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小妞。”
    夜店炫光乱舞,卡座一片狼藉。打碟早已停了,周围惊恐的人群不住后退,争相让出一大片撒满碎酒瓶玻璃的空地。
    玛银醉醺醺瘫在卡座上,皮质小黑裙下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膀和腿。然而金杰视若无睹,只弯腰直直盯着玛银通红的脸,一字一顿问:
    “——你从我身上顺走的那袋货在哪里?”
    玛银无意识地挥了几下手,想搭在金杰肩上,被他略一侧身偏了过去,然后口齿不清地嘻笑起来:“我就……我就不告诉你,哈哈!”
    金杰闭了闭眼睛,起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吩咐手下:“搜身,带走。”
    训练有素的武装毒贩同时冲上去,瞬间放翻了玛银身后几个缅甸保镖,一把将她拉起来往外推。
    “你、你们要干什么?”迟钝的玛银终于在周遭惊叫中意识到不好,踉跄跌跌撞撞歪了几步,磕磕绊绊地尖叫起来:“阿归!阿、阿归救我!”
    夜店二楼监控室屏幕前,一名十□□岁的年轻人霍然起身,疾步推门而出——
    楼下舞池的几个毒贩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黑衣人影已裹挟厉风当头而至,半空屈膝精准踹飞了两人手里的枪,落地瞬间“啪!”一声脆响抓住了正掐着玛银脖子的手,猛然发力反拧,毒贩手腕喀嚓骨折,顿时发出了尖厉的惨叫声!
    傻笑的玛银软绵绵往后倒,被年轻人一把接住,立刻反推到自己身后。
    “我艹他妈!”“站住不准动!”毒贩怒吼纷纷炸起,只听哗啦枪响,三四把黑洞洞的冲锋|枪口同时指住了挡在玛银身前的年轻人:“蹲下!给老子蹲下!!你他妈是什么人?!”
    “……”
    这个叫阿归的年轻人看上去甚至不满二十,黑西装、白衬衣,面相有种冰冷慑人的俊秀——在这见不得光的地下世界里,俊秀得有一点过分了。
    他缓缓直起身,挺拔削瘦的身体像一柄长刀,视线逐一扫过每个冲锋|枪口。
    “……他们欺负我,还推我!”玛银还没意识到危险,摇摇晃晃地抓着年轻人手臂,口齿不清地嘟囔:“阿、阿归去,去弄死他们,你一定要给我去……”
    周围死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良久后阿归终于在众目睽睽下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稳定:
    “我家大小姐喝多了。她拿了诸位什么东西,我可以做主归还。”
    金杰没吭声。他看着阿归的脸,似乎有点疑惑。
    几个毒贩伙计彼此对视,又不约而同望向地上那个抱着手痛苦打滚的弟兄。半晌为首的一个伙计终于重重呸了声:“这手欠的妞顺走了我们的样货,你让她怎么拿走的怎么吐出来,就现在!”
    “我没拿!”
    “你!——”
    “我没拿!”玛银连站都站不稳,却凭着一股蛮劲发狠:“有本事你动手啊,你来呀!”
    这回没人跟她废话了,那人大怒一指:“这俩都带走!”
    三四个拿枪的伙计同时逼上前,阿归眼睛微微一眯,探手拔匕出鞘——但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身侧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
    “kui哥?是你?”
    阿归一回头,正对上了金杰。
    手下诧异:“杰哥,你们认识?”
    “四年前,巴莫山,鬼羊拳场。”金杰似乎也很意外,指了指自己:“——咱俩在一个营里待过,还记得吗?”
    “……”
    阿归紧盯着金杰的脸,半晌终于把眼前这桀骜不驯的青年和记忆中瘦小的男孩挂上了钩:“……阿杰?”
    既然是认识的,事情就清楚多了。气氛终于有所缓和,金杰把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冲阿归身后的玛银阴冷地扬了扬下巴:“我也不知道这妞是吃多了撑的还是手贱,你让她把那袋样货还回来这事就了了,不然只能麻烦你俩都跟我走一趟,行了吧?”
    阿归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低声道:“大小姐?”
    玛银瞪大因为醉酒而糊妆了的眼睛:“不——不给!”
    “大小姐,塞耶老板以后还是要和草花a做生意的,您不能……”
    “不——给!”玛银拖长了语调,昏头涨脑地嘻嘻笑起来,撒娇地拉着阿归的手摇晃:“本——本小姐心情不好,去!把他——他们都弄死!”
