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先驯而后求良,人先信而后求能。”————————【淮南子·说林训】
    京兆尹,长安。
    在得知自己的父亲忍辱负重,潜入敌营行反间之计,最后助力郿县大胜之后。马超多日以来的委屈、愤恨一扫而空,他兴奋的从席榻上跳将起来,反复不停的对面前收拾书箧的司马朗说道:“这是真的么?我阿翁没有反叛,反倒还立下大功……现在又要召唤我到陈仓军前效力?”
    司马朗手上持着一份书卷,正犹豫着此行要不要将它带上,见到马超兴高采烈的样子,颇为无奈的笑了:“有皇甫公亲自作保,此事自当无疑。”说着,司马朗又见马超高兴地坐立不安的样子,知道他是定不下心来待在这里了,又觉得此人老在自己面前跳脱实在有些烦人,遂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调你至军前,正是朝廷不拘一格、彰显宽宏之意。你快回去收拾行装吧,不要再待我这,明日一早我在横城门外等你,错过了时辰,可就不等你了。”
    “唯!唯!”马超忙不迭的应诺道谢,旋即转身走了出去。
    司马朗见他如一阵风似得去了,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手上的书卷也缓缓放了下来。
    自从少府张昶劳累成疾之后,朝廷一向有序的粮草调度突然变得运转不灵,许多工作还没来得及交代就一股脑的压在大司农刘和的身上,刘和年纪尚轻,同时肩担两府职权力有未逮,承明殿为此想了许多办法,例如拣选在朝中的得力人手分赴地方为官,分担一部分地方上的运输压力;或者是另外上疏皇帝,请求改派大臣接任少府。
    出于团结各方势力的需要,向来量能任用的卫将军王斌很快根据各人荐举,考评德才,一一作出分派。在年前因病辞官、休养在家的原晋阳令司马朗也趁这个机会被拜为陈仓令,不日赴任,负责统筹皇甫嵩大军的粮草具体用度。
    此外,请求皇帝改派干员接替少府的奏疏也随着荐举的奏疏一并递往关东,在皇帝的批复下来之前,作为在少府任上数年之久的老臣,王斌自认为有必要亲自问一问张昶对于继任者的看法,顺带看望对方的病情。
    “我本就不堪此任,全赖国家不弃,仰先人恩泽,窃据此位而已。”张昶虚弱无力的说着,伸出被褥的手被王斌紧紧握住,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向对方:“当初还是卫将军将我引荐给国家,不然,我何以有今日?王公待我兄弟的大恩,我至今难忘……”
    我又何尝不是呢?
    王斌心里这样想着,话却没有说出口,他低垂着眉眼,紧握着张昶的手,在榻边不住的叹气。
    “王公问我可有继任之选,在朝中能胜于我的人太多了……可依我的意思,这里头谁都比不过自家人。”张昶两眼浑浊,努力的想看清王斌却怎么也看不清:“我知道王公心意,可内举不避亲,有些事大可不用着意避嫌……国家是历来少有的聪睿之君,王公切莫自疑,自疑反倒令人生疑,倒不如坦荡。”
    王斌低低的应了几声,张昶这才知道对方是抽噎了,他将头转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自己最后的遗愿:“太仆赵公、廷尉法公也不好啦……眼下形势,大胜之期已是计日而已……我多想熬到那一天呐,国家喜欢我写的字,出征前还命我多去将作监,让匠人将我的八分楷体刻成泥块,传做万世垂范,可惜事情未竟……”
    等走出门时,王斌已经心情悲痛的不能站立,还是在门下的王辅一把扶住了他。父子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车,王辅便问道:“我看张公的面色不好,太医也说左右不过这几日了,少府关系钱粮榷税,张公可是有什么人物荐举?”
