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景德四年,大楚正统三年。
    这一年的春节比以往冷了许多,但这不是常规的冷,而是心灵上的冷。
    比如上尊至皇帝的赵恒,下辞官成平民的寇凖。
    前者大病了一场,终日在皇宫里咳咳喘喘,一副不久于人世的德性。
    后者许是没了那么多操心的繁琐事,身子反而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但寇凖还是没敢下床,整日躺在病床上,装出努力吊着一口气不忍咽下的模样。
    “爹要是好了,咱们一家都得死。”
    大过年的,寇凖都不敢露面去正堂吃饭,而是带着两个儿子,就躲在居卧里简单弄了七八道小菜,拎着两壶酒随意对付了一顿。
    “爹,听说几个月前,南边的骆永胜把天武军给灭了,两万多俘虏的脑袋在长江沿岸筑了十几座京观。”
    寇仲给自家老爹添上酒水,默默道:“连雷有终也阵亡战中,如今看来,曹璨不是骆永胜的对手啊。”
    南边的骆永胜?
    这个称谓让寇凖皱起了眉头。
    按理说正确的称呼是‘伪楚的骆逆’,可现在寇仲却如此称呼。
    把骆楚定义为南边,那赵宋自然就是北边。
    南北两分,以地缘定势力,那这其中的意味可就变化太大了。
    刚打算喝斥一句,又听寇仲的声音响起。
    “爹,您说下一步他骆永胜会做什么?”
    斥责的话到了嘴边被寇凖咽了回去,继而转头评述道:“以为父对那骆逆的了解,其一定会在今年修整好之后,挥师东进徽、宣二州,图谋皖南。
    皖南早都空了,拦不住他,席卷徽宣之后,骆逆就会东进升州,而一旦骆逆拿下升州,南取苏、常、湖、杭四州,那么江南半壁江山就都归属骆逆了。”
    有一句话寇凖憋在心里没说,那就是一旦骆永胜取了江南半壁,那就相当于取了整个天下!
    今时不同往日,历史上有句话,叫做‘自古以来,鲜有以南伐北而取天下者。’
    但那是怎样一种历史背景。
    古秦汉时期,南方才多少人,北方多少人。
    以三国为例,长江以南半壁江山,仅被分为扬州、荆州南部和交州三地,而曹魏却有北方九州并司隶部。
    冷兵器时代,人口就是国力最直观的彰显。
    人越多可以耕种的土地就多,可以从军入伍的适龄兵就多。
    再考虑到生孩子的速度,基数大新生儿自然也多。
    这就是良性循环。
    东晋衣冠南渡之后,南方的人口算是勉强增长起来,但还没到可以和北方分庭抗礼的地步,赶等到了五代十国和两宋时期,南方的人口因为远离战乱的原因开始越来越多,继而逐渐赶上了北方,甚至在南宋时期第一次超过了北方。
    充足的人口基数带来的是南方社会各行各业生产力的高度繁荣以及文化富裕,故而当朱元璋开国大明之后,朝堂开科取士,江南竟然占了全数。
    以至于朱元璋有了‘我大明只有一个江南半壁不成’的感慨,随后爆发了南北榜案,奠定了往后七百年中国的南北科举制度。
    那在这种南强北弱的情况下,以南伐北还有什么难度。
    南方科技都点出火炮机关枪了,北方还在用长矛大刀,这就有了差距。
    时下的赵宋,虽然南方还没有强到和北方完全肩膀齐的地步,可人口差距也绝对不大,加上江南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得天独厚的耕种环境,使得江南在财政方面反而远超北方,成为了大宋朝廷唯一的财税重地。
    宋朝时期的财政状况是南七北三,还算是比较健康。等到了明朝就成了极其危险的南九北一,而最后一个清朝的时候,财政仍然只能勉强维系到南八北二,甚至即使在乾隆中叶,南方依旧占据了天下九成的财政税计。
    这些客观事实作为大宋多年的宰相,寇凖心里当然有数,他清楚的知道,一旦丢了升州、丢了江南,那么朝廷会面临一个多么可怕的现实。
    六千万贯的岁入将会直接锐减到不足两千万,朝廷将再也养不起几十万编制的中央禁军,养不起糜耗钱粮甚巨的边军,更养不起日益臃肿冗沉的士大夫集团。
    看门狗还得给口肉吃呢,一旦赵宋拿不出钱来,谁还愿意替其卖命。
    这其中的利害寇凖能看得出来,但天下绝不止他一个人可以看出来,就起码赵宋朝堂之上也不全是禽兽食禄的无能之辈。
    “父亲的判断与那曹璨倒是一致。”寇仲捧了一句:“虽然眼下朝廷无兵可用,但曹璨却把杨嗣、杨延昭那两万人调到了合淝一带,一是为了看守长江漕运,二来便是配合淮阳、太平两军残部守备升州,提防骆永胜东进。”
    “韬光的大局观还是有的。”
    寇凖点点头,赞扬了曹璨的准备和布局,但夹菜的手却在话音落下后悬在了半空,使得两个儿子都愣住,自家老爹又想到什么了?
    “整个朝廷包括你爹我在内,都判断骆逆会东进,层层布下了重兵把守,那他若是不向东而向西呢?”
    寇凖突然念叨起来:“骆逆狡诈如狐、暴戾如虎、警觉如隼,若是他察觉到了朝廷的动向,绝不会贸然东进,而是会向西。”
    “向西?”
    俩儿子一时都没有跟上寇凖的思维,寇仲诧异道:“可是向西是荆湖南路,有大量的土家族和西南夷,骆永胜再不智也不会和那些夷族耗斗实力吧。”
    “可若是这些个夷族直接归顺骆永胜呢。”
    连寇准自己都被这个想法给吓了一跳:“现在武冈军正在同永顺土司缠斗,若是这个时候骆逆派一支偏师西进潭州(长沙),就可以直接断了武冈军后路,武冈军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一旦武冈军出了风险,永顺土司又归顺了骆逆,那么荆湖南路将被骆逆兵不血刃全境拿下,骆逆以这支土司军混以主力走猇亭渡口北上攻取襄州(襄阳),到了那个时候,骆逆的兵锋就抵到了中央的嗓子眼,就悬到了河南路、东京城的脑袋上!”
    越说越害怕,寇凖猛然站起身:“现在朝廷所有的防守重心都在长江、都在升州,没人会猜到骆逆会玩这兵出子午谷的险招,襄州绝不能有失,负责朝廷危矣。”
    论及重要性,襄州还比不上升州,但襄州离河南、离东京近啊。
    寇凖太了解赵恒的德性了,一旦骆逆的兵锋推进到襄州一带,赵恒一定会迁都!
    而赵恒这个皇帝一旦跑路,把整个东京城拱手让出,那赵宋连三年都撑不住,就要亡国!
    坐不住的寇凖迫切的想要立刻进宫面圣,却突然被寇仲一把拉住左手手腕。
    “爹,还有一个时辰就过除夕,转新年了,娘还等着放炮竹呢。”
    寇凖转了身子。
    “啪!”
    甩着胳膊,寇凖狠狠一巴掌扇到寇仲的脸上,将后者扇到了地上,但寇仲的手依然死死抓住寇凖的手腕,跪地上挺直身子说道。
    “爹,娘还等着放炮竹,除旧岁迎新春,家里等着过年呢。”
    寇凖扶着桌面身子晃了好几下,最终长叹一声,颓废落座。
    “是啊,要到新年了。”
    耳畔之际,府外的东京城鞭炮声声,东大街上热闹依旧。
    “炮竹一声除旧岁,朱门万户迎新王。呵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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