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帝夋与羲和的家宴回返,吴妄就有点魂不守舍,不断在书桌前后踱步。
    不只是少司命有些担忧,便是林素轻也颇感奇怪。
    少爷一贯都是没心没肺……呸!
    少爷一贯都是胜券在握、成竹在胸,文能安天下、武能定床榻,极少有这般焦虑的时刻。
    而现在,单从少爷的步幅以及走路的频率来看……
    少爷慌了。
    林素轻忍不住眨眨眼,这天宫这么难对付吗?
    还是说,自家少爷遇到了一些关于男女方面的纠葛,有被少司命踹下床的风险吗?
    而且,少爷也有点不给力呀,都跟泠仙子好上了,在少司命这里还是规规矩矩的,全然不顾少司命大人的想法呢。
    ‘一碗水若是端不平,那肯定会洒了呀。’
    林素轻站在角落的石柱旁,酷酷地抱起胳膊,眼底流转着睿智的光亮。
    思考的老阿姨。
    在林素轻不远处,少司命捧着纸包坐在秋千上,同样注视着吴妄的身影。
    相较于林素轻,少司命的疑惑更甚。
    在回来的路上,吴妄都挺正常的,还跟自己说一些轻松的玩笑话,传声讨论着天帝陛下是喜欢日多一点,还是对月偏爱更甚。
    少司命仔细回忆着……
    帝夋现身之后,简单说了几句关于教导十日之事,就开始聊人域之事。
    吴妄看了天帝陛下的那道旨意之后,与天帝辩论了足有一个时辰,将旨意上的措辞完完整整地修改了一遍。
    比如,旨意上的册封人皇,最终改成了【赠】人皇【地皇】之名,与天帝相对。
    少司命自非愚笨之人,听出了吴妄关于人域之事的三个底线——
    不能分化人域、不能诋毁人域先贤、不可用长生作为筹码。
    同样的,她也听出了天帝的几个要求——
    人域高手听从天宫指挥、人皇不能干涉天宫运转、神灵面对生灵时的优越性。
    双方的碰撞时而激烈时而舒缓。
    有很多话是少司命听不懂的,但少司命能感觉出,天帝与吴妄有过了一次正面较量,以及最后各自后退半步,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
    令神头大。
    ‘他此刻在担忧什么?莫非是发现了关于人域的什么隐患?天帝的旨意中藏着什么坑?’
    少司命脚尖轻点地面,秋千开始前后摇晃。
    吴妄此刻确实慌了。
    他想不通;
    他不理解。
    帝夋好好的,干嘛要给他自己的名字加点东西,摇身一变成帝俊?
    根据吴妄听过的神话传说,帝俊跟东皇太一不是兄弟吗!?
    换句话说,自己要跟帝夋这个大荒阴谋家称兄道弟?
    呸!恶心!那还不如直接开战!
    吴妄差点破口大骂。
    他不断思索着帝俊之诞生,会对天地格局的演变产生什么影响。
    好像,如果自己不去在意帝夋成为帝俊这点小事,那其实也没什么影响,帝夋不可能通过改个名字就完成逆天改命。
    有钟从中斡旋,自己所知的神话不一定就会发生。
    又或者,自己所知的神话,其实在另外的‘时间线’上已经发生了;
    自己成了帝夋的老大哥,与帝夋联手对抗烛龙,获胜后自己背刺了帝夋,完成了人域对天宫的逆袭。
    吴妄挑了挑眉,这个路数倒是有较高的可能性。
    罢了,自己现在不去朝着‘帝俊兄弟’的方向发展就好。
    吴妄走到书桌后,拿出一枚玉符仔细斟酌,又改用笔墨纸砚,提笔写下了一行行小字,将帝夋那道旨意最后商定的内容,完整的复述了一遍。
    随后,吴妄招来一名神卫统领,将这封信与自己的令牌扔过去,丢下一句:
    “将此物送入人域,确保被人域边界的修士拿到。”
    那统领虎躯轻颤,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低头领命而去,开始琢磨平日里自己哪个手下过于个性。
    待神卫统领离去,吴妄坐在椅子上出了会神,而后长长地呼了口气。
    接下来的事,就让老前辈自己烦心去吧。
    “怎么了吗?”
    少司命忍不住向前问询。
    吴妄颓然一叹,慢慢趴在了桌面上,对少司命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快,给我点元气。”
    “元气?”
