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似乎看出了她今夜的惆怅,开门见山的道:“逝者已逝,生者不当沉寂。随着你的修为渐深,身边之人会无法抗拒的老去、死去。”
    在他想来,陈意如应该是为了陈穆念的陨落而心存悲痛。
    虽然两人彼此敌视,形若冤家,但二长老毕竟是她唯一的亲长辈。
    长者辞世,活人多多少少有些感慨,此乃人之常情,修仙者都难以避免。
    “姑姑为我挡了一剑,重伤不治而亡。”
    陈意如感伤的一笑,酒液顺着雪白的脖子沾湿了衣襟。
    心中一动,陈平倒是比较意外。
    陈穆念主修水清心诀,此法讲究太上忘情,境界越深,对他人尤其是至亲的疏离感越重。
    在陈意如遇险的瞬间,强行摆脱功法的影响,舍身救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哪怕陈平从来不喜那个浑身是刺的女人,也不禁生出一丝改观。
    “姑姑心里一直有我,但我始终都在和她作对、唱反调,即使她寿元不多了,也没念着尊长尽孝。匆匆一世,再无机会当面赔罪。”
    陈意如双目微红,几乎泫然泪下,言语间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
    “喝。”
    这种情况,陈平可不知如何安慰她是好,于是不再接话,自顾自的继续大口饮酒。
    一小会之后,陈意如终于将酒坛中的灵酒喝了个干净。
    “哐当!”
    酒坛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强劲的酒力开始发挥作用,此时的她已是醉眼朦胧,壮着胆子直视着对面的青衫男子。
    突然,一道尘封在记忆中的人影跃上心头,并渐渐重合。
    陈平入了元丹后容貌大改,虽和那个人完全不像,但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时常不自觉的勾起她的回忆。
    百余载前,情窦初开之际,珍藏着一份永远回不去的纯真情感。
    陈安,你生了一个好儿子,他现在都是家族的元丹老祖了,如果泉下有知,你定已经含笑轮回了吧。
    一时间,陈意如心中百感交集。
    当年,这小子筑基有成回归家族,霸道的闯入议事殿震慑全场,期间还给她发了一句莫名其妙的传音。
    “老都老了,何谈漂亮。”
    时至今日,陈意如只要一回忆陈平的那段话,依然没好气的大翻白眼。
    凝神望着她,陈平忽然一挥手,一道纯净的火灵力注入此女经脉,将和血液融合一体的酒力驱散一空。
    “平儿见谅,我没怎么品尝过酒的滋味。”
    脸上的红晕顿时消失,陈意如清醒了过来,苦笑一声的道。
    “无妨。”
    陈平嘴唇一启,风轻云淡的道:“偶尔的放纵,也是锻炼道心的方式。”
    说罢,他的身影一闪即逝,原地只漂浮了一个碧绿色的药瓶。
    寻思再三,陈意如还是忍不住好奇的打开一瞧,接着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
    下一刻,满腔的炙热与感动填满了她的心绪,一副如获重宝的将小绿瓶收入怀里,继而恭恭敬敬地朝某个方向拜了三拜。
    ……
    这边,陈平回到屋内,悠哉至极的斟了一杯热茶。
    那绿色药瓶中,自然是原封未动的两滴真霞秘泉。
    当初犀水岛珑霞宗驻地探险时,他便打算给陈意如送上一份大礼。
    现今诺言达成,也还清了此女早年的扶持之恩。
    至于冲击元丹境行或不行,都与他再无半分关系,陈意如一介上品灵根,从理智方面而言,不值得他投入过多。
    后续的资源倾斜,将重点放于姜佩玲的身上。
    “师妹,你过来一趟。”
    待姜佩玲做完一个周天大循环,陈平神识一动的道。
    少倾,一名身材窈窕,身着粉色长裙的少女走进屋内,乖巧的鞠了一福,轻声道:“师兄。”
    “坐。”
    指着地上的蒲团,陈平淡淡的道。
    “是。”
    姜佩玲蹑手蹑脚的盘腿坐下,连呼吸都不敢大喘。
    大战才刚刚过去,她虽然被保护起来,奉命坐镇阵法,但也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短短交战一个多时辰,竟伤亡了数百名修士,血流成河,残肢断腿随意抛洒的一幕,令她压根难以入眠。
    而双方族战的始作俑者,却是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师兄。
    和如此一位狠辣且睿智的枭雄单独相处,姜佩玲心底不由自主的平添一股寒气。
    观其畏怯的作态,陈平哑然一笑的道:“不必害怕,你我同出一门,难不成师兄还会对你起什么坏心思?”
