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尚书·大禹谟】
    王允听了这话,道:“不是让你与他人去城中各府衙、城外各军营传达诛董的赦诏么?发生什么事了?”
    “是陛下。”王宏是王允族人,说话耿直,毫不见外,他将自己探听到的见闻都说了出来;“陛下在得知董卓身死之后,立即派奉车都尉王斌、北宫门司马盖顺、谒者仆射杨众等人手持制诏,赦免了城南的中郎将徐荣等三千兵马,并将其编入羽林,以徐荣为羽林中郎将,盖顺为羽林监。”
    王允坐不住了,他本来的设想是让吕布替他掌握长安诸军,先安定三辅,再进取图谋牛辅等董卓余孽,没料到小皇帝不动则已,一出手就拿下了长安近半的军权!
    他站了起来,对王宏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吕布手持制诏去董卓部将胡轸、杨定的军营,刚安抚不久,正准备去徐荣处,没料到徐荣与盖顺带兵前来,说要奉诏接管胡轸等人的六千西凉军,将其编入虎贲,由谒者仆射杨众监关中诸军。”王宏直起身子,双臂撑膝,仰看王允;“吕奉先自然不乐意,司徒给他的制诏说是让他来统管长安诸军,如今两道制诏里圣意相违,两方对立,谁也不肯先让,也不肯说对方是伪诏。”
    他们彼此自然不敢说对方是伪诏,一旦说了,他们所做的都将站不住脚。
    “胡轸等人的军心如何?”王允沉声问道。
    “还算安定,本来是已经顺服于吕布,现在看到徐荣投靠了皇帝,时间一长,难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王允满面肃容的走了两步,心念急转,现在的情况是吕布与徐荣在城外拥兵对峙,所有人都看得出刺董联盟内部出现了分歧。虽然众人还不知道其中一方是皇帝,但董卓刚死,内部就有人忙不迭的争权夺利,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气恼归气恼,王允却并没有真的把皇帝的出尔反尔当回事。毕竟当日在石渠阁,别看皇帝与王允约定的好好的,其实心里都没把对方的承诺当真。彼此心知肚明,在没有利益担保和实力保证的前提下所做的任何承诺,都是空口说白话。
    但无论如何,王允由于轻敌而被皇帝摆了一道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王允必须想办法改变这一被动的局面。
    想到制诏,又想到负责撰写制诏的尚书台,王允顿时驻足,问道:“盖顺他们的制诏哪里来的?我未曾吩咐尚书台发过此诏,如果不能说出缘由,当是矫诏。”
    王宏稍移了下位置,正对着王允说道:“王斌与盖顺不过微末之官,岂敢矫诏?窃观陛下近日所为,大有坐观司徒诛董,事成之后介入朝局的意图,所以今日之事,跟陛下绝逃不了关系。”
    “那制诏呢?陛下纵有此意,若是没有我的准许,尚书台岂会下这道……”王允突然语塞了,他突然想到小皇帝确实有让尚书台为他私下拟诏的可能性。
    王宏尚在等待王允说完,结果片刻没听见下一句,抬头一看,只见王允衣袂飘飘,几步就走出了门。
    尚书台内分批坐着若干尚书与尚书郎,桌案上简牍堆积如山,今天事发突然,董卓死后,尚书台要一时间写出大量的诏书发告关中各地甚至是天下各州,日常公务也来不及处理。
    尤其是出了蔡邕被脱去印绶,押出尚书台的事后,诸尚书的心都不在拟诏上了,纷纷窃语讨论今后朝廷王氏独大,汉室将何去何从。
    这会见王允一脸戾气的走了出来,更是纷纷把头低下,生怕王允找自己的麻烦。但王允没空理这些心惊胆战的鹌鹑,径直走到了一个人的桌案前。
    那人正持一根彤管笔,在一根粗不过指宽,长有一尺一寸的竹简上拟诏。见到王允过来,他气定神闲的搁下笔,避席拜倒:“下官杨瓒,见过尚书令。”
    在尚书台,自然要称呼王允兼任的另一个官职,尚书令。
    这本没有错,但听在王允耳中,却格外刺耳:“你我同谋,诛董之后,正是我等携手,中兴汉室,还天下太平之时。本该一心,你又何故谋我耶?”
    “下官虽然愚钝,也不敢谋算尚书令,这本无从说起,还请尚书令慎言。”杨瓒抬头说道。
    王允被气得胸口发疼,不仅因为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背叛,而且是眼前这个背叛他的人还如此理直气壮;他一副没有错的样子,难道是自己错了?
    他定了定神,现在董卓已死,在皇帝亲政、合法掌握权力之前,朝野内外属他王允最大。他既已拿下蔡邕,也不介意再拿杨瓒开刀,替换一批自己平日在尚书台看不惯的官员们;“下发给城北胡轸等人的赦诏,老夫记得是你毛遂自荐,亲自拟写,对么?”
    他这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的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不仅是尚书、尚书郎们小心观察王允与杨瓒的言语交锋,就连尚书仆射士孙瑞也皱眉搁笔,面色复杂走到两人之间,他对杨瓒说道;“杨尚书先起来说话。”
    王允怒视着士孙瑞,他知道士孙瑞与弘农杨氏有世交,前京兆尹盖勋编练长安虎牙营时,又曾被征辟为鹰鹞都尉,可以说盖勋对士孙瑞有提携之恩;再联系到被皇帝提拔为羽林监的盖顺是盖勋的独子,王允似乎明白了这其中的脉络。
    明白归明白,也不妨碍他因为两个重要的尚书台盟友背叛自己而大发雷霆,要知道这两人可是他当初在董卓跟前一手提拔举荐上来的;“如此看来,那份制诏,是尚书仆射授意的?”
    “杨尚书本来是按尚书令的吩咐,撰写了诏旨,可后来我又接到陛下的传谕,便让杨尚书重新改写了制诏。”士孙瑞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垂手立在王允身边,“按理说应该事先知会尚书令一声,但事情紧急,所以只得先发诏,再通告尚书令了。”
    “糊涂!”王允沉声骂道:“天子年未及冠,才智不显,他的传谕未经我等商议,岂能草率书诏?士孙君荣,你任职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个规矩?老夫看你是有意如此,要扰乱朝纲!”
    “敢问尚书令,陛下未亲政时,说的话就不算话了吗?发布的诏令他就不算诏令了吗?”士孙瑞把袖一挥,侧过身去,竟是不愿与王允说话。
    王允铁青着脸,哪怕碍于弘农杨氏的情面,他也可以抓住这个把柄处置杨瓒,但若是要将在关中享有名望的士孙瑞与杨瓒一同处置了,恐怕会直接造成士人集团的内部动荡,在董卓刚死不久,朝政人心未稳的情况下,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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