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般洒在留都城的街道上,街道两侧千家灯火散发出昏黄的烛光,倒是让清冷的街道上多了些温暖的味道。
    留都城的衙门位于城市的中心位置,规模还算宏伟,三四个大院合围了起来,此时虽说天色已黑,但里面还算是灯火通明。
    一席青衣的廖必会从城北林子里走出来后,一个人摸索到了衙门门口,此时,望着面前闭合的大门,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上去轻轻敲了敲。
    ‘砰砰...’
    “谁呀?”
    一道声音从里面响起,随即一个衙役从里面打开了大门。
    虽说衙门里面的衙役到了点都会下值回家,但也有些晚上会留在衙门内,相当于是上了晚班。
    毕竟这衙门除了是办公机构外,其衙门的内院,就是留都城知府的住所,既然是朝廷命官,自然是有相应的安保力量予以保护的。
    “在下廖必会。”
    开门的衙役是个老人,一辈子在衙门里头,此时望着面前有些面生的年轻人,挠了挠脑袋,“有事儿?”
    廖必会眼睛眯了眯,似乎是有些错愕,但随即还是平静道:“我是来任职的。”
    “任职?”
    老衙役呲了呲牙,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看清楚了时间吗,这天都黑了,官老爷们都下了值,虽说衙门里最近确实在招人,但也没那么急切,你要来啊,明个赶早吧。”
    说着,老衙役退后一步,准备把大门合上。
    谁知廖必会却是进了一步,一把撑住了大门,面色有些愠怒,“就今晚,我是来任职的。”
    “嘶!”老衙役不耐烦道:“你小子是不是来找事的?”
    “要你们县令出来。”
    “嘿。”老衙役气笑了起来,重新打量了一眼廖必会,衣服挺整齐,但料子并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布料,上面还有些明显的污渍,显然不是什么贵人。
    “你这小子,脑子是不是有病?县令大人是谁都能见的?”
    “你跟他说,我来了,他会见的。”廖必会平淡道。
    老衙役张了张嘴,看廖必会一脸镇定,犹豫了一会儿,“你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
    “唉。”老衙役叹了口气,也没真恼,“你可想好了,这两日县令大人脾气可不怎么好,你要是惹恼了他,别说是你,我也都跟着受罪。”
    “无妨,他要真怪罪起来,都算我的。”
    “好,这可是你说的!”
    老衙役到底是看了大半辈子门,见过的人比许多人吃过的米还多,这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是脑子有病的,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有的放矢。
    他一个普通衙役,也真不敢耽误了什么大事儿,再三确认了后,留下一句‘你且稍等’,随即便吩咐另一个衙役帮忙看着,自己则是跑去了内院。
    “您是?”
    另一个衙役年纪差不多三十出头,见那老衙役真去了内院,对廖必会的态度也和善了起来,最起码,是不敢再去怠慢和敷衍了。
    他们这些夜晚留守在衙门里面的,大多是父辈起就在衙门里值当,在旁边也有自己的院子,最早‘衙内’这一称呼,就是指他们这些人。
    虽说他们没得什么太大的其他本事,但这看人和做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否则整天接待这些大人物,冲撞了这个那个也不好。
    “江南下来的。”
    “江南?”
    衙役呢喃了一句,也就没多去打听其他的,言多必失,他们虽是底层官吏,但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
    没一会儿,衙门里面传来了脚步声,老衙役跟着一个穿着官袍的老者走了出来,在其身后,还有两个同样须发皆白的老者一同走了过来。
    “那人呢?”
    老县令远远地问道。
    “在门口呢。”
    老衙役先一步走了过去,指了指站在门外的廖必会。
    廖必会见老县令过来,先一步行了一礼,“参见县令大人。”
    老县令眯眼打量了一眼廖必会,抬抬手道:“你就是廖必会?”
    “正是在下。”廖必会不卑不亢。
    “可有文书?”
    “有。”
    廖必会从怀里掏出一叠文书,递交了过去。
    在老县令身后左侧的一个老者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后,对老县令道:“是他。”
    老县令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道:“进去说吧。”
    ......
    ......