    冲锋|枪后的几个毒贩脸色都阴了。
    阿归的神情也微微变了,但还维持着耐心:“大小姐,他们人太多了,我们不能——”
    “你去不去!去不去!!”玛银瞬间变脸怒吼起来,重重一把推在阿归肩上:“为什么平时不理我!就知道叫我大小姐!我就要你去,弄死他们!去!!”
    阿归被她推得退了半步,周围安静得可怕。
    一个眼力好的手下偏向金杰,轻声道:“j哥,这小子肩上有伤,不如我们……”话音未落被金杰隐蔽地一抬手打断了。
    手下一愣,顺着金杰阴鹫的目光看去。
    ——阿归终于轻微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回头望向他们,“叮”一声轻响,把手里的匕首扔了。
    “我家大小姐喝多了,”他轻声说,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抬手抽下细长的黑色领带,解开衬衣咽喉纽扣,把领带的一端往手上一绕,另一端拽住绷紧。
    这一切动作都是不疾不徐的,然后当他抬起头时,眼神冷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抱歉耽误你们一点时间。”
    金杰一句粗口没爆出来,情势已经转瞬立变——谁也看不清那个叫阿归的年轻人是怎么动的,他就像一道黑色闪电顺地而滑,距离最近的毒贩连扳机都来不及扣下去,那身影便已贴面而来,黑色领带自上而下套住枪管,发力一绞!
    砰砰砰砰砰!!
    毒贩甚至不及出声,冲锋|枪已脱手而出,疯狂走火的子弹倾泄出半片扇形。与此同时阿归整个人侧身从他脚边贴地滑过,一脚自下而上正中第二名毒贩胸口,那逾百公斤的爆发力把人生生踹飞了出去,轰隆重砸在墙!
    “啊啊啊啊——”“我艹!!我艹!!”
    怒吼尖叫炸成沸锅,人群抱着头疯狂往外奔。冲锋|枪口调转的速度根本追不上那黑衣死神,阿归几乎是踩着子弹贴地迸溅出的火花凌空而起,柔软的领带在妙到巅峰的巧劲下成了致命绞索,“喀嚓!”一声脆响绞断了第三个马仔的手肘,暴雨枪响瞬间被惨叫所替代。
    下一瞬,惨叫的“肉盾”被阿归发力扔向最后一名持枪毒贩——后者火力被迫一顿,就在那眨眼都不到的空隙间,冲锋|枪已被阿归飞起一脚,打旋踹上半空。
    毒贩急剧扩张的瞳孔里映出“肉盾”当空飞来的身影,随即轰隆!
    ——两人一同砸翻吧台,漫天酒杯倾盆而下,海浪般的碎玻璃片瞬间将他们彻底淹没!
    啪!阿归飞身接住掉落的冲锋|枪,与此同时咽喉一凉,被鬼魅般出现在身后的金杰一刀顶住:
    “够了。”
    “……”
    阿归一言不发,平静地展开双臂放弃抵抗,神情没有一点意外。
    但金杰并没有看他,只紧紧盯着玛银,冷冰冰问:“东西到底在哪?”
    夜店早已清空,几个毒贩马仔在地上痛苦打滚,满地是弹壳打出的狼藉。
    玛银终于从醉酒中清醒了,妆容精致的脸色惨白,发着抖向她刚才的卡座一指:“随……随便扔……扔了……”
    卡座早已掀翻,酒瓶玻璃压了一地,酒液浸泡的地板上隐约可见几处幽蓝色粉末痕迹。
    ……这妞是塞耶的独生女,以后还是要做生意的。
    金杰深呼一口气,勉强压住暴戾,一手拿刀抵着阿归的咽喉,另一手从他手上夺过冲锋|枪,冲着那块残留样品痕迹的地面就是——砰砰砰砰砰砰!!
    火舌喷吐弹壳迸溅,整块地板在玛银的尖叫声中轰然塌陷,样品粉末的最后一点痕迹随之化成了齑粉。
    咣当一声金杰把打空的冲锋|枪扔了,另一手放开阿归,冷笑一声:“kui哥啊。”
    那帮毒贩都踉踉跄跄爬起来,个个头破血流咬牙切齿,但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金杰一抬手止住了。
    “你能活到现在我也是挺惊讶的,”金杰转向阿归,挑起一边眉毛:“哪天有时间出去喝一杯吧,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你觉得呢?”
