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九年年底,中国最南端的几个省还没有被李定国杀入贵州接驾而彻底搅动起来,北中国的山东却率先爆发了大乱。
    “中国的孔子有如西方的耶稣,中国不能失去山东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诚如后世的外交家顾维钧先生所言,山东对于中国可谓是重要非常。不谈其他,单说军事上,无论是以南讨北,还是以北征南,山东的入手往往就意味着赛点的取得,可谓是至关重要。
    不过在此时此刻,山东却并没有处于如今声势正隆的江浙明军的兵锋之下,江浙明军渡过长江的三个师已然将淮南掌控在手,但是淮北却远还没有能够触及到,更别说是更北面的山东了。而那场大乱,则是山东本地的一个叫做于七的土豪打出了江浙明军的旗号起兵反清。
    年底,陈文两蹶名王的消息传来,于七便在山东的一座名为锯齿牙山的地方发起了反清起义,并且迅速的占据了宁海州城,同时向四周扩散。接下来的日子,山东本地绿营镇压不力,随着陈文渡过长江,豪取淮南的消息接踵而至,起义军迅速发展壮大,大有席卷山东的架势。
    深知山东的重要性,唯恐山东义军与淮南的江浙明军打通淮北,进而连成一片,八旗军以着这些年前所未有的动员速度抽调了满洲、蒙古和汉军八旗共计两万大军,以新近袭爵的郑亲王济度为主帅,领侍卫内大臣鳌拜为副帅,沿着运河便杀向了山东。
    义军发展速度很快,奈何其中多是乌合之众,有军事经验的义军首领都寥寥无几,更别说是普通义军了。八旗军大举袭来,其结果显而易见,号称拥兵六十万的山东义军连遭惨败,不当八旗军一合之敌,很快就连于七的大本营宁海州城也被八旗军攻陷。
    数十万大军在短短的半个月的时间内灰飞烟灭,包括于七在内的大批义军首领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山东的乱事虽然还远没有彻底平息下来,但是八旗军再度向缺乏武装、训练的义军,向着那些在地方上鼠首两端的士绅地主,向着整个山东乃至整个北方的官吏绿营以及老百姓证明了他们虽然打不过江浙明军,但是杀起其他义军却依旧是如反掌观纹一般!
    由此一事,北方的士绅中开始传出了“会稽郡王不出,奈苍生何”的呐喊,但是于七点燃的山东抗清烈火却还远没有熄灭。接下来的几个月,八旗军在整个山东,乃至是河南、淮北和直隶接壤的地区来回奔波,到处救火,一连屠了几座城才算是将这把野火给勉强浇灭了。
    八旗军经过了几个月的作战,已然疲惫不堪,只得将各地的防务重新交给那些颇有些出工不出力的绿营之后,便撤回到了北京进行休整。
    大军回返之时,已是三月底,顺治出紫禁城相迎,试图以此来隆重的向整个中国宣布,满清并非已经没有良将和雄兵了,出征的这支八旗军便是力证!
    只不过,比之当年耀州血战后努尔哈赤出城四十里迎接屯布鲁,杀牛宰羊以感谢天神赐下那场史诗般的胜利不同,如今的满清已经是一副末世气象,顺治越是如此,就越显得满清自身的虚弱无力。可是这份无力,明眼人却也都能看出来,仅仅是对上陈文的江浙明军而已,面对其他势力却依旧是拥有着近乎于压倒性的优势。
    大军回返,济度风光无限。设宴犒劳过后,顺治将如今已是汉军正黄旗牛录章京的刘成传来,将一份密报拿了出来。
    “济度还是年轻啊,现在大清还是要指望你们这些奴才能够争气。”
    老成凋零,新秀尚幼,有经验、有能力的满洲武将青黄不接是满清在这个时间点上最大的问题所在。历史上是洪承畴和尚可喜抵住了西南明军的攻势,而在东南则更多有运气成分。可是现在,时移世易,长江天险不再,江浙明军虎踞淮南进而向北眺望,满清已经拿不出有足够能力的汉奸,而随着济尔哈朗的死,这份青黄不接也彻底展现了出来。
    “奴才一定尽心竭力以报皇上大恩。”
    刘成拜倒在地,最近的几个月,他下过的跪比在江浙明军几年加一起都多,而且甚至是多出去好几倍。但是下跪归下跪,地位的提升却是显而易见的,对此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如果说有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地位的提升速度照他看来还应该更快一些才是。