    少司命不明所以。
    吴妄头顶冒出一缕青烟,其内化出了男女亲嘴儿的虚影。
    少司命脸蛋微红,轻啐了他一声:“莫要不正经了,素轻还在看着……诶?素轻呢?刚才还在这……”
    “嘿嘿,咱老阿姨早就见多不怪了,”吴妄的眉角跳了个舞。
    少司命忍不住向前扭了一把吴妄的脸颊,坐去了书桌对面,目中带笑,笑语嫣然。
    她问:“当真不要紧吗?”
    “什么?”
    “今日你与天帝陛下商议的这些事,不会对人域产生负面的影响吗?”
    吴妄不答反问:“天帝陛下的这道旨意,你怎么看?”
    “我觉得,”少司命抬手轻抚胸前垂落的一缕秀发,“倒都是对生灵利好之事,虽说天帝可能动机不纯,倒也不算坏事。”
    “不错,”吴妄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少司命的反应基本不出他所料。
    她现如今却是比以前好很多了,起码已经可以坚信天帝动机不纯。
    以前的少司命,自身立场往往取决于最后与她聊天的是谁,很容易被人当枪使,也确实经常被人当枪使。
    现在的少司命,起码相信了世上存在恶人,且有些恶是存粹且没有缘由的,必须小心提防。
    念及于此,吴妄对大司命的恨意,略微消散了一丝。
    大司命对人域的暴行,部分是源于他的立场,部分是源于帝夋的命令。
    这倒不是替大司命辩解什么。
    若让人域列个罪神榜,大司命必然名列前三甲,单单是那些无故降下的灾祸,就已是洗刷不掉的罪孽。
    吴妄对大司命的好感,只是源于他是个令人钦佩的兄长,也仅此罢了。
    见他有些出神,少司命不由轻声问:“在想什么?”
    “你哥。”
    “嗯?”少司命不由一怔。
    吴妄恹恹地坐起身来,伸了个了懒腰,瘫坐在椅子上,浑身散发着近来应酬过多产生的疲倦。
    他缓声道:
    “我在想,大司命背负的罪孽,以及他该得到的终局。
    若生灵崛起是必然,大司命的陨落也会是必然。
    他背叛了生灵。”
    少司命抿着嘴,身子倚靠在椅背上,宛若没多少力气,神情也有些低落。
    吴妄温声道:
    “不必多想这些了,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这些年做了什么,你在旁边应该也看的清楚。
    我不是要审判大司命,我没有这个立场,也没这个权利去审判生灵主神。
    甚至,你只要开口,让我以后放大司命一马,我也会在出手时给他一条活路,这是我的私心,也是对你的尊重。
    但生灵放不过大司命。”
    “如果……”
    少司命抬头看向吴妄,眸子中带着几分触动。
    她柔声道:“如果他日生灵大兴,推翻了现有秩序,那是否,能用我的功去抵他的过?”
    “功过不能相抵,”吴妄道,“除非大司命在今后生灵与神灵的对决中发挥出关键作用,能换取生灵对他的原谅。”
    他话语一顿,又笑道:“说这些太沉重了,生灵还不一定能赢。”
    少司命嗔道:“这不是更沉重了?”
    “大势所趋嘛。”
    吴妄眯眼笑着,在袖中摸索了阵,取出了几样从东南域带来的小食,好似不经意地说着:
    “就算我们输了,肯定还会有新的反抗力量。
    一时的失利只是因为我们积蓄的力量不够,选择的路径有偏差,或者团结的力量不足以支撑我们获得胜利。
    但生灵在这天地间诞生了,不屈的意志还在天地间流转,就注定生灵不会被一直压迫下去。”
    少司命轻吟一二,心底却泛起了林素轻的叮嘱。
    ‘少司命大人,如果我家少爷说出一些您听不懂,但确实很有道理的话语,可以作出一幅思考的模样,然后点点头,回答两个字——确实,少爷就会特别高兴。’
    “确实。”
    少司命若有所思地说着。
    吴妄不由得会心一笑,差点就喊一声‘同志’,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她理解我’的欣喜之中。
    少司命:……
    素轻当真是个不错的朋友,有空还是要去多与她聊聊为好。
    ……
    吴妄送去人域的信件,第二日就有了回信。
    回信其实只有一个‘可’字,其上蕴含着薪火大道独有的道韵,算是神农老前辈的防伪标识。
    吴妄大概是明白老前辈意思的。
    【在老夫寿元完结之前,你就可劲折腾,折腾出结果来最好,折腾不出结果,那就是最坏的打算——正面决战。】
    又几日,帝夋召集天宫众神,开启了神庭议事。
    此次议事也算意义重大,帝夋颁布了那道旨意,不顾众神的情绪,强行定下了要与人域联手的基调,给了吴妄天政殿参事的头衔,进一步扩大了吴妄手中权柄。
