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和托平静的原因是远处发生的一幕。
    一队大概只有十几个人的顺军士卒,正在用长矛押着一队多达数百人的满洲女人向远处的岭上走去。
    而不管是大姑奶奶还是小姑奶奶,亦或没有出阁的丫头,所有的满洲女人都出奇的平静,默默的在顺军指挥下前往目的地。
    没有哭闹,没有叫喊,没有求死觅活,没有生离死别,总之,什么都没有。
    平静,异常的平静。
    这一幕让博和托想到了九年前他随多尔衮伐明,自董家口略明都西南六府,尔后又移师济南。
    大军班师后,博和托得赐白银二千两。
    原因是他同他的部下成功从关内带回了4200余汉女。
    当时,那些死了父兄、死了丈夫的汉族女人就像现在的满洲姑子们一样,异常的平静,相互搀扶着在八旗兵的刀枪下踏上前往关外的道路。
    “她们为什么不反抗!”
    镶蓝旗牛录额真阿亦都咬牙切齿的望着那些被顺军驱使的满洲女人,他无法理解这些满洲的女人为何不纵身同那些该死的尼堪拼命,难道她们没有看到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她们的阿玛与额娘是如何惨死在这些尼堪刀下的吗!
    “因为,她们只想活下去。”
    从前,博和托不明白,现在,他明白了。
    这些可怜的女人同那些汉女一样,只是想活下去。人死了不能复生,再多的悲痛也改变不了她们将屈辱活下去的事实。
    女人,从来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任何胜利者都有得到她们的权力。
    想要改变,除非她们的父兄,她们的丈夫不会失败。
    或者她们的父兄与丈夫没有对别人也做过同样的事。
    事实上,是报应。
    在这山海关前,在这遍地死尸体的八里铺,活下来的满洲女人只得去接受她们新的命运。
    这是悲哀的,也是明智的。
    至少,能活下去吧。
    “看来,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了。”
    博和托将视线从远处收回,眼前,密密麻麻的顺军正向他们进逼过来。
    他们陷入了顺军的重围。
    “快起来!”
    “尼堪上来了!”
    阿亦都挥刀就要斩向一个呆坐不愿起身的士兵,可博和托拦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这些已经是死人,就算你不杀他们等会尼堪也会杀了他们,所以何必多此一举。
    “尼堪!”
    博和托提着长刀冲了上去,为了爱新觉罗,为了八旗的荣耀,为了阿玛,他要血战到底。
    “砍死他们!”
    曹元右手猛的挥落,数百手持大刀的士兵向着残存的鞑子蜂涌而去。
    大刀都是血,身上也都是血,不知道有多少满洲人惨死在这些大顺天兵的刀下。
    博和托英勇的战死。
    麻亦都也死了,几十个鼓起最后勇气反抗的满洲兵被砍成了一滩肉泥,没有反抗的同样也被砍倒,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成为山海关外最好的肥料。
    曹元恨满洲人,但当那个厮杀到最后一刻,明明腿脚已经无力却还在坚持挥刀,于脚步摇晃中挥刀的满洲贝子,曹元给予了最大的尊重。
    他亲手斩下对方的首级,然后用辫子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在此之前,曹元从来没有系过敌人首级。
    因为,他不需要靠敌人的首级来证明自己的本事和功劳。
    这次,他真的是破了例。
    八里铺的厮杀声渐渐消逝,山海关的厮杀声却刚刚响起。
    两蓝旗是一个整体,顺军不可能只对付一个正蓝旗,而放过另一个镶蓝旗。
    李本深带队从老龙头的宁海城顺着长城直达山海关,趁着城下的镶蓝旗队伍因为八里铺受袭而在惊愕不知所措时,李本深带人直扑那个满洲的老鞑王。
    关门内外,顿时大乱。
    从八里铺、从老龙头、从各处杀奔而来的顺军队伍越来越多,尖利的哨子声此起彼伏,山海关的上空更是不时有红色的烟火炸响,发出阵阵刺耳声。
    顺军在赶尽杀绝,满洲则在苦苦挣扎。
    面对十数倍于己的顺军袭击人马,满洲人能做的真就是苦苦支撑。
    他们没有援军,有的只是后面人数更为庞大的“逃难”队伍。
    将一个民族生存下去的希望寄托在所谓的一纸和约,寄托在对方的诚信与仁义,本就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
    甚至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荒唐到大顺监国闯王陆文宗在知道北京城竟然要和谈时,足足呆了好几十个呼吸,然后对左右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
    顺军的目标很简单,就是杀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辫子就砍,所以他们很轻松。
    轻松到完全就是在人多欺负人少,或者说男人欺负女人,大人欺负小孩。
    李延宗骑在战马之上,提着红缨长枪,如同猎豹的眼神死死盯着被李本深带人围攻的满洲饶余郡王阿巴泰。
    关门外、关门内,到处都是正在砍杀的顺军,到处都是凄惨死去的满洲人。
    负责关门的卢龙知县宋文治在衙役的保护下躲在关楼里瑟瑟发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顺军竟然会撕毁和约偷袭出关的大清队伍。
    这大顺,还要不要脸了,还想不想夺取天下了!