    一句免礼,刘成继而起身。顺治扫视过了空荡荡的大殿,将刘成唤到了近前,君臣二人压低了声音详谈了起来。直到良久之后,才听到刘成对顺治说道:“皇上,奴才以为,借着大军回师,正是开始进行整顿的良机。”
    “朕,亦有此打算。”
    商谈过后,顺治回返后宫去拜见他的皇额娘,而刘成告退之后,离开了紫禁城并没有回到赐第,而是赶往胡全才的家中。
    此时此刻,胡全才家中,包括李本深、刘芳名、朱之锡、蔡毓荣、邹卓明、张道澄、郝宗福以及前南赣巡抚宜永贵之子宜思孝、宜思敬和前福建右路总兵马得功等人俱在此处。眼见着刘成从紫禁城赶回,朱之锡等人无不起身相应,就连染病在身的胡全才也睁开了眼睛。
    “幸不辱命,皇上已经准了,接下来就要看诸君的能量了。”
    听到这话,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就连胡全才那苍白的面色上也有了些许血色。二人视线交错,随即点了点头,刘成便示意众人坐下,继而对此前商议过的细则进行了最后的确认。
    良久之后,确认完毕,众人纷纷散去,只留下了刘成和胡全才二人。这几个月的时间,二人配合无间,可是就在即将发动的今时今日,已经被提升为兵部右侍郎的胡全才却病倒了,用郎中的话说,寿数只怕也就在这个几个月了。
    这对刘成一党来说乃是绝大的打击,他们这一党之中,他是降臣,如今却也最得顺治信重,除他之外,兵部右侍郎胡全才和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朱之锡乃是负责行政和言官体系,李本深、刘芳名、马得功等人俱是汉军旗武将不提,其他人也都是在汉军旗有着大小、类型不同的能力。
    如今胡全才命在旦夕,团体内部却没有能够填补这一空缺的,这对于他们这一党来说可谓是巨大的噩耗。尤其是在现在,筹谋了数个月的大事即将正式开始,很多事情缺了胡全才这一环,想要顺利的展开就要困难太多了。
    “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看着刘成关切的问道,胡全才却是一脸的苦笑,自家知道自家事,身子还能撑多久,他比郎中是要清楚的。如今这个时候,自然是能多撑一天是一天。
    “还好,比昨日好上一些了。”
    “那就好,无事时,多休息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做事。那些无关紧要的,让张道澄他们去盯着就好,别太事必躬亲了。”
    这些年,刘成并非没有朋友,但是说到底,唯有倪良许那个贫贱之交以及面前的这个胡全才对他来说才真正能够称得上是兄弟。可是,倪良许已经死在了他刀下,濒死时面上的若有若无的笑意至今还萦绕在他的心头,而现在,面前的这个整整能够称得上志同道合的兄长却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即便是为了权利而视背叛如无物的他也不由得不动容。
    “放心吧,我还撑得住。”
    第二天一早,拖着沉重的病体,胡全才来到了紫禁城。他们这一党,乃至是满清朝廷的未来俱在今天这个早朝,时间紧迫,哪怕是身子再难受他只得靠着掺加了阿芙蓉的镇痛药来强撑着前来上朝。
    朝会开始之前,官员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刘成等人密议的事情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传出了一些风声,只是传出去的皆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真正的核心内容只有顺治、刘成、胡全才、朱之锡等人知道,即便是索尼、宁完我这样的重臣也未能窥得全貌。
    北方的早上较之南方更为寒冷,早朝对于所有有资格参加的官员来说都是一件身体上的苦差事,但是若真的取消了其人的资格,到时只怕是比死了还要难受。这就是权利,如胡全才最近这两个月服用的阿芙蓉一样具有上瘾性,是故当胡全才前来,众人的目光无不聚集在了这个已经有些瘦脱了形的兵部右侍郎的身上。
    胡全才染病在身,顺治给了特许,可以到偏殿休息。待到时辰到了,胡全才回到官员之中,抬眼便看到了朱之锡以及工部郎中张道澄、工部主事郝宗福等人的身上,众人微不可为的点头示意,胡全才便在位置站定。
    “郑亲王率军扫平山东乱贼,我大清再添良将,为皇上贺。”