    不等王斌答话,王辅便径直说起自己的见解:“依我看,麋家舅哥倒是个人物,当初三辅粮荒,各家囤积粮谷,还不是靠他一力均输,平抑物价?如今让他来代掌少府,名正言顺,谁也说不上什么来。”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王斌也没有去理会,他这两年的精力本来就不好,自打今日看了张昶最后一眼,发觉自己的精神更差了。马车开始被车夫驱动,在路上颠簸了一阵,让他有了些困倦,王斌不耐的摆了摆手,说道:“让我休息一会,到府上了唤我。”
    皇甫嵩在右扶风组织的几场大胜成功赶走韩遂,化解了三辅的一次危机,三辅百姓尤其是长安市民无不欢欣喜悦,对皇甫嵩一片歌功颂德。至于朝廷诸公一向稳重,见状也只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最大的外部威胁已经解除了,临时合作的各方势力自然要开始各自算计。
    对于尚无资格跻身朝堂的马超来说,朝堂上的风云是他关切不到的,眼下最重要的事除了赶赴陈仓建功立业,就是立即去苏则在长安的家中说清事实原委,两人重归于好。
    “文师!文师!”任凭马超在门外如何叫喊,苏则也不肯出来见他一面。
    见着周围已有闲人聚在一起往这里张望,苏则身边的老仆不得不出来劝道:“这位郎君,我家主君正在守丧,实在不能见外客。”
    “那劳你进去告诉他,就说我阿翁是身受重任,不得已诈降侍贼,绝无反叛之迹!”马超认为只要真相大白,苏则自然会放下他二人之间的嫌隙,可谁知他们两人之间的症结并非如此。
    “诶!”这一点,就连作为旁观者的老仆都看得清,他叹了口气,直截了当的说道:“可这又如何呢?苏氏堡依然是被羌人攻破,我苏氏……诶!郎君请回吧!”
    这话犹如在他耳边炸响了一道霹雳,马超惊愕当场,原来事情还是要归结于自己父亲阴结韩遂,带韩遂入寇三辅。无论他父亲马腾出于什么目的,都间接造成了扶风苏氏的覆亡,难道就因为马腾是为了大方向的战略,就可以无视那些因此而丧命的百姓么?
    “我明白了。”马超两只拳头攥得紧紧地,老仆看的心惊胆战,心里想着自家的大门能不能抵得住对方的暴力。可马超盛怒之下,却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反倒是宣誓般的在门口说道:“你们苏氏上下百五十口人,我就给你们杀百五十个羌贼。如果他苏文师还不满意,我就杀一千五百个,直到他满意为止!”
    说罢,马超便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老仆叹了口气,也随即回到府中,向坐在案前读书的苏则说起了此事。
    苏则身着一身斩衰,劣质的粗麻衣裳就连袖口都没有缝好,露出几根麻线,将他的手腕磨得发红。他看着桌案上的一份调令,听完了老仆的叙述后,苏则神情漠然的说道:“他明日就走?”
    “是,就在横城门。”
    “那我们就走洛城门。”苏则伸手将那份调令从眼前移开,忽然有些疲惫的说道。
    洛城门地处长安城北墙诸门之中最东边的一道城门,因面对渭河,可以通达洛水而有此名。而马超要走的横城门正好是长安城北墙诸门之中最西边的一道门,两道城门都面朝渭河,双方从这里出发的一开始就会分出前后。
    老仆担忧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份调令,那是要调苏则去右扶风担任农曹的调令,由于苏则尚属于实习的太学生,所以这个调令直接由太学与大司农接洽,没有经过中台的批复。这是太学的师长们以及苏氏遗留在朝中的亲故对苏则的照顾,然而老仆对这份沉甸甸的‘照顾’却有他的忧虑:“主君真的要去赴任么?”
