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雄很希望他的对手出城来。
    大宋的军队,因为多年的积累,对于守城,可谓是相当的有心得。他对面的这些敌人,说到底,也曾经是大宋军队的一部分。
    这天下,最难打的并不是那些所谓的超级大城,城池越大,守卫的人越多,便也代表着他的漏洞也会更多,只要耐心的去寻找,甚至于挖空心思去抽制造,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但像神堂堡这样的纯军事堡寨,是将领们最不愿意去攻打的地方。
    因为这样的堡寨存在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战斗,他所有的设计,都是为了能够有效地杀伤进攻的敌人。
    想要攻下这样的军事堡寨,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可是想要击败西军,踏足横山,神堂堡又必须是要拿下来的。
    来自京师匠作营的大型攻城投石机,让郑雄大开了眼界。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配重式的投石机,也是第一次看到能将上百斤巨石投到如此远距离的投石机。
    虽然准头还有待商榷,发射的速度也极慢,但只要命中一枚,给敌人造成的损失便极为可观。
    先前命中的两枚,一枚直接摧毁了神堂堡的半边城门楼子,另一枚则是将一面马墙连带着前面的城垛给砸得粉碎,兴许城墙之上已经出现了极大的裂口,再砸上几枚,指不定就能将城墙砸塌。
    敌人必然是要出来的,如果他们不想法子摧毁这架大型投石机,任由着宋军在外头一下一下的接着砸,终究是会将城墙砸垮的。
    城内守军只有三千余人。
    就算再侥勇,终究是死一个少一个。
    只要他们肯出来,总是比他们待在城墙之中好整以遐地对付进攻者要强得多。
    郑雄布置下了陷阱,然后稳坐钓鱼台,等着城内守军杀出来。
    敌人果然出来了。
    即便他们很清楚地晓得在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一个陷阱,可他们还是不能不跳进来。
    五百人!
    全身铁甲的五百人。
    那装备,让郑雄都看得有些眼红。
    便是皇帝跟前的班直,大概也就是这个水平了,萧定还真是舍得下本钱。
    外围大盾,后排长枪,再接着弓弩手,中规中矩的进攻阵容。
    城下宋军闪开了一条道路,那条道路直接通往那台巨大的投石机。
    一个凹字形的阵容摆在出城西军的面前。
    你来,还是不来?
    来了,只怕就再出回不去了。
    不来,便只能看着我慢慢地砸你,小火煮青蛙,照样能慢慢地煮死了你。
    “西军悍勇,向来眼中无人,他们一定会冲过来。”中军大旗之下,郑雄笑盈盈地对身边的掌旗校尉道。
    “只要来了,便全身都是铁打的,也要一层层的把他们都磨平!”掌旗校尉道。
    “亏得这投石机!要不然李义这小子一直猫在城中,我一时之是还真拿他没有办法。”郑雄看着前方那台巨大的器械:“京城的匠师营,终究还是这天下最高明的一群匠人,也不知皇城之中还藏了多少好东西。”
    “李义不过是萧定的一员亲兵而已,见识浅薄,岂是将军您的对手!”掌旗校尉拍了一个马屁。
    郑雄拈须不语,他可没有与兴趣与李义来比较,怎么说自己也是进士及第又带兵多年,儒将这个词,放在自己身上可是一点儿也不差的。
    五百西军,的确举步维艰。
    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几条人命的代价。
    他们的目标,是投石机前一百步左右。
    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就能用弩炮将致命杀器射出去了。
    八牛弩,有效射距四百步,可惜八牛弩根本是不可能被移动的。而这种便于移动的弩炮,射程却只有一百步左右,而那台该死的巨大的投石机,射程居然超过了八百步。
    西军不得不用性命来护送弩炮抵达射程之内。
    向前,再向前。
    队形愈来愈薄了。
    但他们距离目标也越来越近。
    郑雄站了起来,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了那支队伍之中那台弩炮。
    一台弩炮能干什么?
