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动把刀放下”
    “举起手来警察”
    巡特警、派出所、防暴大队、刑侦支队全数到齐,偌大一片废弃工地被警察团团围住了。黑社会马仔们一个个哆嗦起来,砍刀撬棍叮当掉了一地,被特警迅速踢走,一拥而上,挨个铐了个结结实实。
    步重华这才放下枪口,喘息着问“你没事吧”
    吴雩怔怔盯着他,皮肤苍白发透,显得那双眉眼愈发乌黑清晰。步重华脸色铁青,按着他肩膀逡巡一遍全身上下没受重伤,才又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你为什么在这里”
    步重华劈头盖脸训斥“我为什么在这里,难道不是该问你吗”
    他们两人站得极近,吴雩匆忙退了半步,仓促道“你流血了队长,快叫人过来。对不起我下次不”
    就在这时几名特警从连接荒地的废巷中押着刘哥、年大兴等人出来,年大兴拼命挣扎扭动,大喊大叫“你们抓错人了我是被害人家属我要检举揭发唔”
    特警不是吃素的,当场就把他嘴给堵上,塞进了后车厢里。
    吴雩脸色微微一变。
    步重华全部观察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当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细节,刚想开口追问,廖刚蔡麟他们几个却哭爹喊娘地扑了上来“步支队”“快快快叫小桂法医过来”“老板,老板你没事吧卧槽这是哪个孙子砍的,给老子拖出去现场埋了”
    吴雩被挤得踉跄半步,脚下没站稳,突然膝盖一软。
    “小吴也没事吧,谁看见我吴了我艹”蔡麟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步重华猛地转身一把抓住吴雩,只见他捂着嘴闷咳了两声,那几乎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咳嗽,紧接着就把手往警服裤子上抹。
    步重华攥住他手腕,掰开一看,掌心星星点点的全是血沫。
    “叫车来送医院,他受内伤了。快蔡麟”
    蔡麟兔子似的弹起来就往外跑,人群登时乱成一团。步重华手臂半环着吴雩,让他靠坐在砖墙边,突然感觉吴雩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手指冰冷发抖,沙哑地道“年大兴”
    步重华紧紧盯着吴雩的眼睛,刹那间竟然从那双瞳孔里看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混合着悲哀、挣扎,以及更深重的无可奈何。
    “年大兴怎么”步重华低声问“你为什么要去追他告诉我”
    这个相对的姿态让吴雩仰起头,他近距离盯着步重华,张了张口,又没发出声。
    “来了来了小心点”这时蔡麟跟几个民警飞奔回来,抬着警务车上的简易担架,七手八脚把吴雩扶了起来。步重华也站起身,不顾其他人的阻拦,喝道“吴雩”
    “法医法医这边”廖刚死命扶着步重华“队长你快坐下你他妈还在流血”
    吴雩猝然闭上眼睛。
    不知怎么的步重华竟然从他微妙的反应中感觉到了一丝神经质,紧接着吴雩被送上警车,警笛拉响,一路风驰电掣冲出了现场。
    刘栋财,男,五十岁,曾因盗窃、抢劫、贩卖假药、偷卖二手车等犯罪事实多次入狱,十年前出狱后游荡到东北,凭借在狱中学来的“手艺”重操旧业,甚至开班授徒,近两年来疯狂制造多起入室盗窃案,被三省警方通缉。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潜逃到津海,还丧心病狂地围攻刑警,被当地警方一举围剿殆尽。
    “负隅顽抗,不知悔改我看你是无可救药了”津海市公安局长宋平拍案而起,声色俱厉“我警告你最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这话我今天最后一次重复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要看象限”
    十五岁的宋小远半死不活趴在饭桌前,厨房里传来局长夫人叮叮当当炸排骨的声响。
    “看看你这样,啊,还敢跟我犟你看看人家重华什么时候要辅导过作业,再看看你还瞪再瞪我把你送去给步重华管教不信你试试”
    宋平一手捂心,正要寻鸡毛掸子,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赫然是说曹操曹操到。
    “喂,重华啊”
    宋小远瞬间菊花一紧。
    “嗯,嗯,我听你们老许汇报过了什么”
    宋平尾音突然拔高,不知道电话对面的步重华说了什么,只见他脸色风云骤变,立刻起身穿上鞋,抓起车钥匙“我知道了,你跟老许说我现在就过去,待会就到”
    “怎么啦这是,”局长夫人从厨房探出头,不满地问“好容易在家一天,又要上哪儿去”
    宋平匆匆把皮包往咯吱窝里一夹“昨晚南城支队在老昌平区抓了一伙人,重华被砍伤了,刚打电话来说案子有新情况。”