    阿归缓缓从地上站起身,细碎额发之下看不清眼神,半晌才听他几乎无声地呼了口气,说:
    “东家待我有恩。”
    金杰足足盯了他好几秒,才靠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总有一天要死在这妞手里。”
    “走!”金杰再不看周围一眼,面色桀骜阴沉,大步走出了几近废墟的夜店。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一辆哑黑色改装越野车停在街角,半开的车窗中露出黑桃k的脸。金杰没管后面的手下,大步流星走到车门边低下头,规规矩矩叫了声:“大哥。”
    黑桃k似乎在跟什么人发短信,手机屏幕的荧光映在他脸上,少顷才头也不抬问:“那小子什么背景?”
    “……四年前,北掸邦,我跟他在同一个格斗训练营里待过。”金杰在手下面前的果断阴冷都消失了,终于难以掩饰地露出一丝悻悻:“那小子老天赏饭吃,好几根骨头长得跟常人不一样,反关节技出神入化,徒手爬大山完全不是问题。他一出来我就知道今天这事没善了。”
    金杰顿了顿,低声说:“大哥,那小子除了脑子不清楚之外为人还不错,您看要不……”
    “不用想了。”黑桃k淡淡地打断道,“这种人活不长的。”
    他终于回复完最后一条消息,切换掉联系人“秦川”两个字的短信页面,打开另一个空白的短信联系人。
    ——“红皇后”。
    空气沉静片刻,黑桃k按下一行字,发送出去,关掉了手机。
    “走吧。”
    千禧第一个新年前夜,时针渐渐走向零点。
    四辆吉普组成的车队依次发动,尾灯血红,消失在了边境幽深的黑夜里。
    ·
    【新年快乐。】
    江停删除信息,摁断手机,面无表情地推开寝室门。
    “江停!江停快来!”电脑前的少年头也不回地招手怒吼:“这狗日的马上就要将我军了,给我应一招!快!!”
    “……”江停走上前,在电脑前抱臂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拍拍室友的肩,转身走向洗手间。
    “??江停?”室友唰地扭身瞪着他,难以置信道:“你竟然眼睁睁看着我输给那个三流院校的混账而不伸出援手,你还是不是人啊?”
    门后水声哗哗,少顷江停冷静的回答终于在刷牙间隙中传来:“那个‘三流院校’的混账之前起码出了四手臭棋,就这样还能将军,已经是在让你了,安心上路吧。”
    “……”
    “另外刑警学院不是‘三流院校’,人家的刑科吊打全国三条街,不信你看看桌上那本《血迹形态分析》是谁编的?”
    “………………”室友深吸一口气,力沉丹田,掷地有声:
    “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吱呀一声洗手间门开了条缝,江停探出头,肩上还搭着条洗澡毛巾,心平气和说:“新年快乐,解行。”
    解行决绝地把头一扭,恰逢电脑屏幕上出现checkmate一行大字,登时惨不忍睹地捂住了眼睛:“啊啊啊啊——”
    “走象!走象!吃他的小兵!——哎呀你怎么不听我的!”
    严峫懊恼的感叹还没落地,步重华面无表情果断落子,一行checkmate顿时闪着光弹了出来。
    严峫:“……”
    严峫顶着一头绷带,咕咚倒回床上,闭着眼睛摆了摆手说:“我不跟你玩儿了,没劲。”
    步重华说:“你想多了表兄。是姨妈非叫我来陪你度过无聊的病中时光,否则我不会无聊到跑去公大匿名棋室虐菜的,又不是没其他事干了。”
    “我是伤员,不是病号!”严峫义正言辞指着自己额头上的一圈绷带:“我这是只身追进贼窝,单刀赴会、力拒众敌,一人单挑二十个,为了给派出所争取时间而光荣负的伤!而且表扬已经通报到学校了!你这是赤|裸裸的嫉妒和污蔑!”
    “九个。嘉奖通报上已经写清匪徒人数了。其中还有四个至今尚在留院察看。”步重华看了眼时间,从抽屉里拿出药板和水丢到严峫面前:“时间到了,吃药。”
    严家大别墅里,所有亲戚齐聚一堂,房门外楼下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严峫只得就着水咽下药片,探头冲镜子打量片刻,用混合着骄傲、深沉和一丝丝中二的语气说:“我破相了。”
    步重华冷静地回答:“没什么好可惜的。”
    “……”严峫问:“你一定要把嫉妒之情表达得那么明显吗?”
