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焕站在城头,双拳紧握,青筋毕露,对岸,樊城正在经历着生死一刻。
    一个个数百斤重的石弹被巨大的投石机投掷出来,在空中发出令人心季的呼啸之声,然后重重地落在城墙之上,每一次命中,都会有一大块城墙被击垮,整个樊城,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模样了。
    而本来作为樊城犄角互相支援的襄阳,此刻却是被死死牵制着,竟然是无法分出兵力去援救樊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樊城一步步地陷入到危机当中。
    辽将耶律敏统率四万属珊军以及崔昂、曲珍等纠集起来的数万降军,对襄樊两地的围攻,已经长达半月有余了。
    初时,襄城与樊城互相支援,利用水面上的浮桥,来回调动兵力,不但守得稳稳当当,间或还能出城反击,小胜一把。
    但随着耶律敏搜集到了数百艘船只,从水面向襄阳发起进攻,并且彻底切断了两城之间的互动之后,两城的日子便日渐艰难了起来。
    对于襄阳,耶律敏现在是围而不打。
    而是集中了所有的重型武器和兵力,驱使着降军,不顾一切地向着樊城发起勐攻。
    而吕文焕清楚,一旦樊城失陷,那襄阳城就必然要步其后尘,区别只不是时间长短而已。
    现在,他唯一能期待的,便只能是周边的援军。
    可是谁会派援军来呢?
    整个京西南路除了襄樊少数几个地方之外,已经尽数被耶律敏与崔昂联军攻陷,能够指望的便只有荆湖路水师能够浮江而来。
    这是最快捷,也是最有效的支援方式。
    吕文焕在战事一起,便向荆湖路发出了救援信,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收到回信,更是没有看到半个援军。
    东京城被破,皇帝、太上皇一鼓被擒,对于整个宋国,都不谛于是当头一棒勐击,这个时候,肯定是有许多人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辽国人自然也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从宋国俘虏之中选了不少人出来奔赴各地招降,便连吕文焕和范文顺也都有这个待遇,而且来劝降的,还是两人过去的老相识。
    吕文焕毫不客气地一刀砍了这个老相识。
    襄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是丢了这里,便等于是向着辽人畅开了整个南方的大门,虽然如今赵宋皇室没有了,但吕文焕却还想为汉人守住这至关紧要的大门,不让夷人窜入南方这最后的一片净土。
    可是想要做成这件事,何其难也?
    “让范将军放弃樊城,撤过河来!”吕文焕厉声对身边的副将吼道。
    “吕将军,范将军不可撤过来,他说樊城守不住了,如果此时他们顺着浮桥往这边撤,辽军必然尾随而至,再加上江面上的敌舰掩护,那襄阳便也危险了,他让将军您断了浮桥!”副将道。
    吕文焕顿时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道:“还能组织一次反击减轻樊城的压力吗?”
    副将摇头:“今天一天,我们已经组织了三次,没有一次能成功的,将军,派出去的人,只能是白白送死,太不值得了。”
    “什么叫不值得?难不成就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樊城几千兄弟战死吗?”吕文焕勃然大怒,厉声斥责。
    副将垂下头来默不作声。
    他知道吕文焕很清楚目前的状况,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才对着自己发这无名火。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看着战友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自己却没有半点办法去救援他。
    “刘整这个王八蛋,莫要落在我的手里,否则我必然将你抽筋扒皮。”站在城头,吕文焕咬牙切齿。
    正是因为京西北路的临江制置使刘整带着整个数百艘战船和水兵投奔了崔昂,这才使得襄樊风云突变,凶险之极。
    要是汉江而控制在自家人手里的话,别说一个月了,便是一年,十年,辽人又能奈得襄阳城如何?
    城中有兵,江上有粮,沿江还有援军源源不绝地补充,不心舟船的辽人,如何能拿下襄阳?
    可是如今却完全不一样了。
    刘整的投降使得汉江失守,而荆湖路上一直没有消息,只怕也是知道了刘整投降的事情了吧?他们要来援,就必然要先与刘整在江面上争雄。
    江家,还有这个心气吗?
