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鼎这人的经历很特别,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却一直在做地方官,前后有二十来年。后来是吴敏提拔了他,而彼时赵鼎入京之后,一番慷慨陈词,劝谏赵桓,又给自己惹了麻烦,接着就是去西域见大石,随后在西北数年,直到驱逐了辽国,恢复西夏,凭着此功,再度回京。
    纵观他的履历,地方官的经验最丰富,既当过下层的小官,又爬到过高层,干过封疆……长久的积累,练就了赵鼎独到的目光,很容易就看出李光的问题。
    “赵相公,我还是那句话,岭南地区民生艰难,前些年在桂林有人预征田赋,居然到了靖康十年,简直是触目惊心!我到任之后,不愿与民争利,减了不少苛捐杂税,这是有的。至于商税多少,赵相公自然可以去查,是不是有贪赃枉法!还有,我的次子是不是收了贿赂,你也只管查就是。总而言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李光言之凿凿,赵鼎突然大笑,“李光,你说岭南民生艰难,难道天下别的地方就不难?两浙,两淮,江南,荆湖……哪里不是竭尽膏腴,奉养大军……还有两河,在金人铁蹄之下,足足六年,百姓流离,户口十不存三,这不艰难?更有燕云,沦陷二百年,汉家教化断绝,尽是胡人之声,尽数胡儿之礼……这不可怜?既然是朝廷封疆大吏,不能体恤朝廷艰难,不懂大局,不能为国分忧……光是这一条,就能免了你的官职!还有,你不承认次子贪污受贿的罪行,推说你不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只听说做了坏事要隐瞒的,却没听说好事也要隐瞒。你真当大家伙都那么好欺骗吗?说到底,还是你约束不严,故意纵容。”
    赵鼎劈头盖脸,大炮猛轰,竟然轰得李光摇摇欲坠,脸色惨白,“赵相公伶牙俐齿,欲加之罪,既然以为下官不够格,罢免了就是!”
    “错!你以为可以辞官了之吗?你们家牵涉的案子必须一查到底。不过仅仅凭着现在的罪证,我也可以把你们发配古北口修长城!”
    “赵鼎!”
    李光真的急了,赵桓囚禁了李纲,让他倍感失落,萌生退意。不过赵桓到底没有动李太师,说明赵桓也是忌惮人心议论的。
    所以李光自觉官声不错,此刻求去,朝廷不敢把他怎么样,士林之中,也能得到支持,还能表达他和李纲同进退的革命情谊。
    怎么算都不吃亏的事情。奈何赵鼎太绝了,居然问罪,还要把他全家发配修长城。
    “同在官场,相煎何急!”李光从后槽牙挤出此话,怒火中烧,“赵相公,你今天这么对我,就不怕明天有人这么对你?”
    赵鼎呵呵道:“身居此位,上报天子知遇之恩,下安黎民倒悬之苦……至于流芳百世,封妻荫子,却不是赵某能奢望的。”
    “来人,把李光押送到大理寺!”
    赵鼎刚入政事堂,就拿了一路转运使祭旗,此前的政事堂诸公,全都望尘莫及……如果觉得这就够狠了,显然是低估了赵鼎,这位随后上书弹劾,要求将开封知府陈公辅押解燕京问罪!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这份奏疏经过政事堂会议,御史中丞陈过庭直接反对。
    “陈公辅这些年兢兢业业,治理开封有功,且一心主战,从无过错,赵相公仅仅因为私人恩怨,就弹劾重臣,抓捕大吏,实在是不妥!”
    赵鼎不慌不忙,笑呵呵道:“陈中丞,陈知府当真就没有过错吗?别的不说,他的府衙几次遭到了贼人,东京一片混乱,这是他自己说的,难道这就是治理有功吗?”
    陈过庭被噎得瞬间无语,只剩下喘粗气了。
    赵鼎拿陈公辅自己的话来治罪,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这是迁都的必然,如何能算到陈公辅的头上?”唐恪不服气道。
    赵鼎同样针锋相对,“官家迁都的良苦用心我就不说了,光是因为迁都,便消极怠工,放任地方一片混乱,甚至裹挟众人,以此要挟朝廷,这就是为官之道吗?这样的人,还能留在开封知府的位置上?”