    步重华反问:“不是你自己做完手术当天给我打电话说,虽然你破相了但完全没什么好可惜的,让我是亲兄弟就要学你往脸上划两道,伤疤是男子汉至高无上的勋章,隔壁大队警花看到你都心疼得要哭了吗?”
    从严峫的表情来看,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干过什么了——这也很正常,手术全麻刚醒时人往往会下意识干出自己平时不会干的事情。半晌严峫怀疑地道:“你确定我打过这个电话么,那姑娘腿长连一米二都没有,我怎么可能管她叫警花?”
    ……完了,又来了。
    步重华闭上眼睛,平复呼吸,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表哥,人家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腿长也才一米三三,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
    严峫肯定地说:“不可能,网上她们发的自拍腿都很长的。”
    “那是p的。”
    “不可能所有人都p图,肯定有一部分是真的。”
    “都是p的。”
    “你对人性的看法太片面了。”
    “我对人性的看法很全面,你又要把我们上次对星矢和一辉的争论重演一遍了吗?!”
    “你对天马流星拳的输出值到底有什么疑问?!”
    “一辉才是最强的!!”
    “………………”
    周遭蓦然陷入死寂,战火一触即发。
    表兄弟各自瞪着彼此,突然两个小时前曾翠翠女士语重心长的叮嘱在严峫耳边响了起来:
    “以往每次跨年,你表弟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他爹妈的照片枯坐一晚上,一个字都不说,一口饭也不吃……今年你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让你可怜的表弟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兄长的关心、亲人的陪伴,干什么都顺着他,说什么都是他对……不然我就把你这臭小子的头拧掉,听见了没有?!”
    严峫:“………………”
    “你是我兄弟,你说什么都对。”严峫咬牙挤出彬彬有礼的假笑:“一辉是最强的,你赢了。”
    从步重华的表情来看他大概以为严峫的脑震荡又发作了:“……你认真的?”
    “是的,我认真的。”明天再弄死你。
    空气沉默良久,终于步重华眯起形状锐利的眼睛,敏感地问:“你正努力掩盖的那一丝表情叫做不甘,对吧?”
    严峫:“……”
    严峫掀被而起,瞬间大怒:“我警告你见好就收吧!别他妈太过分了!!”
    步重华:“我就知道你不是诚心的!来啊我怕你吗?!”
    ——嘭!咣!哐当!!轰隆!!
    血腥战火一点即爆,床头剧震水杯打翻,你死我活的兄弟俩一齐从床上滚到床下,我戳着你的鼻孔你掐着我的脖子,同时墙上的秒针“咔擦!”移到了12点。
    曾翠翠女士欣喜的叫喊从楼下传来:“严峫——!阿花——!新年到啦!!”
    步重华屈膝死死抵着严峫,怒吼与窗外的烟花一齐炸开:
    “你这辈子——都别做梦遇上什么长腿警花!!”
    ·
    嗖!
    烟花映亮夜空,透过玻璃窗,反射在岳广平的玳瑁镜底。
    手机不住震动,一条条新信息不断弹出来:【岳局新年好!】【岳局身体健康,岁岁常青!】【祝岳局来年三阳开泰,六六大顺!】……
    【谢谢岳老师一直以来的帮助和指导,祝您今后一帆风顺,全家平安。——林炡】
    “瞧这口气,是谁啊?”身边的老伴不由失笑。
    “刑院刑科老主任新收的弟子,最近在看我出版的论文,写邮件请教过我几个502真空熏显手印的问题。”岳广平在手机上回了两句劝勉的话,摇头叹道:“此子心性非池中物,以后说不准是做保密工作的料子,后生可待啊。”
    老伴没有放在心上,“明天一堆事,大晚上的你也早点休息,啊。”
    岳广平唔了声,没有动。
    老伴去睡了,她身体一直不好。
    岳广平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手机屏幕,眼底浮现出忧伤、感念、愧疚和复杂交织起来的神情,半晌终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通信录最顶上的加星联系人。
    嘟嘟——嘟嘟——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忙,请稍后再拨……”
    远处夜空缤纷华彩,万家灯火熠熠生光。
    阴影中只见岳广平喉结剧烈上下一滑,他似已耗尽了所有勇气,慢慢地垂下了头。
    与此同时,小区楼下。
    一个身量颀长的年轻人静静立在树丛阴影中,全身裹在灰色立领大衣里,路灯昏黄的光只映出他半边镜片,以及镜片后坚冰般安静深邃的侧脸。
    手机终于在他的凝视中停止震动,一切都安静下来。
    ——嘭!