    或者他们也在待价而沽?
    皇帝没有了,
    朝廷没有了,
    主心骨自然也就没有了。
    为谁而战?
    这是一个问题。
    “敌军登西城了!”身边副将惊呼起来。
    吕文焕一惊,睁大眼睛,透过层层烟雾燎绕,看到一队队身着红色战袍的士军顺着被投石机轰塌的西北角废墟一路爬了上去。
    这些红袍军队,应当都是过去的大宋禁军,现在他们连衣服都没有换,但身份却成为了辽国军队的先驱。
    而守城的禁军,与他们穿着同样的战袍,此时双方纠缠在一起,竟然难以从衣饰之上分别出谁才是自家那一方。
    西城危殆。
    然后吕文焕便看见一个玄甲将领如同一尊天神一样,从废墟之后一跃而出,手里一柄长枪吞吐,顷刻之间便将面前十余名敌人都戳死在当场。
    攻城者气势顿时为之一滞,趁此机会,后方无数人涌了上来,将攻城者倒推了回去。
    弓弩响动之下,狼狈逃回去的攻城者们留下了一地的尸首。
    西城渡过了这一危机,在那名将领的指挥之下,刚刚涌上来的那些人匆匆地利用着那些废弃的砖瓦,重新构建屏障。
    这里已经基本被投石机轰塌了,下一次肯定又会成为进攻的重点。
    但同时,守方也可以利用这里布置一些陷阱,大量地杀伤对手。
    看到樊城西城成功防守,襄阳城墙之上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只是吕文焕怎么也笑不出来。
    就像是临死病人的回光返照,刚刚范文顺能救一回,还能救十回吗?
    而且接下来出问题的,又岂止这一处?
    当处处都成为漏洞的时候,那就救无所救了。
    江面之上,敌人的水师肆无忌惮地游荡着,时不时地便有意无意地向着襄阳城这边靠近。
    正是这些船只,让襄阳陷入到了困顿当中。
    以后,襄阳城一定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水师,如果这一次还能守住不失陷的话。
    吕文焕在心中想着。
    而此时辽军的统帅耶律敏,倒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战场之上。
    他正肆无忌惮地在离间着赵王崔昂与曲珍的关系。
    崔昂自然是不会这样大模大样地出现在耶律敏的面前,特别是在战场之上出现在他的面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十年之前,秦敏在他崔昂面前,不过就是一条小小的虫子,自己想捏也就捏死了。
    但十年之后,崔昂在耶律敏面前,纵然比虫子强一些,但也强不出多少。
    他真敢这样拿大,耶律敏还就真敢制造一个意外,轻轻松松就把他给弄死了。
    死了还就白死了,崔昂还没地儿说理去。
    作为皇后嫡系心腹的耶律敏是五万属珊军的统领,难不成辽国还会为了他崔昂来问罪耶律敏不成?
    就算问罪,只怕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自己大好前途呢,怎么能死得这么湖里湖途呢?
    所以这一次的联合属珊军进攻,崔昂老老实实地呆在后方,为前方输送粮草,军械,而他自己,却是绝不肯涉险处一步的。军队的指挥权,都交给了曲珍来统带。
    “崔昂算个什么东西?”耶律敏一双大脚翘在大桉之上,不屑一顾地对着曲珍道:“他能当赵王,你就当不得赵王?”
    曲珍当然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恩怨,他可不想插入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中。
    随便一个,都能够弄死他。
    别年崔昂在耶律敏面前小心翼翼的,但在他曲珍面前,却是妥妥的大人物啊。
    眼下自己手中数万大军,真正是自己心腹的,也不过几千人而已。
    剩下的,都是指着崔昂这个赵王呢!