    面对赵鼎的质问,政事堂诸公也显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吕颐浩面色深沉,终于道:“上呈官家,派人缉拿陈公辅问话。”
    不出意外,赵鼎再下一城。
    不管是李光还是陈公辅,都是昔日李纲的心腹,李纲任用的私人不多,让赵鼎这么一弄,几乎是一网打尽。
    “潮起潮落,花开花落……赵鼎锐意进取,确实是人才难得。老夫这份乞骸骨疏,怕是要提前递上去了。”
    吕颐浩和刘韐随口聊着,刘韐也深以为然。
    “吕相,官家继位以来,主张以抗金为先……不管新旧,哪怕是一些尸位素餐的昏庸官吏,只要不反对抗金,便会留用……毕竟要避免人心混乱。虽然我们也几次整顿,毕竟力度太小。如今官家要再造乾坤,必定是大刀阔斧,原来的一些人,已经不适合留在位置上了。”
    吕颐浩深以为然,国家的处境变了,对官吏的要求也不一样了,其实像李光、陈公辅这种人,十分偏向清流。
    面对金人,他们都是主战的,而且慷慨陈词,气势很强。
    可到了治理内政的时候,他们又成了阻力,必须果断搬开。
    “但愿我们也不要成为阻力才好!”吕颐浩微微轻叹,难掩一丝落寞……毕竟从身居高位的宰相下来,滋味到底不好受。
    而且他们这批人还不是寻常宰相,毕竟是为了光复燕云出过力气,甚至亲自上过战场的,论起功劳,丝毫不比韩世忠等人差。
    如此地位,骤然退下来,失落是无法避免的,甚至他们任用的门生故吏也不免人心浮动,整个朝局都要跟着波澜一阵子……
    “赵鼎,你拿下了陈公辅,开封的乱子朕也知道了,你可有解法……难不成当真因为迁都,就要开封衰败下去?”
    赵鼎沉吟了片刻,反问道:“官家,臣斗胆请教,官家以为开封的繁华如何?”
    赵桓眉头微挑,“朕也就不跟你打哑谜了,开封周遭人多地少,黄河泛滥,物产已经不足以支撑都城发展,其实是靠着天下供养,根基到底不足。”
    赵鼎道:“官家明鉴,既然如此,如何不让开封回归原来的状态?”
    赵桓沉吟道:“怎么讲?”
    “如今开封处于腹地,十分安全,原来的禁军编制可以悉数撤销,转移到长城一线……还有官员,太学,以至于外地商贾,各国使节……粗略计算下来,转移到燕京的,差不多能有五十万人。去掉了这些负担之后,以中原腹地,养活几十万人,应该绰绰有余,朝廷还可以整顿漕运,治理黄河,开封到底不至于太过衰败。”
    赵桓稍微想了想,倒也和他心里的计划不谋而合。
    “只是变化太过迅速,到底不好。而且开封毕竟是朝廷腹心之地,一百六七十年的天下中枢,还是要给大家伙一个适应的时间。”赵桓斟酌道。
    赵鼎眉头挑了挑,察言观色,突然福至心灵,想出了一个办法:“官家,过去大宋有四个京城,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而事实上奉行东西二京,如今官家迁都燕京,能不能在东京设立留守司,以德高望重的重臣驻守,安抚人心?”
    赵桓脸上露出了笑容,显然这个提议他很满意。
    “不要叫留守司了,干脆以留都称呼,同样设政事堂,称南台,和燕京政事堂品级相同……至于权力,暂时仅限于开封周围,如果需要调整,按照旨意办事。”
    毫无疑问,留都就是给老臣一个发挥余热的地方……李纲这一次贸然北上,直接跟赵桓冲突,虽然盛怒之下,让赵桓给囚禁了。
    但其实伤损已经造成了,这可不只是李纲一系瓦解冰消那么简单。
    对赵桓也是一样的。
    官家到底是没能履行承诺,对一位功勋卓著,盛名远播的名臣下手,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失望,朝野难免议论纷纷。
    当然了,这点波澜赵桓还能承受得起,可问题是老臣要怎么安排?
    像吕颐浩啊,刘韐啊,还有其余老臣,按照大宋以往的习惯,从宰执位置上下来,是会被派往重镇驻守,通常都是西京,让他们养老。
    对于赵桓来说,这么办不是不行,可到底是有些刻薄了,毕竟像吕颐浩这种,可是真的替他出了大力,为了恢复燕云,立下大功的。
    把他们安排在开封,既能发挥余热,又能解决开封的问题,挽回一些人心,还是非常不错的。
    而提出建议的赵鼎,很显然拔得头筹,足以让官家刮目相看了。
    “官家,臣还有一件事,韩顺夫为祸一方,此案证据确凿,另外还有一些将领残民,害民,却是不能不严惩!”
    赵桓略沉吟,便点头道:“此事可以交给你处置,但是要注意分寸,御营将士是朝廷支柱,去掉蛀虫可以,但不能坏了整棵大树。”
    赵鼎深深一躬,“臣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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