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弃了合肥新城”之言甫一落地,曹叡心中便陡然一凛。
    不单是因为此言他不曾预及。
    更因为他知道满宠所言的放弃合肥新城,面临的阻力有多大!
    盖因魏国上下都知道,满宠守御贼吴入寇的对策,乃是一直主张着诱敌深入、以己之长击彼之短。
    先前,他上表言毁合肥旧城而筑新,以江东水军精锐为由, 意图以“引贼远水,择利而动”的战术,令石亭之战后守备空虚的淮南战线得以立于不败之地,且能审时度势军出逐利。
    那时,上表刚至雒阳庙堂,就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
    反应最为激烈之人,当属同样熟悉淮南战场的蒋济。
    蒋济以为, 故扬州刺史刘馥将扬州州治迁到合肥以来,魏国在合肥已经苦心经营了三十年,不应将旧日艰辛一朝毁去。
    况且,合肥城在多次战争中,皆屹立不倒!
    如贼吴孙权首次兵犯合肥,乃是依靠了刘馥在世时修筑的城防和积攒的物资,以及时任扬州别驾的蒋济出奇谋诈称援兵将至,唬得孙权仓皇退兵、无功而返。
    后来张辽镇守合肥时,那就更是令人津津乐道了!
    逍遥津之战,不仅让张辽名扬天下,更令合肥城随着战事成为了魏国淮南将士们的心理寄托——八百破十万的无上功绩,令将士们觉得只要在合肥城池内,贼吴便不足为惧!
    无论十万大军来犯,还是十数万~~
    如此一座可被载入青史传颂的城池,没有被被敌人攻陷,却要被自己人给毁了?
    此与自毁长城何异?
    虽说,毁城乃是诱敌深入, 是为了军争之胜;但为何没有思及, 毁城对将士们士气的打击呢?
    兵将无士气,何来军争之胜呢?
    故而, 毁旧筑新的举措,蒋济自是不能苟同的。
    且他还断言,只考虑战术层次的满宠,既然能放弃旧城,日后亦会做出放弃新城的调度!不停的主动退让,进而让贼吴步步逼进淮水,恐用不了多少年,魏国将退到淮北,尽失淮南之地了!
    不过,那时如曹真、刘晔等人仍在世。
    在廷议中他们皆认为满宠所谋乃上策,故而才顺势推行。
    这也是曹叡心中陡然一凛的缘由所在:满宠今日之意,竟如蒋济昔日断言矣!
    但转念一想,如今新城已然被贼吴所占据,放不放弃也不如先前那般难于割舍,且先听一听满宠如何作筹画也好。
    带着如此念头,微愕少时的曹叡,不动声色的缓声发问道,“卿弃城之言, 朕来于途不曾有预,骤然得闻,亦难作抉择。不若卿且详言所思,朕再作斟酌。”
    “唯。”
    满宠朗声而应,“陛下,老臣弃城之论,所思有三。”
    “一者,乃今贼吴掩袭而来,据合肥新城且兵临寿春城困之,锐气正盛也!我军当暂避其锋,峙以时日,以期彼因军久出而气馁也。”
    “巢湖逍遥津至寿春,近三百(汉)里之遥。贼吴大军困城,必苦于粮秣转运。贼吴少骑,而我军多骑。若我军不驱兵与战于城下,亦不做复夺合肥新城之举,乃以骑兵进扰彼粮道或庐江郡舒县一带,令彼频频东往西顾救援、疲于奔命,不出三月时日,彼必难以为继也!届时,我军先以骑兵断其归路,再以步卒衔尾追击,可得大捷也!”
    “次者,老臣窃以为,我军不堪战矣!”
    “今岁初以来,我国荆、豫与兖三州、雒阳中军以及雍凉大军皆历经大战,将士疲惫、黎庶繁苦。若仓促聚拢大军,来赴淮南与贼吴争,老臣恐将士怨言滋生、无心奋战;黎庶亦不堪其荷、聚众闹事矣!且此举乃如贼吴围点打援之意,诚不可取也!”
    “与其如此,老臣窃以为,不若且弃合肥新城于不顾,令各州郡士卒休整安养,唯留老臣督兵在此遏入淮口,为寿春城遥作声势以援。待将士养精蓄锐、时机成熟,再战,破贼吴复合肥新城,不难也!”
    “最后,则乃粮秣之困。”
    “老臣近日得闻,雍凉已然有兵马入荆襄驻守协防御,雒阳中军正急行军于途,且陛下亦令虎豹骑与乌桓突骑疾来淮南救援。大军悉聚,粮秣每日耗费以万计。虽如今方秋收入库,可支大军数月之用,然而贼吴此番乃倾国而来,且已得先机,胜负非一战可定也!陛下,我国此些年东征西讨、无岁不战,民生已然凋敝、国库亦空虚矣。一旦战事旷日弥久,我军粮秣恐难以为继矣。”
    将自身所思所虑悉数一番说罢,满宠举盏润了润喉后,又继续轻声加了句。
    “陛下,今距夷陵之战已有十余载矣,逆蜀亦今非昔比矣!贼吴虽国力不弱,但终究乃偏安一隅之敌,与我魏国死生之争者,乃逆蜀耳!老臣窃以为,此战万不可多耗民力、伤国家之储,以致他日难御逆蜀也!”
