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胡二今天第二次登孙家的门了,可是这一次的心境却与上次截然不同。
    看到陈文的招呼,胡二立刻告罪挤了进去,随后满脸堆笑的向陈文下跪行礼。
    “恭喜陈先生,贺喜陈先生。王经略以建言有功特授予陈先生大兰山中营赞画参将之职,小人此来就是请您上山进行正式的封拜除授的。”
    建言有功?赞画参将?
    建言一事可以是指赴日乞师,也可以是指先前的情报,不过肯定没有那么简单。陈文觉得王翊今天早上叫他上山本身就是打算招揽他,而这个建言有功不过是个任命官职的接口罢了。
    至于那个什么赞画参将,陈文却并不稀罕,身处乱世,无拳无勇便是任人鱼肉,上午的那个从六品的鸿胪寺寺丞自己都不稀罕,何况是中午的这个赞画参将呢。
    看着陈文竟流露出了不以为意的表情,胡二立刻又凑到陈文身前,代表王翊向陈文解释:陈文的这个赞画参将不是赞画军务的闲职,而是领中营军务的实权职务。并且表示王翊说了,陈文以后也可以转为正式的文官或者武职。
    陈文知道,现在大兰山中营是由两个赞画副将在管,一个叫沈调伦,另一个叫邹小南。沈调伦是余姚大族沈家的子弟,晚明著名阳明心学传人、姚江书院的创办者之一沈国模的兄子;而邹小南的家世虽然不太清楚,但是据说也是宁绍一带的才子。
    事实上,这两个人都是以文官的身份暂管营伍,就像先前褚九如暂管左右两营,到了刘翼明上山时就将这两个营交给其统领是一样的,因为这样更符合明朝中后期以来武将领兵、文官监军的传统。
    听过了胡二的解释,陈文很清楚,王翊的意思就是暂时授予他赞画参将,如果他真的有能力把兵带好,就会像当初的刘翼明一样直接将中营交给他负责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陈文相信,凭借着他脑子里那超越了几百年的军事理论和后世的练兵方法,他不觉得自己无法拿到那个营伍的领兵实权。
    只不过,王翊却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陈文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安排根本提不起哪怕一丝一毫兴趣。
    只见陈文淡淡的说道:“此事在下断不能应允,不过在下也不会让胡二哥难做,这便随胡二哥上山与王经略说明。”
    本来,小院里的众人在听到陈文被任命为赞画参将的时候,一个个的脸上都像是在放光一般,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
    对他们而言,刚刚宣誓效忠的统帅就立刻从白身一跃而成为赞画参将,这让他们仿佛看到了此刻他们这些还什么都不是的小人物可能很快就会被提拔成军官的场景。毕竟陈文这个赞画参将只是个火线干部,自然需要提拔些亲信来掌控军队,按照惯例,这样的任务一般都是由他们这些第一批的效忠者来担任的,这让他们如何不感到兴奋。
    可是,当每个人都认定陈文会接受任命的时候,他竟然拒绝了。这使得小院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对于陈文的决定,众人很是想不明白。大多数人还只是为陈文感动可惜,而这其中诸如尹二狗之流的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却觉得,如果陈文接受了任命就意味着可以名正言顺的往中营安插人手,到时候大可以借中营这个编制的鸡下重建戚家军的蛋,这样难道不好吗?
