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圆圆在迎宾馆做前台,已经整整四年了,四年里,她从没有遇到过像今天这样的怪事。
    “也不知怎么搞的,一夜之间所有房间都被订满了,从最贵的套房到最便宜的低层单人间,连一间都没剩下,更奇怪的是,所有订单都只有今天一晚。”早上交班的时候,同事张梅对陈圆圆说。
    陈圆圆睁大眼睛,“你不会把给领导预留的房间都订出去了吧?要是晚上领导喝多了酒,要来住宿我们却没有房间,会被经理骂的。”
    “我有那么傻吗?”张梅捋了捋头发,“总统套房还有那几间最安静的行政套房,都给领导们留着呢,按照老规矩,每层留了一间,毕竟领导们带着漂亮小姐姐来开房,结果发现隔壁住着自己的领导或者下属,那多尴尬,所以得让领导们分开来住,就算干点偷偷摸摸的事情,也别被人遇到才好。”
    “我走了,订房电话你也注意着点,虽说现在都是网络订房了,可还是有些人不习惯,昨晚前台的电话就没停过。”
    张梅走后,陈圆圆打开系统后台,页面上果然满屏幕已经售出的字样,仅剩下给当地领导预留的几个僻静房间,但这些房间并不会在订房页面出现,而是在隐藏页面里。
    迎宾馆的前身是地方政府招待所,给领导预留房间的传统,算下来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即便如今改为股份制,但权利就是权利,并不会因为制度的改变而失效。
    “快看,劳斯莱斯啊!”
    时钟指向上午十点,迎宾馆外来了一辆黑色劳斯莱斯轿车,在这座北方破败的小城里,价值几百万的豪车相当罕见,挂着黑a牌照的劳斯莱斯刚一出现,立即引起服务生们的议论。
    “哈尔滨牌照的车?该不会是一路开过来的吧?足足一千五百多公里呢!”
    车是连买菜大妈都认识的顶级豪车,但此刻,这辆劳斯莱斯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车身沾满污渍,两侧车门像是被人用泥浆刷了一层。
    陈圆圆心想,“这些有钱人也真是够拼的,做高铁或者飞机多舒服,就算是豪车,连续开上十几个小时,无论开车的还是坐车的,都会被累半死吧?”
    车门打开,门童上前迎接,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分别从驾驶座和随员座走下,来到前台,一开口果然是标准的东北大碴子味。
    不过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极有礼貌,陈圆圆告诉他们房间已经被全部预定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什么。
    “我这里有本市其他酒店的电话,要不我帮你们问问,看他们那里还有没有空房?”陈圆圆说。
    “那就麻烦你了,来的太急,忘了提前预订房间。”男人说。
    “不麻烦不麻烦,能帮到你们就好,本市只有我们这一家酒店是五星级的,帮二位预订四星级酒店可以吗?”
    “可以。”
    “请稍等。”陈圆圆拿起电话,顺口问道:“你们从黑龙江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很辛苦吧?怎么不做高铁或者飞机呢?”
    男人苦笑,“可是你们这里并没有机场啊,最近的机场也有接近两百公里,而且整个北方都在下暴雨,我们怕航班延误,至于高铁,最早一班高铁要今天下午三点才到,时间太晚了。”
    这时候,电话接通了。
    “您好,请问是假日酒店吗?”
    “我想问一问你们那里有没有房间。”
    “什么?今晚的房间全部预定满了?”
    放下电话,陈圆圆一脸狐疑,连四星级假日酒店都预定满了,而且情况和迎宾馆一样,都是只预定今天一晚。
    “您好,请问是银座酒店吗?”
    “咦,你们也没有房间?”
    连续打了几个电话,陈圆圆彻底目瞪口呆,本市仅有的几家三星级以上酒店,全部被预订一空。
    没听说最近要开什么重要会议啊,时间也不是周末,没道理全城所有中高档酒店一夜间销售一空才对,这样的情况,陈圆圆从业以来从未遇见过。
    这时候,劳斯莱斯后座的车窗打开了,穿黑西装的男人急忙走过去,和在后座的人耳语了几句。
    随后,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耸了耸肩,冲陈圆圆挥手,“不用麻烦了,我们去如家。”
    如家?
    住五星级酒店和住快捷酒店的客人,并不是同一个群体,很少见到有人开着几百万的劳斯莱斯去住如家,这就好像拿着金锄头种地,总感觉说不出的别扭。
    但是很快,当江西牌照的路虎揽胜,湖南牌照的奔驰迈巴赫,青海牌照的宾利,陆续出现在迎宾馆停车场的时候,陈圆圆终于明白,某件她并不了解,但却十分重大的事情,正在这座北方小城悄悄发生。
    那些豪车的主人有男有女,有年轻也有老迈,但他们无一例外彬彬有礼,目光锐利。
    大热的天,他们穿着质地优良,熨烫笔挺的黑色西装,从容走进大厅,冲陈圆圆微笑,放下行李后又驾驶车辆,消失在城市的北方。
    这些人绝不是领导,陈圆圆从事前台工作已经四年,有着足够的阅历,能够轻易察觉出领导们身上的官威,这些人也不是土豪,没有那种暴发户的优越感。
    这些形形色色从远方赶来的人,一定是属于一个陈圆圆过去不曾接触过的,隐蔽而又特殊的群体。
    他们低调的同时,也裹挟着战士般的强悍,眼睛向四周机敏的观察,腰杆却挺的像标枪一样笔直。
    ......