    郑雄不知道。
    但西军既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靠上来,必然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阻止他们,不许他们再前进一步!”郑雄冷然道。
    令旗挥舞,更多的宋军密密麻麻的堆集了上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西军的队形突然就变了,用先前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军队,变成了一个锥形的进攻阵容,骤然之间的变阵,让宋军在瞬息之间有些不适应,让西军立时便又向里面突进了十数步。
    够了!
    弩炮手挥舞着木槌,重重地敲在了弩炮的机括之上。
    带着哧哧燃烧的火星的震天雷飞向了百步之外的那个庞大的家伙。
    为了保险,李义将两个震天雷绑在了一起。
    他一共就只有三个震天雷。
    粗大的弩箭带着两个震天雷,夺的一声插在了投石机那巨大的底座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最后一截短短的导火索上。
    所谓的火药武器,来自京城的匠师营的大匠们一点儿也不陌生。
    只不过那玩意儿的杀伤力有限得很。
    有些大宋军队便装备了这玩意儿,最有名的要算是一窝蜂了,不过一旦点火,就根本无法控制它的方向了,飞到那里就算那里,虽然也爆,但更多的是吓唬马匹的,也有在内部装上毒烟熏人的。
    没有人在意这东西。
    只有郑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西军花了上百条人命,送过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呢!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声炸雷。
    太阳当空照,阳光灿烂得很!
    晴天霹雳便是如此。
    巨大的浓烟升起,夹杂着无数人的凄吼惨叫之声。
    郑雄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身边的亲兵们尽职尽责地扑上来用盾牌将他牢牢地护住,等他掀开盾牌站起来的时候,看到几截残肢,一个脑袋便落在离他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喧嚣的战场在这一声晴天霹雳之后便骤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爆炸传来的方向。
    只有从城里出来的那帮西军,在弩箭插在投石机之上的时候,便转身往回杀去,即便是轰然炸响之后,他们也没有丝毫回头。
    必竟耳朵里事先塞好了草团子,这样的震响对于早有心理准备的他们,影响并不太大。
    投石机不见了。
    那台巨大的器械,直接被炸成了一堆碎片。
    而投石机周边十步之内的人,要么随着投石器一齐变成了碎片,要么便躺在稍远的地方七窍流血。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外伤,但事实上内脏只怕早就被震碎了。
    还剩下两百出头的西军一路冲到了城下,城外的宋军似乎被这一炸给炸得灵魂出窍了,居然没有一支部队衔尾杀上去,本来这是一个破城的好机会,就算不能杀进城去,至少也能给这支出城的西军以巨大的杀伤。
    但这一声巨响,让他们彻底的懵了。
    “鸣金,收兵!”郑雄铁青着脸下达了命令。
    看着渐渐退去的宋军,神堂堡上,传来了阵阵的欢呼之声。
    栲栲寨,是宋军一个极其重要的军事堡寨,西军在撤退的时候,这里是唯一一个想要坚守不愿放弃的地方,宋军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这里的西军彻底地驱逐了出去,现在这里驻扎了数千从淮南带来的军队。
    他们主要的任务,除了守住这个节点之外,还要负责为前方的郑雄所部辅送粮草,器械。
    前方大军势如破竹,连战连捷,而他们却被主帅摁在这个地方,心头自然是极不满意的。
    栲栲寨是军事要地,但现在却位于大军的后方,根本就无仗可打,即便是有几只小鱼小虾啥的,面对着数千人的部队,岂会来找死?
    不能去前线打仗,将来论起功劳,他们也只有一点边边角角,了不起得一个维持粮道,稳定后方的功劳,这算什么呢?
    难不成他们千里迢迢从淮南一路跑到陕西,就是来给人作陪衬的吗?
    这些北方的军队,也不见得就比淮南的军队强嘛!