    眼看着没有时间和众人讲明白,陈文便拿出些银子叫吴登科带着这群人和孙钰的弟弟去村子里的食铺吃饭,并且叫孙铭带一份给他的嫂子。
    陈文知道,他和这群人始终霸占着小院,孙家的媳妇虽然和这些人大都认识,但是也不好意思出来做饭,他如果不这样做,那么易氏就得饿着肚子给他弟弟做饭了,这样陈文颇有些过意不去。
    安排好了一切,陈文便跟着胡二再次向山上的老营走去。
    待陈文重新回到中军大厅,便毫不犹豫的将王翊的任命回绝了,而这使得王翊很是诧异。
    于是乎,陈文再次兜售起了他那面重建戚家军的大旗。
    “国初时,卫所兵战力横行天下,无论北虏、南蛮还是倭寇当之皆成齑粉。随后,卫所制度败坏,卫所兵彻底沦为农夫,再不能战。”
    明朝初期,朱元璋建立了卫所制度,号称不费一文养百万大军,其实是改良了南北朝隋唐时的府兵制。初期效果很好,卫所兵为了田土和世袭军职奋勇作战,所以战斗力惊人。
    不过这项制度很快就开始败坏了,洪武和永乐两朝都曾经下达过法令,试图阻止这个势头,效果却很不好。到景泰年间,军户逃亡数量已经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而这也是景泰帝决定让于谦来插手五军都督府事务的原因之一。
    “永乐时,成祖皇帝北伐蒙元余孽,南征交趾乱臣,于是集中卫所兵精锐设立京营,直至土木堡之战,一朝丧尽。”
    一方面,朱棣以靖难起家,对宗室和武将缺乏信任,另一方面,五伐蒙古、南征交趾的军事行动的进行,导致了京营的产生。京营设立之初,战斗力强悍,甚至土木堡之战都并非是战力的问题。
    但是,随着土木堡之战后,文官集团彻底压倒勋臣武将集团,京营也逐渐沦为了在京勋臣、文官、太监和锦衣卫的奴仆,再不能战。
    “嘉靖时,为了应对倭寇北虏,本朝开始专任武将编练营兵,也就是募兵制。初期效果显著,尤其是涌现出了俞大猷、戚继光这样的名将。”
    “不过,执掌营伍兵的武将很快就出现了吃空饷喝兵血以养家丁亲兵的行为,而朝廷为了一些原因也默认此道。此后,营兵不堪作战,交锋只得由武将领家丁亲兵冲锋在前,而家丁亲兵虽然敢战,但是数量稀少,往往为北虏和流寇以数量淹没,故此国朝屡战屡败,直到今日。”
    营伍兵的出现是卫所制度和京营先后败坏的必然选择,而后面那些吃空饷养家丁的事情,王翊也很是清楚,因为这个时代的军队都是这样的,甚至此时的大兰山五营也不能免俗。
    大兰山五营号称五千之众,其实只有三千人,其他的部分则被各级武将吃空饷以养家丁亲兵。而清军那边的绿营兵一样是如此,满清为了应对此道,也只得不断增加给予各级武将的工资,以求养廉,为此还特别建立一项制度。
    “眼下鞑子占据中国十之八九,王师和他们比练家丁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所以,在下觉得,眼下练兵的关键不是练家丁,而是设法提高营兵的战斗力。”
    王翊思考了片刻,他还是想不明白陈文到底准备做什么,随即他问道:“辅仁,打算如何行事?”
    “如果二位上官信得过在下的话,在下打算新编一营,以戚少保成法练兵,重建戚家军。”
    说完这话,陈文想了想,大兰山的财政情况虽然不错,但是让王翊直接拿出一千人的军饷武备压在自己身上,大概他也未必敢如此。
    “初期不需要太多兵员,三百即可,一月当有小成。”
    “一月?”此言一出,王翊着实的吓了一跳。
    本来陈文提出重建戚家军就已经吓了他一跳,这是他所完全没有想到的,而一个月就能有小成,也是在太过耸人听闻了。
    “正是,在下有这个信心。”说着,陈文微微一笑,整个人所洋溢着的自信也开始感染着王翊。“这些日子,在下结识了一些金华府的壮士,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对戚少保曾经编练的鸳鸯阵所使用的兵器颇为了解。在下打算以此为核心,招揽壮士,建立营伍。”
    虽然陈文对于王翊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但是做买卖自然要给自己加一层保险。
    “在下的祖上曾长期在岐阳王麾下效力,岐阳王善于练兵,且其人治军严谨,所部军纪严明。是故,他老人家总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吹了一波李文忠,陈文继而说道:“在下的祖上曾得到岐阳王亲自指点练兵的诀窍,并编写成一本小册子,我家称其为《武靖遗书》。此书虽然不在身上,却已被在下烂熟于心。在下思量过,如果以戚少保的兵书战阵配合岐阳王的练兵理论,势必可以事半功倍。”
    历史上李文忠在练兵上颇有长才,而其子李景隆在洪武朝除了剿灭倭寇的战功外,也始终是在各地练兵。这也就是陈文决心把编造的出身往李文忠身上套的原因,为此他甚至不惜再编造了一个《武穆遗书》的明朝版本。
    “一个月后,王经略可以挑选四明山任何一营以同等数量的军士与在下编练的营伍比试,若在下不能获胜,甘受军法!”说着,陈文拜倒在地。
    “此话当真?”