    旨意最后的一条,倒是在天宫引起了震动。
    帝夋正式改名帝俊。
    众神对此反应不一。
    强神们纷纷沉默,什么都不多问,也不多想。
    不少正神和小神明显有些不忿,觉得天帝并未尊重他们,这般做是在舍本逐末。
    尤其是那些曾因与人域交战而重塑的天宫神灵,为此郁结了一口气,却都不敢去违抗天帝的意志。
    天宫神灵之间存在的缝隙,被这道旨意无形拉大了些。
    对此,吴妄明智地选择了息声。
    不评论、不解释、不关注。
    吴妄在逢春神殿中躲着,与少司命增进增进感情,没事就调息调息星神大道,如此低调了大半个月,才继续在天宫中走动。
    他主动去拜访了雷暴之神,与雷暴之神喝了顿酒,两者此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临走的时候,雷暴神拉着吴妄,一声一声的‘霸哥’喊着。
    就跟他们的交情过了命一般。
    接下来的一个月,吴妄开启了‘送礼’攻势。
    时而提酒去土神家中转转,时而带上人域的好茶去木神的殿内溜达溜达;
    他会有意拜访天宫之中几名深居简出的老神,也会准备好几个论道的难题,去跟那些醉心大道的神灵辩论。
    吴妄时刻没有忘记,自己来天宫是为了挖墙脚。
    在初步接触中,被吴妄认定可以相交的先天神,已经都被他贴上了‘墙脚编号’。
    广撒网,总能多捞几条鱼上来。
    有件小事让吴妄颇感有趣。
    流光还是没确定要定阴还是阳,但他开始认真仔细的体会,是穿长袍、长裤舒服,还是穿长裙、短裙舒适。
    于是流光每过几日就换一个风格,成了一条独特的风景线。
    这也让林素轻都有点混乱,不知是否该把流光神纳入‘女子圈’。
    又过月余。
    吴妄以超高的效率,与天宫七成左右的神灵都碰过了面,已开始初步融入神灵的核心圈。
    天宫神灵说多不多,总共也就数百;
    但这些神灵每一个都可以在神池复生,较弱的小神一阶,都需人域数名超凡联手才能抵挡。
    帝夋说的不错,人域现在在天地间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分量,但对抗烛龙的主力,还必须是天宫神灵。
    一个神灵的名单,已初步完成。
    按吴妄此时的评判标准,天宫神灵七成都是罪孽深重,手上沾染着数不尽的生灵血,将自己的享乐,建立在生灵的痛苦之上。
    对此,吴妄也有些头疼。
    要重塑这么多神灵,需要多少神力?
    把天宫的神池抽干了都远远不够!
    现阶段,天宫的局势已经逐渐清晰,吴妄和帝夋都在算计彼此。
    吴妄想拽着帝夋往上爬,与天宫神灵多接触,逐步确立自己的威信。
    帝夋想利用吴妄做鱼钩,去钓人域这条大鱼,然后将天宫和人域绑在一架战车之上,撞向天外的烛龙。
    这是明着的那部分。
    暗中,吴妄盘算着如何让天道顺利展开,帝夋算计着如何脱身复来坐收渔翁之利。
    彼此之间的算计纠葛,已近乎形成一只漩涡。
    谁先从漩涡中挣出,谁就能掌握更多的胜算。
    世上之事,自不是非黑即白。
    吴妄虽对天宫神灵有些反感,但该利用的还是要去利用。
    更让吴妄头疼的是,他要面对的,远不只是与帝夋互算这般大麻烦。
    “大人!”
    有神卫在殿外禀告,“羲和大人派人前来催促,问您什么时候去旸谷一行!”
    吴妄嘴角抽搐了几下。
    自己莫非真的要做那十日之师?他是当真不想跟十日有什么牵扯,更不想因为自己让十日产生灵智。
    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一回事。
    吴妄仔细思索了一阵,回道:“明日清晨,我自此地出发。”
    殿外立刻传回几声应答。
    顺带一提,如今逢春神殿外围又多了数千神卫把守,此地更增了几分威严。
    人域,灭宗附近一处隐秘的山林中。
    几名人域高手散在林间,或是坐于树冠中,或是在树下打坐,警惕地观察着各处路过的人影。
    他们身后有着几层阵法,阵法中心位置,一只雪白大茧正微微膨胀,表面出现了细细裂痕。
    入茧时还是女童模样的她,如今已是豆蔻年华,身段初现、样貌清秀。
    她就这般,从沐大仙修成了沐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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