    “什么”夫人拔高的尾音跟宋平刚才一模一样,连音调都不带差的“重华受伤了严重不卉卉卉卉”
    宋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哎呀你叫她干嘛”
    里屋咚咚咚一阵脚步作响,放假在家的宋卉奔进饭厅,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吓得煞白“怎么了妈怎么回事”
    局长夫人一叠声地“你爸去南城支队看重华,你赶紧跟过去瞧瞧,把那件新买的粉裙子穿上”
    “你们放过人家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宋平哭笑不得,风风火火地关门走了。
    津海市南城公安局,刑侦支队大楼。
    一辆红旗车刺啦停在门前,司机还没来得及下车开门,宋平已经钻了出来,大步登上台阶,摆手示意许局不用寒暄,直截了当指着步重华的肩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医已经缝合过了,那刀钝得杀鸡都不一定死。”步重华披着警服外套,左肩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但行动完全不受影响“刘栋财落网的消息已经发给了大连市公安局,他们派来协查的人中午就到”
    “你杀过鸡吗你知道鸡的生命力比你顽强多了吗”宋平呵斥打断“给我上医院去待会完事就上医院”
    “”步重华说“行我知道了。昨晚廖刚他们几个彻夜审讯了姓刘的手下喽啰,经过口供对比,确认五零二杀人案的被害者家属年大兴也牵连在其中,就是他通知刘栋财带人潜入津海市的。”
    一行人疾步走进刑侦支队大楼,宋平眉头一皱“为什么”
    “年大兴原名年贵,十四年前因协助贩卖鸦片不满200克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在锦康区看守所等待宣判期间,跟刘栋财同住一间监室,姓刘的当时是牢头,年大兴是他的打手兼小弟。两人出狱后逐渐不再联系,直到几天前年大兴因为他女儿被杀的案子来到市局,见到了吴雩,回头就私下通知刘栋财带人来津海寻仇,因为通风报讯有功从刘栋财那里得到了三万块赏金。”
    宋平脚步一顿,几个人也跟着站住了“寻仇”
    步重华点点头“年大兴声称刘栋财那只断手是吴雩十年前砍下的,还说他要检举揭发,请求立功表现。”
    从津海市公安局宋大老板意外的表情来看,连他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思忖片刻后问“他要检举什么”
    步重华做了个向外挥的手势,掌心向内,手背向外除许局之外的几位主任都识趣退后了两步,刑侦支队大楼人来人往,而这一小块方寸之地突然格外安静。
    “他说,吴雩坐过牢。”步重华略微偏过头,音量放得非常轻“他说吴雩是十三年前锦康区看守所越狱潜逃的通缉犯。”
    讯问室。
    四面墙壁惨白,墙顶上开着一扇巴掌大的铁窗。书记员已经被清出去了,光秃秃的铁桌上只有一盏黯淡的台灯,光芒黄不黄绿不绿,把年大兴满是横肉的脸映得竟有一丝虚弱。
    步重华披衣坐在审讯桌后,袖口卷在手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漫不经心道“我听说你要举报,说我们的刑警是通缉犯”
    步重华肩宽腿长,肩背挺拔,简单随便往那一坐,十多年刑侦生涯锤炼出来的气势就压倒性地盖住了对方,年大兴甚至不敢抬眼直视他“我、我没说谎,我不是为了那三万块钱才跟刘哥通风报信,是因为那姓吴的太狠我是为了自、自卫”
    讯问室外小黑屋里,宋大老板和许局两人并肩站在单面玻璃前,沉沉对视了一眼。
    “自卫。”步重华听不清什么态度地重复了一句,问“为什么要自卫,吴雩会对你不利”
    年大兴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咕咚一声。
    “年贵,”步重华淡淡地道,他声音极富磁性,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你在我面前,指控我的人是逃犯,知道污蔑在职刑警是什么罪名吗”
    他最后几个字仿佛泰山当头,压得年大兴整个人向铁椅里坍缩,好半天才辩白似的勉强挤出一句“可是可是我能认出来,他样子没变,还有那个纹身世上怎么可能有同样的两个纹身”
    步重华瞳孔压紧。
    纹身。
    “他真名姓解,叫什么不知道,据说是帮人往缅甸运粉抓进来的,听看守管他叫编号23659。号子里每个人都有花名儿,唯独他没有。他不用有。一提他所有人都知道是他,甚至后来连提都不用提,放风的时候一窝窝犯人凑在一块儿,使个眼色就知道是在说他,那些看守也根本不管”
    “为什么”步重华问。