    又一束烟花远远绽开,与无数人家窗后传出的电视机声、欢歌笑语声一起,盘旋冲上夜空,璀璨犹如星海。
    年轻人回过头,最后望了眼远处居民楼里那扇熟悉的窗户,那句无声的呢喃尚未出口便化作白气,被呼啸的北风带向远方:
    “……新年快乐,父亲。”
    凛冬岑寂,长夜未央。
    十八岁的秦川转过身,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头也不回走向了飘渺的远方。
    ·
    【今年】
    “多发性肋骨骨折及肋间肌出血,胸腔积血,心包积血,腹腔积血——你再看看这个心脏破口处大量的增生成纤维细胞,看见没有?典型钝性暴力撞击导致的心脏挫伤。”
    严峫啪地一声把现场照片扔在茶几上,向后靠进沙发背里,志在必得地跷起两条长腿:“再结合温度、湿度、发现死者时尸表尸僵已缓解等各项特征……案发时间在昨天凌晨三点到三点半间,交通肇事,没跑了。”
    “是么?”步重华穿着居家衬衣长裤,端着半杯果汁站在沙发后,居高临下冷冷道:“我说两点半到三点。”
    严峫回头瞅着他,语重心长问:“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长辈的话呢?”
    步重华说:“因为我才是津海本地警察,我知道昨晚三点以后538号高速公路津口路段是封锁的,懂了吧?”
    “扯淡,封锁又有什么用,你怎么知道没有货车偷偷上路?”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有货车偷偷上路?”
    “你这人对现实基层工作怎么这么不了解呢?”
    “我才是津海本地警察我怎么就不了解了?”
    “你对人性的看法太片面了!”
    “我对人性的看法很全面,你又要把网上那些自拍照腿长到底有没有一米二的争论重演一遍了是吗?!”
    “………………”
    空气陡然安静,战火一触即发。
    兄弟俩彼此瞪视半晌,严峫唰地扭头:“——林炡!告诉他案发时间到底是几点!”
    步重华家的大复式里灯光璀璨,暖气融融,电视上正放着跨年晚会前的最后倒计时,厨房里传来阵阵香气。
    大餐桌上的火锅、蘸料、酒水饮料已经准备好,只等吴雩那神乎其技的刀工把牛羊肉片好,就可以摆盘上桌开餐。
    ——这偷电缆的倒霉哥们到底死在几点钟?
    两点半到三点整,还是三点整到三点半?
    林炡坐在另一侧沙发上,膝上摊开他那连洗澡睡觉都从不离身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刚收到的案发时刻监控画面截图,左上角清清楚楚标记着系统时间——
    3:00am。
    林炡咽了口唾沫,在这对兄弟灼热的视线中压力山大,半晌含蓄地挪了挪身体:“江队,不如你来公布一下答案吧。”
    江停正拿着一把干辣椒偷偷往火锅里加,闻言扭头一看,斩钉截铁:“凌晨3:00:01。”
    步重华:“@#¥%*#??”
    严峫嚣张拍案而起,与步支队长空白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听见没有你输了!今天碗全归你洗!”
    “……”林炡小声问:“江队?这样好吗?”
    江停探身叉掉电脑上的监控截图,删除、粉碎、文件彻底清空;然后眼睛冷冷一横:
    “你想听他俩坐在这里撕到明天早上吗?”
    林炡立马就被说服了。
    江停用“别乱说话”的眼神警告地一瞥,起身找吴雩抽烟去了。林炡处理完最后一点工作,正要合上电脑,突然弹出一封来自“建宁市公安局网侦大队”的新邮件,点开却立刻黑屏了,紧接着摄像头自动打开,屏幕上映出了他自己意外的脸。
    病毒?
    哪个不长眼的黑客敢拔老虎胡须?
    手机在这时响起,来电显示一串乱码,林炡皱眉接了:“喂?”
    对面响起一道斯文从容、不疾不徐的声音:“帅哥,别乱说话。”
    林炡问:“邮件你给我发的?”