    其他衙役都被遣散。
    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内衙的厅堂中,廖必会坐在三个老人的对面,有仆从温好了茶,放在桌上后便识趣的退了下去。
    先前的文书被放在桌子中央,老县令此时拿起文书,借着略显昏暗的灯光看了一会儿,半晌,才开口指了指旁边的两个老人道:
    “这位是县丞,这位是县尉。”
    廖必会起身,一一行礼后,又坐回到了位置。
    两个老人虽没起身,但也一一拱手还礼。
    随即,老县令清了清嗓子,道:
    “郡守的意思,是让你来接我的位置,但我倒是没料到,你会大晚上过来。”
    其身侧两个老人的面色没有变化,显然,他们早就知道了这种安排。
    甚至,可能连廖必会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踏入的留都城,都了若指掌,否则这深秋夜里,他们三个也不会恰巧就在一块儿。
    “我知。”
    廖必会看向了老县令,其实按照他自己的性格来说,他对这一方父母官应该是抱有极大的尊崇的,但,或许是先前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疙瘩。
    此时,在面对老县令时,他显得有些不客气。
    “请问,什么时候可以交接。”
    老县令笑了起来,“不急,不急,就算是按照常规流程来办,这交接也需要三五日的功夫。”
    廖必会舔了舔嘴唇,看了一眼对面三个老人,“看样子,似乎县令大人并不欢迎我?”
    “欢迎不欢迎都不重要。”老县令叹了口气,“上官的命令,我们这下面的人,只能够遵守,但,我们三倒是想问你一些话。”
    “问吧。”
    廖必会坐直了身子。
    “你,是练气士?”老县令直接问道。
    “是。”
    这没什么好掩饰的,稍微有些人脉的去查一查,就能够查出来他的师承。
    更何况他背后的师门在推他的过程中,可没注意什么遮掩,几乎算是按着郡守的脑袋点了头,强行把一介白身给推到了县令的位置上。
    大楚国的朝廷结构体系跟南柯前世熟悉的那些朝代有所不同,但有些方面却又极为相似,留都城虽说是座城,但朝廷的行政单位却是以‘县’来算。
    户口过万则设县令,不过万则设县长,负责总领城内大小事务;县令或县长下面设有县丞和县尉,前者负责辅助县令处理政务,后者负责维护治安、统筹军务。
    可以说,眼前这三个人剁一跺脚,整个留都城都的地都会震一震,有关于留都城的事儿,想要瞒过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上面想要撤了他们,也会提前知会一声。
    而这知会的过程中,显然也会交代一些其他事情,就比如,这接任者的具体身份。
    三个老人闻言,脸上的褶皱似乎更深了些,最终,还是老县令开口问道:
    “你们师门,可会教授你们如何治理地方?”
    “不会。”
    “你们师门,可会教授你们如何通商贸易?”
    “也不会。”
    “你们师门,可会教授你们如何查案断案?”
    “自然不会。”
    “呵。”老县令笑了起来,直接说道:“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说说,你,凭什么当县令?”
    廖必会闻言没说话。
    老县令这会腰背挺了起来,先前看起来有些垂垂老矣,现在倒是露出了些峥嵘的感觉。
    “你是准备凭你练气士的手段,来叫这一城百姓与你一同求仙问道。还是准备求你身后那师门,要他们把城内百姓当作家禽一样圈养起来?”
    老县令似乎越说越气,说完还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板上。
    在起身旁,县丞和县尉虽说没说话,但从两个老人的表情也能够看出来,他们对于这件事也是极为抵触的。
    而面对三位老人的排斥,廖必会倒是没表示出什么,依旧是神色如常,甚至自顾自地拿起面前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把茶杯捧在手中,廖必会也不喝,而是反问道:
    “如你所说,这一城之主得会查案断案、治理地方、通商贸易?”
    “这是自然!”老县令笃定道。
    “那为何我一路走过来,所见所闻却跟想象中不一样?”
    “留都城有何问题?”老县令问道,“你一路进来,可曾见到了有城内百姓衣不蔽体?可曾见到有城内百姓食不果腹?可曾见到有城内百姓抛尸街头?”
    “见了。”
    “哪?”老县令眼睛一瞪。
    “城北,我亲眼看见那里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亲眼看见了躺在林子深处无人处理的尸首。”
    廖必会说到这里没继续说下去,关于尸魅的事情,还需要他再继续深入调查调查,再做后续打算。
    “......”