    雨一直在下,位于城市北部山区的殡仪馆里,不时能听到哭天抢地的声音。
    几场葬礼同时举行,失去亲人的人穿着白色孝衣,带着白色孝帽,有些人腰间还捆着麻绳,手中提一根又矮又粗的木棍,或者挑着白色的小旗,罗佳听说,那个东西好像叫幡。
    罗佳和贝姨这群人显得很特别,他们没有那些当地惯用的祭品,只是摆了鲜花,穿了表示对死者尊重的黑西装白衬衣,默默在一个大厅里坐着。
    大厅中央,是罗佳父母的遗像,花丛里,摆着两只纯钢制造的骨灰盒。
    仪式从下午两点开始,到六点结束,这期间,如果有人来祭奠,就走进大厅,冲罗佳父母的遗像三鞠躬,而罗佳同样鞠躬回礼,过程大概就是这样子的,胖子洪涛向罗佳交代过。
    “时间到了。”
    李默然医生一直看表,当时间指向下午两点的时候,他发出声音,提示贝姨。
    贝姨轻轻点头,随即李默然和狄五常便站了出去,分立东西两扇门,岔开双腿,双手贴在腰间,宛如两尊门神。
    西面那扇门是宾客进入的地方,而东边那扇门是宾客离开的地方,贝姨和罗佳坐在靠东的墙壁,客人离开前,还要向他们致谢。
    不过一分钟,第一个客人便走了进来,那是一名老者,留着山羊胡须,和很新潮的丸子头,看起来慈眉善目,如果他身上不是黑色西装,而是道袍的话,应该很有道骨仙风的气质吧。
    “一鞠躬!”
    “再鞠躬!”
    “三鞠躬!”充当司仪的洪涛高喊。
    仪式结束,老者走向罗佳,在他面前站定,深深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两下罗佳的肩膀,表情十分沉痛,而罗佳在贝姨的提醒下,才记起要向老者鞠躬致意。
    目送老者离去,罗佳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哪位,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老者,现场一片肃穆,罗佳也不好开口询问,只好把疑惑按在心底。
    “一鞠躬!”
    “再鞠躬!”
    “三鞠躬!”
    第二个走进大厅的人也是一名老者,他年轻的时候或许练过篮球,身高足有接近一米九,然而在年老之后,他的体型迅速发胖,鞠躬的时候不得不非常用力,才能把水桶一样的腰弯下去。
    “看来你就是罗宁和黄雅琴的儿子了,很高兴认识你。”又高又胖的老头说。
    他和罗佳握手,罗佳怯生生的问道:“您认识我父亲和母亲?”
    胖老头耸耸肩,“他们即是我的同事,也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失去了他们,是我们无法承受的巨大损失啊。”
    “马上就要高考了,好好加油吧,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的。”
    贝姨没有骗罗佳,这真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罗佳无法想象,居然会有这么多人出席,挂着金链子的黑道大哥,穿着职业套装和高跟鞋的御姐,身高超过两米,罗佳必须抬头仰视的篮球运动员,穿礼服带金丝眼镜,似乎是大学教授一样的老学究。
    各色人等在这里聚集,他们安静的走进礼堂,三次鞠躬,而后又安静的离开。
    整整四个小时的时间里,罗佳不停鞠躬,向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致谢,贝姨始终陪在罗佳身边,她的神情淡然而肃穆,显然对这些客人的到来并不意外。
    罗佳想起,老爸在过年喝酒的时候,总会吹牛,说自己有一份世界上最棒的工作,和一大群世界上最优秀的同事,虽然工作很忙,但他非常享受这样的日子。
    “原来他并没有吹牛啊...”罗佳心想。
    少说也有上千号人从远方赶来,主持仪式的洪涛嗓子都沙哑了,罗佳连续鞠躬搞的后背酸酸的,像是刚刚打了一场加时又加时的漫长球赛。
    老爸老妈真的有很多同事,而且这些人能来参加葬礼,显然私交不错。
    只是罗佳疑惑,为什么父母的同事,他们看起来是如此不同,有年迈的老人,也有比罗佳更年轻的小女生,有知识分子,军人,教授,医生,律师,仓库保管员,背着电脑包的it精英,好像他们不仅来自四面八方,还来自各行各业。
    六点一过,曲终人散,礼堂重新变的空荡荡,只剩下罗佳,贝姨,以及贝姨的四个“侄子”。
    “时间太紧了,天气状况又不好,多数人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及时赶到,我已经通知他们,没来的就不用过来了。”李默然来到贝姨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罗佳猛地一怔,这么多客人,竟然只是父母同事中的一小部分?父母就职的生态保护组织,规模似乎还蛮大?
    贝姨让李默然收起装着骨灰的金属罐子,而后他们走出礼堂,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顺手将大门关闭,他们也到了该下班的时间。
    “今天来的这些人,他们都是老爸老妈的同事?”罗佳终于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贝姨伸手在雨中,大雨滂沱,雨水很快积满了她的手心。
    贝姨将纤细的手指抽回,轻轻弹了弹,望着越发阴沉的夜,低声道:“是的,他们都是你父母的同事,等这个夏天过去,他们或许也会成为你的同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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