    年大兴虚虚地喘气,灯光下只见冷汗顺着额角流出一道道印记,半晌他挤出了一个痉挛扭曲的笑容。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以为看守所都跟监狱那样吗,警官法院没判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混着关在看守所里,灭门一家七八口的,边境贩毒百八十斤的,组织团伙拦路抢劫的,杀人碎尸全国通缉的所有犯人全混在一块,有大铺,有小铺,每间小铺里还有个牢头。牢头负责教新来的犯人学规矩,一天三顿按着往死里打,打完了再灌混着泥巴的脏水。条子都知道犯人间的玩法,只要别真弄出人命,他们看见了都当没看见”
    “我不是问你这个。”步重华打断道,“我是问为什么23659没有外号。”
    年大兴瞪着他,脸上扭曲的恶意几乎要化作粘稠的东西流出来,他终于说了实话
    “因为好看。”
    步重华呼吸微顿。
    “那是大牢,连个耗子都他妈带把的大牢。他长得那么好看,你说为什么所有犯人都惦记着你觉得他们在惦记什么,警官”
    讯问室内外都仿佛被冻结住了,空气化作无数锋利的碎冰,沉甸甸坠在人肺里。
    许久后步重华终于活动了下脖颈,骨节发出咯嘣脆响,他问“所以刘栋财下手了”
    “刘栋财是第一个下手的。因为我们蹲同一个号子,动手方便。”年大兴冷笑起来“但姓刘的不敢自己动手他当牢头是因为外头有背景,有人给送钱,打人他可不行。所以他命令我们几个先上”
    步重华脸上还是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然后呢”
    年大兴吸了口气,脸上肥肉不住抽动,然后终于撩起汗衫。
    即便在讯问室这么昏暗阴沉的可视条件下,他胸腹部那道伤疤还是非常清晰,泛着陈年增生可怖的暗红色。
    “玻璃块,”年大兴嘶哑道。
    步重华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你能想象吗平时姓刘的那几个欺负他,打他,打得血都吐出来了,那小子只咬牙一声不吭,我还觉得他挺好欺负的。但那天晚上一群人围着动手的时候,他突然就豁出去了,用藏起来的砖头干破了一个人的脑袋,碎玻璃捅进我肚子,他们说我肠子都流出来了。所有人都在喊,所有人都在蹿,武警带枪赶来之前他还捅破了一个人的脖子,血喷出半面墙那么高。后来我听说那天晚上险些引发出暴动。”
    年大兴喘着粗气,说“你知道姓刘的这次为什么带二三十个人来津海么,警官因为他怕了。我敢说姓刘的混了大半辈子,从没离死亡那么近过。”
    步重华眯起眼睛,盯着年大兴那张混合着畏惧、懦弱和仇恨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后来呢”步重华终于开口问,“你说他越狱了”
    年大兴死死盯着审讯桌,仿佛透过它冰冷铮亮的钢面,再次回到了看守所里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半晌他又咽了口唾沫,说“对,那天晚上之后,他就跑了。”
    “”
    “那天晚上武警围住监仓,然后拿高压水枪往仓里喷,所有人一下就被顶到了墙边上,然后他们冲进来把犯人统统踹倒,叫我们抱头蹲下,喊着谁敢动就立刻枪毙。当时我还捂着肠子,痛得刚要叫救命,突然就看见那小子站起来抓住看守,跟疯了似的往死里揍当着武警面打看守,这还得了轰的一下武警就扑上去,一帮人打得他头破血流,一直打到再也不动了,才把他从号子里拖出去。我跟你说,他拖出去的时候地上全是血,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妈的”年大兴狠狠骂了句“后来我才知道他要干嘛,就是想进医务室,医务室的下水道连着外河,第二天他就跑了”
    不仅是步重华,连单面玻璃外的宋局和许局都皱起眉医务室的下水道
    就算那是十多年前,就算那是个坐落在边境小城镇的破看守所,憋一口气就能从下水道里越狱也未免太扯了。
    “不信开始我也不信,那么多犯人没一个信。那下水道从医务室通往外区,从外区还要出来再转一道,才通往外面的锦康河。如果有人说他能一口气憋足了潜水好几里,换作你你能信但偏偏他就真的不见了咳、咳”
    年大兴激动得被口水呛咳起来,讯问室内外的目光都紧盯着他,只见他不住摇头,虚胖蜡黄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出病态的红。
    “后来我始终想不通,怎么想也想不通,只知道那阵子整个看守所全部戒严,一卡车一卡车的武警来了四五拨,还下令严禁犯人间讨论这件事,连提到那小子都不允许。但实际上这种事根本禁不住,所有人都在暗地里偷偷猜测,只猜不出来为什么直到两年后我出了狱,才总算有人告诉我。”
    年大兴停下摇头,直勾勾盯着步重华,浑浊的瞳孔不住发颤
    “那小子根本不是自己游出去的,其实他只游到监狱外区,就被武警包围了。然后一伙缅甸人开军车越境,从监狱大门冲破电网,跟看守发生交火,还被武警打死了好几个人。”
    “他跟那帮缅甸人是一伙的,他们把他从监狱里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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