    三个老人同时一愣,沉默了片刻后,坐在中间位置的老县令忽然笑了起来。
    “好笑吗?”廖必会看了一眼老县令。
    其实在赶来留都城的路上,他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虽说这是他所在的师门的要求,虽说他自己也是想坐一坐这县令的位置。
    但,这种方式终究是有些下作,跟他平日的处事手法不符。
    他虽是练气士,但他也自诩是一个读书人,撇开外面那层身份,其本质里,还是更加认可和赞同年少时从书籍里面学到的道理。
    因此,他才会近乎固执地去维持那些礼节,才会被师门里其他人所排挤,被分配来了这么一个位置。
    要知道大多数的练气士,是不会太在意什么礼节的,甚至认为这些‘繁文缛节‘都是陋习。
    既然他们都已经成了仙,为何还需要去施行人的礼节?
    “他们,可是留都城百姓?”老县令反问道。
    “怎么不是?”廖必会蹙眉。
    “城内民册中可有他们的民籍?”
    “......”
    那些人的身份,廖必会是知道的,虽是住在城内,但却入不得民册。
    “就算不在民册中,但他们也是楚人!”
    “谁说的?”老县令又反问道。
    “难道不是?”
    “自他们的民籍被销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不再是我大楚的人,既然触犯了律法,自然得接受处罚。”
    “呵,按你的说法,那些幼儿出生便是有罪?”
    老县令抿了抿嘴,叹息一声道:“他们错,便错在生错了人家。”
    “一派胡言!”廖必会把茶杯一推,溅起的茶水洒在了桌上。
    老县令见他不像是在做戏,反而是真有些愤怒后,忽然间倒是平静了下来,仔细盯着廖必会看了看,道:
    “你这练气士,倒是跟我先前见过的不一样,这练气的功夫差了点事吧?”
    廖必会虽说心里有气,但还是回答道:“学了三个月,堪堪入了品。”
    “半年?”这时坐在旁边的县丞开口道:“我听说你入山门足有五年时间,为何只学了半年?”
    廖必会眯了眯眼,被人质问也不恼,而是说道:“其他时间干了别的事儿。”
    “什么事儿?”老县令追问道,他这会儿倒是没先前那么义愤填膺,反倒是放平了心态,对廖必会产生了兴趣。
    “看书。”
    “看书?”三个老人都是一愣,最后还是那位一直没说话的县尉问道:“练气功法如此晦涩难懂?”
    “那些功法看一看大致也就明白了含义,但山门里却不只有功法。”
    廖必会似乎是想到了在山里的时光,有些感概道:
    “那一墙墙的书,比我少年时就读的书院还多,我借着修行的借口过去看,从早到晚的看,也足足花了四年时间才堪堪看完。”
    “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看?”老县令问道。
    廖必会犹豫了一下,道:“无。”
    都顾着修仙呢,还谁有功夫去研究什么书籍?
    “呵。”
    老县令忽然笑了起来,点了点桌板道:
    “要真如你所说,倒是我先前有些唐突了,你,确实跟他们不一样。”
    “所以呢?”
    “所以,我倒是有点想要替你的师长们教教你,这为官一道,走起来可不比你们修仙来得轻巧。”
    “愿闻其详。”廖必会拱了拱手,他这人就是这样,习惯于就事论事,心里有怨怼是有怨怼,但在谈起其他事的时候,倒是能把情绪区别开。
    “你觉得那些人无辜?”
    “是。”廖必会没有否认。
    “那,你可知他们的亲戚触犯过何种罪责?”
    “这......”廖必会倒是真不了解。
    “你先去看看我大楚律法,看清楚哪几种罪会株连其亲族,看完后,你再告诉我,那些人到底是不是无辜,如果他们无辜,那么被其亲属残害的,算什么?
    或者,你看完后再告诉我,对付那些人,要是不处罚地狠些,该怎么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怎么能让后世人不敢触犯分毫?
    看问题不能局限于某个人、某个群体,你肩膀上担负的,是一整个城池,甚至是一整个郡、一整个国家的百姓。
    你们练气,讲究一个独善其身;
    但,
    我今天要告诉你,
    为官,
    要兼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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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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