    “在下现在就可以立军令状。”
    “好!”见陈文如此坚定,王翊便不再作疑。虽然他对陈文的能力有一定的信心,但是最终促使他确定此事的还是李文忠和戚继光的赫赫威名。
    “既然如此,本官委任辅仁为大兰山老营游击,单设一营,编制五百人,一个月后与中营在校场比试。”
    果然是中营。
    “末将遵命。”此刻,陈文心中不住冷笑,一个月后,就叫你们这些军盲好好见识见识鸳鸯阵的威力。
    王翊双手将陈文扶了起来,微笑着问道:“本官有一个问题,不知辅仁可否为我解惑?”
    “经略但说无妨,末将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随着从属关系的确定,陈文面对王翊的称呼和自称也随之改变。
    “本官很奇怪,中营都是些老兵,而且编制也大,辅仁为何不愿意接受中营的任命?”
    这个需要奇怪吗?
    从昨天晚上决定重建戚家军伊始,陈文就已经决定不去接受任何一支旧式军队的领兵实权了,除非这支军队愿意被他打散重新整编。不过,这在大战前夜的大兰山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末将准备以戚少保的兵法战阵练兵,戚少保之鸳鸯阵由十二人组成,缺一不可。现今中营吃空饷喝兵血之风已成,末将若是以此编练鸳鸯阵,除非将中营编制彻底打散,军官全部清除,否则断然无法成军。只不过,两个月之内,鞑子就会围剿四明山,既然如此,还不如留下中营,重新编练一营对王师更为有利。”
    “原来是这样。”王翊笑了笑,他很清楚,陈文的理由根本不可能只有那么点儿,不过他也不打算说透。“辅仁可谓思虑深远。”
    陈文躬身行礼,谦辞道:“末将只是一得之愚。”
    “辅仁确信可以杜绝吃空饷之风?”
    听到这个问题,陈文的目光立刻尖锐了起来,只见他坚定的回答道:“末将自当身体力行,绝不负经略所托。”
    “好!”陈文的回答让王翊很是满意,他斩钉截铁的说道:“从即日起,辅仁所辖营伍本色折色皆足额发放,有敢贪墨者,辅仁可上报于本官或王副宪,必当严惩。”
    得到这个保证后,陈文立刻拜倒在地,大声说道:“末将代将士们谢过经略大恩。”
    接受了任命,陈文又随着王翊一起吃了顿午饭,席间探讨了一些当前的局势,陈文也不在藏着掖着,进而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这使得王翊很是满意。
    饭后,王翊将他先前给王江看过的那份书信拿给了陈文。陈文看过之后,心中却不免自嘲。
    真是脑洞太大,想得太多了。
    书信没有留下落款,据说是余姚县城的一个小吏发来的。其中提到了今次夏收,不仅余姚的粮食全部自留在库,而且绍兴府其他府县的粮草也在秘密向余姚集中。
    陈文不怀疑这份书信的真实度,因为书上记载着王翊再破上虞之后,“浙东列城,为之昼闭。胥吏不敢催租缚民,惴惴以保守一城为幸,皆为陈忱讲解。”
    虽然这其中不免有些是黄宗羲等浙东史派人士的夸张之辞,但是这些日子下来,从绍兴府一直来到大兰山,一路上所闻所见,让陈文觉得这段话就算夸张也夸张不到哪去。身处乱世,鼠首两端之徒永远是最多的,毕竟谁也不会跟自己的性命有仇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清军在本年九月会围剿四明山一事,确实千真万确。书信中虽然提及粮草调动反常一事,却未有提及清军调动的问题,这显然只是兵马调动前,势必需要进行的粮草调动工作,看来他所怀疑的清军提前围剿应该只是杞人忧天了。
    见陈文丝毫不为所动,王翊又提及了他准备在下个月进行的军事行动和坚守四明山的决心以及一旦失败由王江负责转移百姓的计划。
    前者陈文在书上看到过,并不是很看好;而后者经过了昨夜的思考,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计划。是故,他向王翊表示,三天之内他会给王翊一份完整的计划书,力争保住四明山这块浙东明军最大的占领区。
    寒暄了片刻,陈文便起身告辞。
    从上山时的一介白身,到下山时的游击将军领五百兵额,陈文实现了飞一般的跨越,而这一切对他而言也只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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