    “熊猫烧香病毒最新改造升级版,随时可以烧掉d盘,你的整个跨年之夜就要耗在数据恢复上了。现在,听我的指示:把你口袋里另一个加密手机拿出来放到摄像头可以看到的地方,不要尝试联系技术队追踪来电,没有用的。我这是暗网拨号。”
    林炡深吸一口气,插在裤兜里的手慢慢把手机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
    对面的声音还挺赞许:“然后,在不惊动姓江的和步支队的前提下,把电话交给严峫。”
    林炡嘴角抽动两下,终于慢慢转身:“……严队,有人找你。”
    “谁?”
    “婚礼破坏狂。”
    步重华明显没get到这个梗,他正仔细观察大餐桌上的火锅,对汤底里的干辣椒数量有所疑惑;然后他扭头冲厨房方向看了看,确定江停没有注意到这里之后,用汤勺把干辣椒一个个挑出来,不动声色地扔掉了。
    严峫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微妙,两指并拢冲林炡一点,那意思是别乱说话,然后拿着手机弯腰溜出了客厅。
    林炡善解人意地往嘴上做了个拉链的动作。
    “你竟敢趁这时候打电话来,知道步支队长刚才就坐我边上吗?”严峫躲在走廊尽头的石柱后,压低声音骂道。
    秦川:“大过年的不要这么严肃嘛,轻松一点,你表弟还没从玉米淀粉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啊?”
    “他过去整整一年里没碰跟玉米沾边的任何东西,上个月有个作死骗婚的,用假血装车祸骗受害女生感情,抓捕时差点被步重华打成植物人。”
    “……”秦川问:“不然你再往远点躲躲?”
    严峫探头往餐桌方向瞅了瞅,低声问:“你小子在哪儿呢,那小破铺子旧电扇,边境毒蚊子咬得爽吗?”
    沙滩上,秦川微微一笑,拿起身侧五彩缤纷的鸡尾酒喝了一口。
    阳光明媚,海鸥飞翔。不远处泳装美女走来走去,成群的金发碧眼大长腿,娇笑嬉闹不绝于耳:“秦老板来玩呀!”“来hy呀!”
    秦川充满绅士风度地微笑婉拒,然后对手机郑重道:
    “我正坐在南半球的沙滩上思考人生。”
    严峫:“……”
    “南半球?”吴雩突然从十米外走廊另一端的阳台上探出头,好奇地问:“鲨鱼在澳大利亚有一座私人小岛,他说的是不是那里?”
    严峫和秦川同时差点摔了手机,秦川冲着话筒怒道:“你们就不能带他去看看医生吗?!这变态的听力真不是什么病吗?!”
    严峫:“等等,你跑去鲨鱼的地盘打算干什么?你个混账别作死!”
    吴雩懒洋洋缩回阳台,顺手一弹烟灰:“听不清了,不过肯定不是在商量什么好事。”
    江停一手夹着烟,一手不停地发短信,把某秦姓混账最新来电的消息上报给建宁吕局:“是好事就怪了。秦川这个人,危险的时候他最安全,安全的时候他最危险。——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步重华那边……”
    吴雩说:“我懂,我明天再告诉他。火锅不能浪费了!”
    江停同意地点了点头。
    今晚的九宫格火锅是严支队长拨冗亲自监制的,有江停喜欢的麻辣、藤椒、花椒鸡;有吴雩喜欢的三鲜、番茄、十三香;有为号称自己从云滇来早已练就一副精钢肠胃的林炡准备的见手青和变态辣……甚至在九宫格正中间,还有专门为步重华烧开的一格清水,这样他就可以在大家涮和牛、羊肉、银鳕鱼和大鳌虾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给自己烫白水青菜吃了。
    所以今晚津海不能拉响防空警报。不能给步重华任何掀翻饭桌的机会。
    “哦还有,”江停突然从手机上抬起头:“我们来的时候伯母给你带了东西,我去给你拿出来。”
    吴雩非常意外:“给我?”
    江停波澜不惊说:“是啊,她已经完全承认并接纳你了,当然会送给你一样特殊、重要、具有标志性纪念意义的物品了,我也有啊。”
    吴雩:“??”
    来了吗,电视剧里豪门十八代单传的玉镯/首饰/珠宝/一个亿大红包彩礼?!
    吴雩受宠若惊:“不不不,还是不要了吧,这么破费多不好意思。只要有心意其他都不重要,伯母自己保重身体才是……这是什么玩意!”