    “我没有忘记孝道,三年之丧,一天也不能少。”苏则轻声说道:“我只是要回武功县,看能不能将家人敛葬。”
    老仆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忙拱了拱手,惭愧的退下了。
    苏则独坐房中,他比马超还早一刻知道郿县之战的前因后果,如果让他站在一个皇甫嵩这个决策者的角度考虑,他多半也会选择避免正面鏖战、而是诱敌深入的战术,利用马腾里应外合,将韩遂一网打尽。这样损失最少、见效最快、获利最大。
    可是站在一个受害者家属的角度,苏则却实在不能谅解皇甫嵩乃至于马腾等人,说他是书生之见,不够冷硬决绝,他也都认了。本来苏则想着,如果马超来找他,他会继续因为迁怒而拒之不见。然而苏则虽然确实没有见马超一面,但并不是出于上述理由,而是不知该怎么去见。
    这个想法很奇怪,苏则尝试用很长的时间去琢磨明白,一年、两年、甚至是三年。
    “横城门……”
    这是马超与苏则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吃了昨日的一次闭门羹后,前来送行的马休等人担心马超会情绪低落,搜肠刮肚的想了许多措辞来开导他。可谁知马超什么话也没跟他们说,更是沉默的一人收拾好了兵甲,骑上一匹黑的发亮的骏马,紧赶慢赶的来到横城门下。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马超对马休、马铁等人没好气的叮嘱道:“在家里不准给我惹祸,要我知道了,当心挨一顿鞭子。”
    马休等人心有余悸的缩了缩头,默契的站立在城门下不再继续相送。
    敲打完弟弟们的马超独自骑马走过城门下长长的甬道,城门外连接着一架宽阔的渭河桥,桥上行人往来不绝,一匹体形瘦小、样子丑陋的黑嘴黄马孤零零的系在桥头的栏杆上。
    “这不是……”马超心里猛地一跳,仿佛有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猛地策动坐骑,几步便赶至那匹騧马跟前。那騧马显然认识马超,主动将头伸过来蹭马超的小腿。
    马超翻身下马,看见騧马身上马具齐全,四周却不见主人的身影,他知道这是苏则送给他的礼物。当初他们二人就是在这渭桥之上因为这匹騧马结缘,现在騧马如愿以偿的到了马超手中,这让他心里格外高兴。
    他当即将坐骑换成了騧马,步履轻快的走过渭桥,与桥边的司马朗等一行人汇合。
    司马朗看着马超一人双马的架势有些奇怪,道:“骏马背行装,驽马负人?这里可有什么说法?”
    “孔子都说不能‘以貌取人’,何况是马呢?”马超心里的喜悦溢于言表,仿佛那个开朗乐观的凉州健勇终于又回来了:“别看这马又瘦又丑,等一会跑起来,郎君还未必追得上呢。”
    “是么?”司马朗矜持的笑笑:“那我就等着看好了。”说完,他一勒缰绳,动作流利的趋马前行,无形间也昭显了他熟练的马术:“王辅家中有事,不会来送行了,时间紧迫,就此启程吧。”
    有赖于朝廷在关中大力兴修的驿道,一行人没用多久便赶到陈仓,监军谒者司马懿代表骠骑将军皇甫嵩出来接见,并当即拨给已被司马懿举荐为骑都尉的马超二千人马,让他守御陈仓。
    马超一来就受到如此重视与信任,让他很是高兴,他知道这段时间多亏有司马氏的照拂,父亲马腾在出兵汉阳之前也给他传信让他多与司马氏子弟亲近。马超深以为然,他想当然的认为此战过后不单是司马朗兄弟,就连保证长安治安的执金吾司马防都会有一定封赏,藉由司马氏靠上外戚王氏,如何也是他马家的仕途捷径。
    于是马超在听司马懿介绍起雍凉军情时格外认真,时不时地还出言附和。只是他尚未想清楚的是,马氏确实需要司马氏弥补在政治上的短板,但司马氏又何尝不是需要马氏弥补在军事上的短板?
    这本来是合作共赢的平等地位,但马腾等人主动将姿态放低,这让司马懿大为满意。
    “当初国家心疑王昌于覆车山一战中勋劳有伪,特加考校,若非宁胡将军出面荐举,平南将军何以进至御前,为国家熟知?”司马懿提及当初徐荣赏识徐晃的一段故事,在他对面的马超听的连连点头:“所以宁胡将军虽未在街亭伏击韩遂,又使安定生乱、韩遂脱逃。但我等也应看在平南将军的份上,多多抬举这位宿将,各自相善,才是在军中长久立足之道。”
    马超明悟,如今平南将军徐晃统领诸军降服袁术,威震江淮,是朝廷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如果能间接的示好于彼,虽不至于站到一起,也能算是结个善缘。
    他知道司马懿是有意拿他当自己人看,不然也不会与他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谨受教。”
    这段往事众所周知,任谁都会作此一举,司马懿特意拿他说给马超听,自然是要起到想要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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