    这以后,谁还敢信你大顺噢!
    耳畔传来的哀嚎声让这位卢龙知县吓得尿都要出来了,透过门缝,他看到了老恩主阿巴泰王爷被一大群顺军围住。
    在颤抖了片刻之后,这位卢龙知县却咬牙带着手下的衙役和民夫冲了出来。
    “杀鞑子,杀鞑子!”
    宋文治的眼神极其凶狠,从衙役手中抢过腰刀,朝着一个看起来像是满洲贵妇的女人冲了过去。
    手起刀落,又狠又准。
    衙役们也是回过神来,他们现在可是大顺的官差啊!
    那还等什么?
    杀鞑子啊!
    老鞑子,小鞑子,女鞑子,都是鞑子!
    他大舅,他二舅,他三舅,都是舅!
    镶蓝旗比正蓝旗多了两个牛录的护卫人马,可是他们的抵抗在内外涌进来的顺军面前毫无作用。
    他们的战斗意志本就在离京那刻被瓦解了一半。
    而男人们大多征战在外,余下的妇孺,余下的老弱病残有什么能力同那些凶狠的顺军搏斗?
    指望阿哈和汉奴?
    满洲家眷们只能发出哇哇的乱喊声在山海关内到处乱跑,关城内能躲人的屋子全挤进了妇孺,然后一扇扇门被踹开...
    随着倒下的满洲男人越来越多,双方都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这是一场输掉就要死光的战斗。
    “杀!”
    不断的重复过程中,满洲兵的身体就那么随意的倒下,鲜血染红了山海关的每一寸土地。
    那些从前在汉人眼里高高在上的满洲人,就这样一个个失去生命。
    阿巴泰身边的侍卫堪称勇士,可这些勇士大多数却连和敌人肉搏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蜂涌而上的顺军乱刀斩杀,乱矛戳死,乱箭射死...
    一切,从三十年前开始。
    一切,又将从今天结束。
    对顺军而言,这本来就是一场屠杀。
    虽然,无耻了一些。
    但仁义,又不能当饭吃。
    真把满洲人放出关,恐怕人家满洲还会骂他们是傻子,是蠢货呢。
    ......
    阿巴泰受了伤,他的左腹部被顺军小将李延宗的铁枪戳中,此刻正在不住的流血,止都止不住。
    阿巴泰的长子固山贤悫贝子尚建坚定守护着自己的阿玛,在他眼中阿玛就是天,阿玛就是地,只要阿玛还没有死去,他这个儿子就永远追随阿玛战斗到底,哪怕是死!
    可是阿玛已经不能战斗了。
    顺军停止了进攻,他们竟然喊话只要阿巴泰愿意投降,就可以免除他的死罪,允许他活下去。
    “汉人要劝降我?汉人要劝降我?...”
    失血过多的阿巴泰喃喃着这几个字,他笑了起来,对身边的儿子尚建道:“你皇爷爷当年带领我们起兵时,曾说过即便这一次我们不能打败汉人,但只要我们爱新觉罗还有一个人,还有复仇的信念,那么将来我们还有击败汉人的机会,哪怕百年,哪怕千年...但,我们绝不能向汉人投降,绝不能,因为那样我们就再也没有复仇的一天。”
    “阿玛!”
    尚建的鼻子一酸,望着身体血洞正在不住泛血的父亲,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哭!记住,我们是爱新觉罗,我们是这关外的雄鹰!”
    阿巴泰用力握住长子的右手,将对方手中的刀一点一点的对准自己的脖子。
    “阿玛?!我不,我不!”
    尚健惊恐的想往后退,可他的阿玛却死死的握住他的右手。
    “不要让汉人杀死你阿玛!难道你是要阿玛求你吗!”
    在父亲的怒吼声中,尚建颤抖的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噗嗤”一声砍断了阿玛的脖子。
    “阿玛,阿玛!”
    固山贤悫贝子抱着阿玛的首级在那嚎啕大哭,然后却又放声大笑起来,之后竟抱着阿玛的脑袋在血泊中不断的跳,不断的跳,就好像在跳萨满舞。
    “这人是不是疯了?”
    齐宝提着刀走到既是小爷,也是自己徒弟的李延宗身边。
    “可能真疯了。”
    李延宗提起铁枪上前戳了那个疯子一枪,对方毫无反应,继续抱着人头在跳。
    “真疯了啊。”
    齐宝摇了摇头,有点挺可怜这个满洲年轻人的。
    然后,上前举刀给了疯子一刀,接着又从仆倒在地的疯子手中抢到那颗满洲郡王的人头,高兴的走到徒弟李延宗面前,低声道:“徒弟是不是应该孝敬师傅?”
    “应该。”
    李延宗嘴抽了抽,他很违心,因为他也想要这颗满洲郡王的首级。
    可是...
    四舅舅说过做人要尊师重道,于是,无可奈何的小将走到还没死的疯子身边,从亲卫手中接过刀割下对方的人头。
    这个疯子的首级,也挺有份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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