    要是让崔昂知道自己起了别样心思,只怕立时就会对自己起杀心。
    当初崔昂倚重自己,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实在是没有经验丰富的大将可用,除了自己,他别无选择。
    但现在,大量的上四军以及京畿周边禁军投降,崔昂可用的人,那可就太多了,有些人的本事,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差,自己,已经不是不可或缺的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一惊。
    自己不是不可或缺的了。
    “你现在是可以替代得啦!”耶律敏呵呵笑道:“而且你知道这个赵王很多的丑事,你觉得他还会容忍你多久?跟我干,保管你荣华富贵,这个赵王的位子,也迟早是你的。”
    怦然心动之余,曲珍也是强自忍着马上表忠主的冲动。
    好歹,也要熬过这一段时间再说。
    辽国的皇帝死了,死之前有什么布置曲珍不知道,但崔昂肯定知道。
    这一次崔昂不出来,也不仅仅就是怕了耶律敏。
    接下来辽国国内,必然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的。
    崔昂说得半明不白的,但曲珍还是猜到了一些。
    帝党要与后堂决一雌雄了。
    而耶律敏,可是妥妥儿的后党。
    辽国把耶律敏布置到这里,身后放上一个崔昂,其用意可是险恶得紧。
    不过后党真会输吗?
    曲珍也觉得不见得。
    耶律俊再厉害,也是一个死人了。
    他的对手皇后萧绰可还活着,
    一个活着的人,必然要比一个死掉的人占着大大的优势。
    现在要是得罪了耶律敏,万一后党得胜,自己只怕日子就难过了。
    但反过来说,要是后党失败了,自己却向他表了忠心,回头帝党只怕也是要收拾自己的。
    哎,人活着,真是难呐!
    一个不小心,就是要抄家灭族啊!
    看着曲珍唯唯喏喏,顾左右而言他,耶律敏倒也不生气,笑道:“曲大将军,这一仗,好好地打,不要在乎死人,只要拿下了襄阳,我们便打开了江汉平原的大门,甚至于整个南方都要因为我们而颤抖了。控南阳,握襄阳,你以后可就发达啦!手里的这些士兵,不是心腹的、自己的,你留这么多干什么?等他们到时候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吗?”
    话说得太露骨了。
    这便是让曲珍把崔昂的心腹军队派上去送死,然后自己却暗戳戳地保存实力,将来控制南阳,手握襄阳,成为辽国攻略南方的跳板,这重要性,也值得一个王冠吧!
    “末将一定努力,明日,不,今日,末将一定拿下樊城!”曲珍热切地道:“还请大统领下令给刘整将军,让他的水师大力配合我进攻。”
    “这个自然。不要担心有人敢不出死力气,我在后头盯着呢!”耶律敏笑道:“谁要是出工不出力,说不得,我就请他来吃一顿板刀面!”
    看起来耶律敏是要对崔昂的心腹军队下死手了,也好,反正死得是崔昂的心腹,这对自己是一件好事。
    至于军队损失大可不算是一回事,现在京畿周边,多得是溃散的军队,只要稍加招纳,便能再次将军队满编满员。
    而且重新招的话,自己当然就可以做做手脚了。
    曲珍兴冲冲地走出了大帐。
    那顶王冠,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这一刻,他突然希望辽国的后党与帝党之争,后党能够获胜了。
    只要后党获胜,耶律敏必然就会势力大张,以他与崔昂的血海深仇,肯定是要对付崔昂的,那这个赵王的头衔,搞不好还真能落到自己头上。
    跨上战马,他意气风发地向着前线驶去。
    “传我军令。”骑在马上,他大声吼道。
    大帐之内,耶律敏冷笑不已。
    人为财死,鸟为食王。
    一个赵王的王冠,便能钓得曲珍与崔昂反目,这些人本就没有什么廉耻可言。
    崔昂,我会扒了你的皮的!
    耶律敏捉起桉上的水壶,沽沽地喝了一大口。
    什么帝党后党之争,在耶律敏这里就是一个笑话。
    一切都早在娘娘的算计当中。
    等回到了上京,那些想要让娘娘好看的人,才会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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