    江停biu地转身,表情无辜,手中唰地展开一物。
    ——玉面小战神的24k钛合金狗眼差点被闪瞎了。
    那是一条红秋裤。
    “……混不下去就回来自首吧,别撑着了,有兄弟在呢,一口牢饭总少不了你的……喂?喂?又他妈挂了?”
    严峫叹了口气摁断手机,内心很是忧愁。
    客厅那边正热热闹闹地要开餐,江停那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稳定声线正远远传来:“嗯,已经穿上了,我盯着穿的……没事,当事人情绪还算稳定,表情略显屈辱……”
    江停静了片刻,大概手机对面曾翠翠女士叮嘱了什么,他扭头对吴雩道:
    “伯母让我告诉你,那条秋裤是意大利小羊绒的,六千块。”
    五秒钟安静后,江停转回电话:“现在一点也不屈辱了。”
    桌上菜堆得冒尖,九宫格火锅正嘟嘟地冒着热气。步重华打开自己收藏已久的红酒给每个人都斟上,甚至连二十岁后就再也滴酒不沾的吴雩都要了个杯底,浅浅啜了一口,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我只有一个问题。”林炡一边往变态辣里下羊肉一边偏头低声问:“为什么秦老板不直接打给你,因为怕你手机被公安部监听了吗?”
    严峫抻着脖子瞅步重华,见他正弯腰帮吴雩涮一只杏鲍菇,才用同样低的音量小声说:“也不完全是啦。他还怕电话万一被江停接了,会因为猝不及防接触过敏原而产生上呼吸道梗塞反应。”
    “……”林炡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上一个试图黑我电脑的傻逼被判了十四年么?”
    严峫真诚道:“只要我们抓住那傻逼,无期徒刑不用找了。”
    就在这个时候,步重华仿佛突然嗅到了什么,敏感地站起身,怀疑地往周围一扫:
    “怎么感觉你们好像有事瞒着我?”
    空气陡然陷入安静,每个人的动作都定格了,内心同时——
    他是怎么发现的??
    哪个狗b告的密??
    江停:不是我我没干,我们当中谁有出卖队友的前科?
    林炡: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我平生就出卖过画师一个,别老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
    严峫:小吴警官你又色令智昏了是不是??小吴警官这一桌饭你不想吃了是不是??
    吴雩:我不是我没有,来不及了他要发现了!谁快点想个办法!!
    林炡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铿锵有力道:
    “那个偷电缆被撞的案发时间是凌晨三点整,监控截图只有分钟,没说是三点零一秒。”
    步重华那张俊美的脸瞬间风云突变:“……江副教授?你竟然为袒护严峫而黑箱操作?!”
    嘭地一声严峫拍案而起:“胡说八道黑箱操作,你说的案发时间明明是两点半到三点,三点以后就算我赢了!”
    “严峫你讲讲道理,三点整怎么不算两点半到三点以内?”
    “秒针缺失的情况下你怎么知道实际时间不是三点五十八秒?五十九秒?!”
    “不要强词夺理!”
    “你对人性的看法太片面了!”
    “我对人性的看法一点也不片面!!”
    ……
    林炡一手顶着枪林弹雨,一手珍惜地夹了筷羊肉,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便迎面撞上了江停锐利森寒的注视,那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字:你、会、付、出、代、价、的。
    ——上一个被他这么看过的人是黑桃k。
    林炡顿时心生不妙。
    “步队。”江停平静道,“林炡公文包里藏着半条烟,是他刚在楼下买的,吴雩最喜欢的软中华。”
    啪嗒一声林炡的羊肉掉在了桌上。
    下一刻——
    “住手!我的包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保密法保护,上一个敢搜我包的判了九年半!!”“吴雩你是怎么跟医生保证的?非逼我把你藏床底下的那个打火机没收了是不是?!”“步队我错了求求你把我包放下……”“而小吴他又做错了什么呢!明明是步重华你从小到大都太偏执了!”“——住手!你们放开我的包!!”“吴雩你下个季度的外勤津贴别想要了!!”……
    吴雩瘫在扶手椅里,仰天长叹了口气。
    “是啊,”他幽幽道,“而小吴又做错了什么呢。”
    火锅热气裹着混战的喧嚣袅袅上升,笼罩了年夜饭翻车现场,掠过玻璃架上的步同光、曾微夫妇与阳光下大笑的解行和张博明,模糊了巨大的落地窗。
    嗖——
    一束烟花升上夜空,火树银花星河漫天,瞬间映亮了千万灯火。
    新的一年在这一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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