书先生,却不知为何,今日请休,说是饮酒过度头痛欲裂,再不能起身,临时找寻了位赋闲年轻人前来暂替,还不忘嘱咐后者早些来此,免得耽搁云仲登舟游湖。
    云仲也不曾多言,只是略微行礼,递与银钱,而后撑舟远去,并未与那位面皮极生的年轻人交谈过多,只携两坛极烈蒸酒,瞬息驾舟闯入浩荡芦苇之中,电滚金檐,快似流行赶月,眨眼之间已近湖心。
    湖起烟波,万顷如雾,轻舟穿梭其中,不似游湖,倒是犹如上山樵夫误闯虎穴,西行僧众见孤山老叟对弈手谈,荒诞诡妙,不知彼岸。
    大抵便湖中骤冷,湖水却是极温,两者初一交汇,便是惹得茫茫雾气腾空,遮天隐日,原本瞧来大湖浩荡无边无沿,而今却只可略微瞧清脚下轻舟,与周遭三五步之内的昏沉水波。
    “如此倒是甚为贴合心境,难得见着苍天也有眼力见,允我孤舟,允我见雾,穿行其里,难知前路依稀。”
    云仲向来极少感叹,如今却是独自立身舟中,捧起一坛烈酒,灌入喉中,也不曾来得及品咂滋味,腹内秋湖骤然升腾,不过临行前却是使剑尖略微戳了戳那枚始终沉在丹田底处的虚丹,如是刻意寻衅那般,见虚丹依旧是古井不波,压根也未曾理睬,当即便是递出一道剑气,没入虚丹暗淡红纹之中,旋即便是于云仲经络内府之中搅动风云,闹腾得相当欢畅。
    舟中又是三人围坐,不过黑衣更黑,红衣却不似往日那般鲜艳。
    “可真要谢过那位文人,虽说他那张随心可动的面皮甚是不讨小爷欢喜,不过那番话说得却是极好,就连我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有帮着小爷说话的,但也恰好正中下怀,当真可谓是困时人递枕,饿时送肉食,不错不错,得赏。”
    黑衣那位少年精气神分明比昨日强出不止一筹,且时常以眼光挑衅那位红衣少年,面皮当中便可瞧出得意劲来,咧嘴笑起。而反观红衣,却依旧是无喜无悲,面带笑意,全然不去理会黑衣之人频频寻衅,转而看向白衣云仲,许久才开口问道,“无论我二人如何念想,终究还是你把持大局,路如何行,心念如何决断,旁人都难以插手,随本心行事,即便日后在下荡然无存,如若顺合你愿,在下亦是无半分怨言。”
    “呦呵,到底是大善人,这一手以退为进动之以情,咱当真是学不来,倒不如索性将此人抹去,总归是不显现世间,官府却也查探不得,所得好处,你我五五分成,将这小子扔到湖心之中,神仙落地也未必能瞧得分明。”黑衣少年猛然起身,眼中神光涌动,分明是有些跃跃欲试,伸出只手来探到云仲近前,咧嘴森冷一笑。
    “闭嘴,坐稳。”云仲言语如同刀剑磕到顽石上头,一字一顿,崩弹出无数星火。
    红衣微笑,黑衣悻悻坐回原处,舟船一时平稳。
    “性命,行善,两者其实可以得兼,兄以为如何。”待到黑衣落座,少年才转头看向红衣,后者却摇了摇头,瞬息反驳,“在我看来,后者永比前者重,人世之间如无义气,如无侠气,若不可将行善放到当头,事事皆虚,无异于富家翁瞧得路边乞丐,高高在上,就算赏赐百两银钱,对于其万贯家财而言,不过是一场酒席的分量,这样不好。”
    “给了便是情分,不给才理应是本分,”黑衣少年终究改不得插嘴的习性,瞅了眼红衣,倒也不曾言语过激,而是相对平和道来,“施舍穷人银钱,往往在人看来是一件好事,可身在京城当中,你小子也该知道前些年,有许多年富力强腿脚健全之人,瞧见此途有赚头,纷纷外出卖惨,借人善念做那等下作勾当,那时你所谓的善,又何尝是善。”
    “从古到今善恶两字,无人能允以清楚分明的解法,无论佛门道门,以及世上种种高明之人,阐论善恶时节,都是无力至极,说法或失偏颇,或是以偏概全,向来也无分明定义,你所以为的善,不过是自作主张,人世之间的善,从不以一人所念定其为善恶,况且事分两面,一人行善,未必所有人都觉得是善念,就好比手刃一位作恶多端烧杀掳掠的马贼,对于旁人而言,大快人心,善念侠气十足,可对于马贼或是马贼家中人而言,你所行之恶,足够令冤鬼缠身,夺取福运。这等事,白毫山中你也曾亲眼得见,无需我多加赘述,你也理应想得明白。”
    黑衣指指红衣,咧嘴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这天地间的至善之理,只是多年来你所见所闻,于周遭人言论心意所幻化的物件,所以当真无需事事都依他所言,若是我起身离去,舟船必定倾覆,而他若是也身死道消,这船也难以稳当,虽说很不待见这位,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说真话。”
    “要晓得从我口中听到一句对我自己有害无利的实话,难比登天。”
    少年无言,转而看向始终有些沉默的红衣,后者不曾开口,而是也点点头,并未反驳。
    “所以,别总想着走偏路,我从人之初来,便是跟随无数人潮而来,这位红衣也是如此,抛却他,只留我一人,便不可以称之为人,而是近似于山间兽属,饿了就要去吃,甭管那块肉是不是我的,明争暗抢绞尽脑汁,甚至不惜杀人得饱;如若摒弃我而只留他一人,古时也有这样的人,分明是家境优渥,外出时节遇见无数灾民,竟是将所携粮食钱财,连同拉车马匹都一并让与旁人,最终与无数流民一并饿死,不是神仙,却有近乎神性,也不可取。”
    云仲今日一反常态,不曾出言,而是任由眼前两人开口,红衣那位依旧是话极少,面皮带笑,黑衣那位依旧是极健谈,所说虽不中听,但的确是相当有道理,听得少年颇有些感悟,可分明是一闪而逝,捉摸不得。
    “所以只要是人,皆有两面,人常言道一念善而一念恶,说得其实正是我二人,我饿了便要吃,不达目的死不罢手,他饿了要先行考量,究竟吃下这口饭食,会不会抢占旁人性命,又累又蠢,何苦来哉,倒不如少听他絮叨,多听听我肺腑之言。”
    “那也不行,”云仲终究还是抬起头来,面皮平定,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我不会泅水功夫,这舟船如若倾覆,我会很不舒服。”
    红衣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朝云仲拱拱手,眉眼低垂,顷刻已是无踪无迹,黑衣也是拖泥带水拱拱手,懒散流露出些许笑意,“那门联手摁死红衣的生意,你考虑考虑,一旦做成,我保你十载之内跃升五境,只是要听我话,大概要多遭些罪。”
    但少年很不开心,自然也就没理会黑衣所说,甚至瞧见黑衣之人并无离去的意思,抬起一掌,硬生生将后者扇飞出数丈,后者身形缓缓散去,似是湖中薄雾,天光明时,无地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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