    “师兄神通无双,给佩玲带来的压力太大。”
    姜佩玲咬咬嘴唇,很勉强的解释道。
    “师妹乃地品的冰灵根,总有一天你能追上师兄的。”
    陈平摆摆手,身子一直,随即正色道:“我带师收徒,给你提供常人梦寐以求的修炼条件,却是有个附带的要求。”
    “三十年内,提升到筑基巅峰,师妹理应不存问题。”
    “三十年!”
    姜佩玲闻言一呆,然后眼珠机灵的转了转,声如蚊蝇的道:“若是有蛋壳吸收,我自认还能提前几年完成师兄的叮嘱。”
    “是吗?”
    陈平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面庞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此女经历单纯,但脑袋瓜并不笨,怀着自己的一些小心机。
    这是好事,他甚至想拍掌称妙了。
    修炼资源本是非常宝贵的,如果连开口争取的勇气都欠缺,凭什么一步步的披荆斩麻,寻求大道。
    “当日师兄在火山腹心可曾找到蛋壳的踪影?”
    姜佩玲使劲一咬牙,按捺不住的问道。
    “确有。”
    陈平收敛笑意,十分简洁的道。
    火山岩通道内,他发现了一百来片蛋壳,最终组合成了一颗冰蛋。
    “倘使蛋壳于师兄无用的话,不如赏赐给佩玲,师妹日后修为有成,必没齿难忘。”
    姜佩玲心一横,干脆利落的道。
    陈平表情一愣,但马上大笑了起来,提袖一舞,几片冰莹莹的蛋壳自动飘去。
    “谢师兄。”
    感受着从蛋壳上传来的浓郁冰灵气,姜佩玲又惊又喜。
    “你先吸收这些,让师兄看看效果。”
    陈平抬抬眼皮,不咸不淡的道。
    他之所以只给了姜佩玲几片蛋壳,主要考虑了两点。
    一来,他欲观察一二,万一此物产生负面的效果,也方便及时插手干预。
    其二,冰蛋和贯倪儿渊源匪浅,他准备也让此女试试,没准会发生异常的变化。
    “我现在就回去闭关。”
    姜佩玲瞳孔一亮,从陈平的话中,她明白了这蛋壳绝对不止几片。
    当然,此时的她完全不清楚,身边存在着一位对手,极有可能还是蛋壳的主人。
    ……
    接下来半日,陈平抽空见了几个人。
    首先进来的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郎,五官分明,模样俊美。
    此子叫陈喻沧,是他堂弟陈鸿杰的子嗣。
    即使同在浮戈山上修炼,血缘关系又非寻常,可陈平却是第一次单独召见他。
    陈喻沧显得尤其拘束,憋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喊了一声叔叔。
    陈平和他简单的谈了几句,便直接将他带到了陈向文洞府。
    考校了陈喻沧的炼丹技艺后,陈向文虽不大满意,但看在陈平的面子上,还是收了他为徒。
    “二叔,喻沧究竟能走到何种地步,全凭他自身的努力和造化了。”
    缓缓迈步出洞,陈平喃喃自语的道。
    让孙儿拜在陈向文的坐下修习丹道,算是陈百山的遗愿。
    本脉唯一长辈的临终托付,陈平略一思索后,决定尽量满足。
    随着他修为的提升,哪怕陈鸿杰、陈喻沧这些至亲,都将与他愈加的疏远。
    对此,陈平并不在乎,修炼界中的孤家寡人多不胜数,迟早有一天,蓦然回首,身边亲近之人也会化作白骨尸灰。
    这是他前世的亲身经历,没什么值得伤感的。
    处理完陈喻沧的事,陈平发了一道传音纸鹤。
    没多久,冬青、冬雨曦兄妹从新月谷赶来。
    两人容光焕发,状态着实不错,仿佛吃了返老还童的大补药般。
    陈平心知肚明,冬家兄妹在大战中斩获了不俗的积分,各自兑换了一笔丰厚的修炼资源。
    曾经遥不可及的元丹境不再缥缈无踪,换做任何一名修士,都会喜上眉梢的。
    “两位客卿为我族立下赫赫战功,本长老甚是欣慰。”
    陈平起先赞扬了一句,跟着话锋一转的道:“我希望你们一年之内,在陈氏寻一位道侣,永结同好。”
    “这……”
    冬家兄妹面色俱是一变,显然被这突发的命令惊得不轻。
    “两位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陈平抿了口茶,大度的道。
    冬家兄妹的体内还种着一道蛛网血印,根本不怕他们不就范。
    “谨遵太上长老之令。”
    脸色接连变幻数次,冬青注意到陈平的眼神越来越冷后,赶紧答应下来,同时,不动声色的扯了扯妹妹的衣角。
    海昌战胜了空明岛,如今已呈现一飞冲天之势,融入陈家并不算辱没了他。
    再者,借助陈家的力量凝结元丹会容易一些,届时一朝成为高阶修士,还不是海阔凭鱼跃?