    时辰到了,顺治进入大殿,坐定之后,今日首要的议题是封赏出征大军,具体的情况还需要时间权衡,但是大致上的标准却还是要定下的。
    “山东乱贼虽大多是乌合之众,但如今局势,气可鼓不可泄,从征将士还需厚加封赏。”
    “皇上所言甚是,只是国库日渐窘迫……”
    户部满尚书郎球,满洲正黄旗人士,他在皇太极时代就是议政大臣,如今加太保兼太子太保,乃是满洲八旗在文官中的重臣。
    郎球开口便是苦穷,户部的官儿,无论是各朝各代,无论满洲、汉人,这是基本技能。更何况,如今满清每年都有几百万两的赤字,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再厚的家底儿早晚也得花光,省着点儿没准还能多撑几天。
    不过嘛,千省万省,丘八的功赏是不能省的。出动的都是八旗军,那就更加省不得了。是故当郎球此言一出,顺治当即就明白了其人的用意所在,继而对其说道:“我大清如今尚有半壁江山,功赏封赠乃是大事,户部当勉为其难。”
    “奴才知罪,奴才一定尽心尽力把这差事办好。”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倒也甚是默契,唯有户部的汉尚书戴明说依旧在那里伴食画诺,好像中间就没有这么个尚书一样。
    此乃常态,朝臣们早已见怪不怪。封赏的事情定下了调子,亲贵们没有反对的理由,也没有反对的必要,自然听之任之。不过封赏过后,下一步要讨论的却不再是什么喜事,反倒是块亲贵们最不愿意触及的伤疤。
    “去岁和硕安亲王、和硕郑亲王先后殉国于江南,刑部对溃兵、败将的调查已然完结,今日当奏报于皇上。”
    刑部满尚书一开口,亲贵们的脸色当即便是一黑。去年的伤口过于巨大,对于满洲这个族群而言没有十几二十年是很难恢复如初的。况且,先后死了两个亲王,另有数个固山额真身死,对于八旗军的打击着实巨大。
    尚书的奏报内容与在场亲贵们所知的基本无二,岳乐身死的黑锅,刘良佐将其背起来可谓是众望所归,从济尔哈朗将其押送京师其实就已经注定了。而济尔哈朗的死,喀喀木和管效忠责无旁贷,原本有人还打算将其延伸到马国柱和张天禄的身上,最后还是顺治授意,这两个自杀的懦夫的家人才算是免于治罪。
    今时今日,喀喀木被俘,管效忠战死,唯有刘良佐尚在,亲贵们自然而然的将怒火全部倾泻到这个汉军旗武将的身上。
    刘良佐和其子刘泽涵凌迟处死,家人尽数斩首示众,其弟刘良臣念在归顺尚早,全家发到本旗旗主王爷处为奴。而管效忠,战死与否不重要,满门抄斩却是一个也少不了的。唯有喀喀木,满洲镶黄旗的身份摆在这里,最后则落一个全家发到辛者库为奴。
    此番处置,刑罚不可谓不严厉,于八旗权贵亦是大快人心,但是这却并非是顺治今天的目的所在。
    “郑亲王与安亲王殉国于江南,于我大清实乃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今朝施以惩罚,当为天下戒。然则浙匪陈文,如今已是势大难制。八旗劲旅之武勇天下无双,此乃世人所共知之事。此前出战不利,虽多因江南水网纵横,不利骑兵机动,但是朕仔细看过从征将士的供述,其战法确有可取之处。”
    顺治此言既出,亲贵们登时便是怒火中烧,听八旗军骑射无双,满万不可敌的传说久了,他们也自然而然的选择性的忘记了八旗军的那些败绩。
    这份迷信由来已久,直到现在才算是被陈文打破,可是从心底里他们却还是认为是主帅无能,是参战将士疏于训练所致,八旗军本身没问题,日后与江浙明军决战的战场当是在北方,发挥骑兵的威力,总能战而胜之。不过这其中也有不少的亲贵,眼看着新一代的新星岳乐和老一代硕果仅存的济尔哈朗都死在了陈文之手,
    双方在最近的几个月里偶有争辩,随着山东战事的顺遂,前者的说法看上去也似乎是更为正确,但是争论依旧存在,而且随着顺治对刘成等人的偏重也愈演愈烈了起来。只不过,此间顺治竟当着众多汉臣的面把这话说了出来,却着实让亲贵们面上无光。
    “是故,朕以为,若能变革战法,辅之以八旗之勇武,北方平原地形利于骑兵机动。翌日再战,浙匪自当束手就擒,朕与众臣亦可安享此间之富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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