    陈平心中恼怒,可是张超的威严不是他能挑衅的,忍气吞声在栲栲寨呆着,不过心里却是懈怠了。
    每日都有下属打来新鲜的野味,再配上好酒,便天天喝得熏熏然了。至于公事,不过是些调配物资的事情,还用不着他一个主将亲自去做。
    整个栲栲寨便是在这样一个轻松的气氛之中,迎来了他们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巨大的危机。
    当望楼的哨兵睁开有些发涩的眼睛,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地发现不远的地方,那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的敌人的骑兵队伍。
    他尖叫起来,歇斯底里的吼叫着,捡起角落里的铜锣,用力地敲响。
    西军,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就绕过了仍在激战的前线,出现在了栲栲寨的前方。
    一支羽箭飞来,敲着锣的这名士兵咽喉中箭,一头从高高的箭头之上栽了下来。
    蹄声如雷,高大的战马飞奔而至,一根根的绳套飞出,套住了粗大的栅栏,接下来绳索绷紧,栅栏被一排排的拉倒,后续骑兵一涌而入。
    当数千铁鹞子从栲栲寨平淌而过,后面的步跋子紧跟着再次涌入的时候,整个军寨已经是血流成河,数千毫无防备的宋军惨遭屠戮。
    是陈平的过错吗?
    当然!
    作为一名将领,他连最基本的一些警惕都没有,连最常规的一些手段都没有用上,如果他能派出巡逻队巡视周边,如果他通派出斥候搜索,如果他能对战争有着哪怕一丝丝的敬畏之心,虽然仍然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但也不会让西军如此轻易的得手。
    事实上,连萧定自己也没有想到,栲栲寨会如此轻易的被拿下。
    张超在这里放上三千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主帅的布署,却因为下面将领在实施过程之中懈怠而毁于一旦了。
    但这仅仅是陈平的责任吗?
    自然也不是,甚至要说起来,这名来自淮南的将领连主要的责任也算不上。就算他做到最好,在面对五千铁鹞子,两万步跋子的时候,他仍然避免不了灭亡的命运。
    因为从根子上,大宋上上下下从战略之上都判断错了。
    他们认为萧定肯定会全力以赴的去迎击耶律喜,而在横山这边会倚仗地理来拖延时间,在防守之中去寻找战机。
    但萧定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
    他的主力,就藏在了横山之中,此刻奇兵突出,一举拿下栲栲寨后,大军毫不迟疑,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延安府治所肤施。
    那里,是总领六边军事的张超的中军行辕所在,而陕西路安抚使兰四新眼下也正在那里。
    拿下延安府,抓住张超兰四新等一干大宋高官,这场战事,就提前结束了。
    当一名浑身是血的宋军骑兵冲进了肤施,冲进了张超的中军行辕,便是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张超也是脸色惨白,而正在与张超议事的兰四新更是乱了方寸。
    数万西军自白干山穿插而来,一举袭破栲栲寨,如今正直奔肤施。
    “太尉,赶紧撤退,退往京兆府!”兰四新说话都哆嗦起来。
    “安抚使先往京兆府吧,张某一时却还走不得!”张超呆坐在位置之上没有动,只是盯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
    此刻,他终于知道了萧定的主力,一直都在横山当中。
    “好胆色啊!”张超喃喃地道:“你就是如此瞧不起大宋的军队吗?你就认为自己真能轻而易举地吃掉我们吗?”
    “太尉,你我,绝不能落在萧贼之手。”兰四新大声道。
    “安抚使先行,本太尉为你断后,铁鹞子,步跋子名震西北,张某这一次就见识见识!”张超霍然站起:“来人,擂鼓,聚将!”
    兰四新仓皇城出一路逃往京兆府,而张超张诚父子却率领万余亲兵,直奔三川口。
    肤施无险可守,但三川口就不一样了。
    只要能在那里与萧定僵持下来,则王俊会闻讯而来,郑雄也会立即撤军。
    只要拖住萧定,那么在另一条战线之上,西军必然会不敌辽军,虽然宋军不能亲自击败萧定,但最后只要能够拿下横山,将横山握在手中,这一战,就仍然不能算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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