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与荀攸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困惑。
    “讲故事”这种事情通常只会发生在年长者与晚辈之间。
    可楚云看起来怎么都像是比他们小一辈的存在。
    所幸荀彧、荀攸二人并非迂腐陈旧之人。
    再者他们知道,这个时候楚云提出如此怪异的想法,背后必有深意。
    楚云干咳了一声,酝酿了一下情绪,才开始讲述自己曾经的遭遇。
    “四年前,我只有十二岁,就独自在兖州讨生活。
    卖炊饼卖些小吃食这样的事,我每天都在做。
    直到叔父与吕布开始争夺兖州,不止是我,绝大多数小商小贩的生意都做不成了。
    战火频仍,百姓们手上的粮食早就被征集得一干二净,鄄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死人越来越多,有死于战乱被误杀的,更多的却是被活活饿死的!那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情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着,楚云的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
    荀彧、荀攸二人虽然没有开口,却也是各个面露黯然之色。
    尤其是荀彧,他早年就跟随曹操南征北战,兖州的战事对各郡县的影响,他比很多人都要清楚。
    只不过他身为上位者,自然不知道黎民百姓当时的疾苦。
    “我只记得当时我和邻居家的老张头,带着他孙女本打算逃出鄄城,可刚一出城,就被吕布军的流矢逼得退去,老张头命不好,中箭后便是奄奄一息,在嘱咐我替他照顾好他孙女之后,就咽气了。
    逃出鄄城之后,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身上只有一张饼,最后一张饼。
    小姑娘饿得直哭,她那副模样就像印在我脑海里似的,这么多年,我每每想起,都是记忆犹新!
    那张饼,我一口都没吃,可是又能怎样?当时她已经饿了不知多少天,一张饼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没能坚持到巨野城,就被活生生饿死了!
    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我身上还能再多出一点粮食,哪怕只有一口干粮,是不是就能帮她撑下去,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面对楚云的质问,荀彧与荀攸沉默着,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民间疾苦,他们知道。
    但知道是一回事,亲身体验是另一回事。
    他们这些士族出身的名士,自打出生起,就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
    在这一点上,他们根本没资格与楚云这样饱经风霜之人相提并论。
    楚云的语气变得更加哀恸。
    “二位可知道,那小姑娘临死前,对我说了什么?”
    荀彧、荀攸二人的心脏在狂跳不止,他们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性,但无一人敢道出口。
    就像是有着魔力的低语般,一旦说出来,就会天塌地陷,风云变色。
    “她说:路途遥远,让我吃了她,坚持到巨野,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活下去!”
    说完,楚云两眼之中已有泪光。
    “我想请问荀令君一句,似老张头孙女这样因战乱而无辜丧命的百姓,有多少?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
    荀彧两眼通红,哑口无言。
    “那我再问荀令君,天下大乱,大汉朝廷莫不是罪魁祸首?!连天下万民都保护不了的朝廷,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眼下叔父治下各州郡的百姓从流离失所到重建家园,从饿殍遍野到人人有饭吃,这是大汉朝廷的功劳,还是叔父和荀令君您这样的有志之士携手并肩,不懈努力早就的结果?!
    荀令君觉得叔父在行僭越之事,想拥护大汉数百年基业,想那刘协继续做天子!
    我倒是想斗胆问荀令君一句,我们那些庶民奄奄一息,苟延残喘般艰难求生的时候,汉廷在哪里?天子又为我们做了什么?!
    叔父不称王,任由天下继续纷争不断,战事不休,何时才能止息兵戈,还黎民以太平?
    难道荀令君一定要坐视天下混乱不可终日,只为名存实亡的大汉继续延续,就不顾百姓受苦吗?!
    为了荀氏博一个忠君爱国的虚名,就让百姓们继续做牺牲品吗?!
    是非对错,千百年后,后世自有公论!”
    面对楚云接连不断的厉声质问,荀彧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当然不是楚云所说的那般恶劣。
    但荀彧也不得不承认,因为没有亲身经历和体验过最底层百姓们的艰苦日子,他确实忽视了战争对百姓的伤害。
    某某地发生战事,百姓人口锐减几十万,从数据上看,仿佛只是大笔一挥,就得出了结果。
    可那死去的数十万人中,每一个都曾有姓名,有家,有在世间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没有亲自体验过,就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事。
    荀彧必须承认,能终结当前乱世之人,非曹操莫属。
    而曹操顺利称王,对他加快一统天下,只有好处。
    乱世的终结,确实是天下万民的福祉。
    只是过去的他忽略这一点,只一心想着复兴汉室,让一切回到天下大乱之前。
    可是现在转念一想,汉室的堕落可不是一朝一夕那么简单。
    就算曹操能效仿范蠡,这天下最后重归汉帝的手里,百姓真的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谁知道会不会再度上演外戚与宦官间的争斗,又是买官卖官,又是农民起义?
    就算曹操肯还政于君,满朝文武,又有谁会答应呢?
    到时候飞鸟尽良弓藏,有多少为平定天下立下汗马功劳的朝廷栋梁,会惨遭清洗?
    包括曹操在内,有几人能得善终?
    荀彧终于换换意识到,他所希望看到的,不过是个过分理想的幻景。
    而楚云口中所描述的,才是一直以来,百姓们经受的血淋淋的现实。
    沉默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
    楚云没有催促,而是静静等待着荀彧将一切都消化。
    终于,荀彧合上眼,一声长叹之后,缓缓开口。
    “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
    像是一念之间有所成长般,荀彧仿佛下定决心,道:“主公的称王大典上,我会出席的。”
    仅仅一句话,象征着荀彧已经放下了在心中根深蒂固多年的执念。
    “谢荀令君,如此,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是我该多谢将军才是。”
    看着相互道谢的二人,荀攸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并暗中向楚云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如果不是楚云来得即使,劝阻荀彧,说不定荀彧就会跑到曹操面前大闹,坚决反对称王之事。
    到时候,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没人能猜得到。
    “车骑将军,公达,谢谢你们今日前来宽慰我,不过时候不早了,我也有些累了,今日不妨就到此为止吧。
    改日,我必亲自登门向将军道谢!”