    “雨曦领旨。”
    见哥哥不断示意,冬雨曦暗暗一叹,终是不情不愿的屈服。
    她在新月谷待了一段时日,可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男修。
    不是修为太低,就是年纪太大。
    点来点去,这位太上长老倒颇合她的意,只不过她皮薄内向,哪里好意思开口自荐。
    “两位客卿为本族诞下子嗣的那一天,即是禁制解除之日。”
    陈平面带笑容的许诺道。
    听他如此一说,冬家兄妹才大喜过望,真正的上了心。
    注视着两人的背影,陈平摸摸下巴,眼中划过一丝冷厉。
    白眼狼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冬家兄妹若出现一丝叛逃的苗头,他定让两人悔不当初。
    最后,陈平见了屠家的新任族长屠玄休。
    屠振玺战死,身为家族仅存的筑基修士,屠玄休没有经历丁点的波折,迅速接掌大权。
    叮嘱了他一些事,陈平便打发他退下。
    “曾经偏居一隅的筑基家族,竟成长为金丹宗门之下屈指可数的大势力,我出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仰头望向风云激荡的天际,屠玄休一时五味杂陈。
    祖父已不在人世,无人可以为他保驾护航了。
    自己务必谨记他老人家的教诲,紧紧跟随陈平,方能壮大家族。
    想起那年,他悄悄的和金家联络密切,要不是祖父立场坚定的阻止,强命他隐忍,现在指不定又是另一副光景。
    他屠家,或是陈家,谁将不复存在?
    屠玄休不知,也不敢再继续考虑下去。
    海昌渐显霸主之势,近年,他总有担心受怕的感觉。
    往事一旦露馅,以太上长老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必将屠家打的飞灰湮灭。
    “苍天保佑,饶恕屠某年轻时错走的一步昏招吧。”
    喉咙一咽,屠玄休摇头叹息的往山下踏去。
    夜间,陈平接到了一枚玉简,是内务堂上报的消息。
    内务堂当前由陈秋冬的女儿陈琴暂时管理,仅凭她筑基修士的身份,就基本堵住了大部分的质疑。
    陈平一直有放权之心,因此,代表他意志的内务堂,地位相当重要。
    不过,此女的才干还需观望一段时间。
    假若她实在不适合担任执事一职,陈平只好另选贤能。
    神识渗入玉简,一段段文字浮现于脑海。
    飞速浏览一遍,留给他印象较深的信息勉强有两条。
    其一,在家族的大力招揽下,强制参与族战的一批散修,约莫二十多名练气九层修士,一起加入了供奉堂。
    第二,近些天,海昌岛上的地价、田价疯涨,特别是海昌内城的房产,增幅极其夸张,超过了原来的三倍。
    “本座当年的话一语中的,脑子稍微灵光些的小家伙,应该都囤了为数不少的田产、地产。”
    陈平莞尔一笑,丝毫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海昌岛的繁荣,至少还要持续五十载。
    因为他目前只将空明岛视作一块“飞地”,欲围绕其扩展地盘,时机还远远不够成熟。
    ……
    第二日清晨,一条通体乳白的船只静静停靠在渡口。
    这艘名为“皎月号”的小型灵舰,是碎星门的财物。
    片刻功夫后,甲板上方光芒一闪,三道颜色各异的遁光激射而下。
    接着,华彩四溢散开,三道人影同时显现而出。
    正是陈平、宫灵珊、樊益桥三人。
    恭敬的目送几位元丹修士进入船舱,樊赤燕一声令下,皎月号旋即破浪启航,朝南方海域急速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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