    荀彧堵塞多年的心终于舒服多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身心俱惫之感。
    今日,因为曹操意欲称王一事,荀彧已经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好,既然如此,就请荀令君好生休息吧,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说着,楚云拱了拱手,道别之后,转身就要离开。
    荀攸见状,也嘱咐荀彧注意身体好生休息,就随楚云一起离开了荀彧的府邸。
    出了府邸大门,没走几步,荀攸就像楚云鞠躬行大礼。
    “多谢车骑将军,救了叔叔一命,更是挽救我们荀氏免遭大祸!”
    与荀彧不同,荀攸要识时务得多。
    他很清楚,楚云今日特地来次,就是专程要拯救荀彧的。
    “公达先生言重了。”
    楚云摆摆手,没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不过,说起来,在下也没想到,原来将军当年出身寒苦,也是历经艰险,才有今日成就!
    将军的遭遇,尤其是那位小姑娘的遗言,实在是让在下听得心如刀绞!”
    荀攸动容地感叹着,心想也难怪叔父那么固执的人,都会被楚云给说服。
    可他万万没想到,楚云接下来的话,险些让他三观尽毁。
    “哦,你说那个啊,说起来让公达先生见笑了。”
    楚云右手食指在鼻子下摸了摸,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那故事是我胡编乱造的……”
    “啊……这……”
    荀攸看着楚云那看似人畜无害的表情,第一次生出被欺骗感情的感觉。
    ——
    与荀攸分别后,楚云回到家,继续专心陪着怀孕的娇妻,过着神仙般悠闲自在的日子。
    没过多久,得知荀彧不再反对自己称王的曹操大喜,也将称王的日程又提前了一些。
    一个月后,做好充足准备的曹操,借天子刘协之口,颁布圣旨昭告天下。
    即日起,曹操便不再是大汉的丞相,而是魏王!
    而曹昂,则如愿以偿成为魏太子!
    晋升为魏王的曹操,将邺城定为国都,并借此将朝中自己能用得上的大臣全部搬到自家的都城邺城,至于许都,只留下少许忠于汉室且无用的大臣,滥竽充数,也算给大汉天子留下些许颜面。
    唯有楚云,为了陪伴孕肚渐显的乔紫青,暂时继续留在许都。
    本来离开许都前,曹操打算将许都内大小事宜交由楚云代为处理,可一想到楚云现在的心思都在陪伴家室上,曹操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改留夏侯惇坐守许都。
    别看夏侯惇打仗的水平不怎么样,那治州理政的水平,却着实是一把好手。
    有他在,曹操便可高枕无忧,放心去邺城发展大计了。
    想到要分别多时,曹操、曹昂还有郭嘉等人,自是对楚云有诸般不舍。
    但要说离别时,最舍不得楚云的,却不是他们,而是曹丕。
    在楚云的帮助下,小小年纪便收获爱情的曹丕,带着甄宓,向楚云道别时,一向心智坚强的他,哭得是泣不成声。
    他很清楚,楚云对他的关爱,一想到要与楚云分别数月之久,竟难得失态。
    ——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便是半年过去。
    季节由初夏转深秋。
    凉爽萧瑟的秋风在楚府的庭院内刮个不停。
    已修养好身体的乔紫青,抱着怀中的男婴,与楚云一起在庭院中漫步。
    “气候转凉,冷风丝丝入骨,来,披上吧。”
    楚云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披在乔紫青的娇躯上。
    “孩子都出世一个多月了,你还没想好名字么?”
    乔紫青有些不悦地黛眉微蹙,可在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儿时,便不禁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生产仿佛没有在她完美的身材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她还是那般貌美,那般靓丽。
    只是她过去一向稍显稚嫩的面庞,已不再青涩,而是变得成熟庄重了几分。
    即使再天真烂漫的姑娘,在成为母亲之后,无论她是否愿意,都终归是要有所成长的。
    “名字……名字……”
    楚云看着被秋风吹拂的树干,泛黄或火红的枫叶片片落下,发出沙沙之声。
    这时,一片通红的枫叶在秋风的吹动下,竟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儿子的怀里!
    楚云顿时脑中灵光乍现。
    “不如就叫楚怀枫,如何?”
    “楚怀枫……?”
    乔紫青在嘴里跟着念叨了一遍,点头道:“嗯,还算顺口,不错嘛,蛮有诗情画意的。”
    结合眼前的此情此景,乔紫青感慨了一声,向楚云递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只要夫人你满意就好。”
    见乔紫青点头,楚云像是闯过了一道难关似的,松了一口气。
    这半年的时光里,他已习惯了对乔紫青的迁就,而十月怀胎诞下他们的骨肉,亲眼目睹这一过程的楚云忍不住感叹,母亲是多么伟大的存在。
    尤其是在乔紫青生产当日,楚云在门外听着心爱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支离破碎,恨不得自己替其承受那一切痛楚。
    好在如今雨过天晴,母子平安,艰难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
    “哼。”
    乔紫青哼了一声,话锋一转,向楚云问道:“我听说叔父他老人家已经派遣大军准备攻取荆州,是么?”
    “是啊,十万精锐直奔新野,据说替刘表镇守新野的正是刘备,不过想来这一次,刘备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我们十万大军一统荆州的步伐了。”
    楚云感叹过后,便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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