    “唉.......”
    原本仅是抱着且听听念头的曹叡,听罢满宠最后附加之言后,不由长声叹息。
    盖因他心中也了然,江东不可能有机会问鼎中原。
    哪怕是将整个淮南占据了,也无有可能!
    然而,一旦逆蜀占据了关中三辅、迁都长安,恐魏国治下皆不可安矣!
    汉室传承四百年的威望与天命,终不是人力可抵消的。
    但对于满宠所谋,他没有拊掌称赞且依言推行。
    并非是满宠所谋不好,而是他委实有不可弃合肥新城的苦衷。
    盖因满宠乃是人臣,所思所虑者乃破敌的战术层次;而他身为天子,所忧者还有庙堂诸公、世家豪族以及个人的文治武功等角度。
    自从他继位以来,有灭辽东、北部鲜卑,复并州北部数郡等,为国复地数千里等功绩。
    但也丧失了陇右与凉州之地。
    雍凉战线损兵折将、屡战屡败,已然令他威信大失、庙堂动荡了。若是面对贼吴来犯时亦弃城避战、主动退让,天下悠悠之口该如何议论魏国?
    恐士庶皆以为魏国兵锋式微了。
    尤其是历经数十年丧乱的中原腹心之地,再无人愿意相信,魏国能庇护他们免遭战火侵扰了。
    积跬步可至千里,积小流可成江海。
    反之亦然。
    这些年魏国的威信历经了太多次打击,曹叡已然不敢再冒险了。
    对,满宠的筹画在战略层次上也有风险的。
    如今江东在逍遥津复筑城塞的举动,曹叡也知道了。
    是故,多次驰援淮南的他,不难推测出江东修筑城塞后,必然会拓宽东淝水与南淝水之间的运河,令江东水军可顺畅北上、长驱至寿春城下。
    如此,满宠所言的以骑频频扰之、令其疲于奔命之策一旦效果没有如期,那么,日后魏国想夺回合肥城就事倍功半了!
    毕竟,趁着贼吴现今立足未稳时决战,自是要要比拔城池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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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所言颇得朕心,且待朕兼听他人之意后再作定夺。”
    持续了好久一阵的沉默,曹叡才幽幽开口,“不过,今合肥已陷于敌,卿可先为战事绸缪一二。嗯,夜深矣,朕便不扰卿安歇了。”
    言罢,示意满宠不必依礼恭送,起身大步出帐而去。
    而独自枯坐在军帐内满宠,则是悄然叹息了声。
    非是他不明曹叡离去时“先为战事绸缪一二”的意思。
    无非,乃是在寿春城以南方圆三百里内推行坚壁清野罢了。
    江东占据合肥城后,兵锋亦会顺势拓展很多。如在寿春城周边屯田的黎庶、临近六安的各县百姓,当尽数徙离前线,以免被战火波及或被贼吴掳去江东。
    而是他心中了然,曹叡并没有认可他的筹画。
    抑或说,曹叡终究乃是继成之君。
    登上帝位之时,便是坐拥了天下。而不是凭借数千兵马,积累一城一县、一刀一枪打下偌大基业的魏武曹操!
    是故,曹叡亦没有魏武帝那种跃马挥鞭的果决。
    更没有那种奋然一搏的豪气!
    自建安十三年随征赤壁以来,便长留荆襄与淮南战线与江东作战的满宠,哪能不知道,江东修筑合肥旧城的意图?
    焉能不知如今不夺回合肥新城,会导致江淮局势的演变?
    但利弊衡量,两害相权不应是取其轻么!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唯无惧者方能成大功。
    就如昔日魏武曹操北征三郡乌桓,若是担忧荆州刘表袭许昌而畏手畏脚,焉能有大河之北不复患!
    今不忍一时,执意与贼吴争长短而损耗国力,他日逆蜀复入寇,恐悔之莫及矣!
    唉.......
    满宠将冷掉的酒水一饮而尽,意兴阑珊的卷衣而眠。
    在后督领雒阳中军赶来之人乃是蒋济,天子曹叡既然声称兼听则明,必是听取蒋济之策。
    亦是说,强攻贼吴以解寿春之困,弗能改矣。
    他亦有心无力矣。
    不过,这点他却是猜错了。
    曹叡在雒阳的时候,已经问策过蒋济了。
    故而,他在出军帐归自身行所后,招来共计议之人,乃是此番随军的中书侍郎。
    御驾亲征,雒阳庙堂诸多事务他只能委于臣僚,但不可改诸事皆要快马传来与他过目,携带一中枢臣子随军乃是必然。
    因此番疾驰而来的干系,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二人皆年老不堪颠簸之苦,故而便携来了中书侍郎,王基。
    字伯舆,青州东莱人。
    寒门举孝廉出身,曾任时青州刺史王凌的别驾。
    后被召入雒阳为秘书郎,但王凌却以王基署事才能而求归,司徒王朗再辟仍拒不遣;再后,大将军司马懿辟之,方放行。
    于是曹叡知王基才德兼优,乃擢入中枢,授中书侍郎职。
    不过,曹叡将他召来计议,倒不是冀望不曾督兵临阵的王基,能给出比满宠更好的谋划来。
    先后问策于蒋济与满宠的他,心中对战事如何调度已大致有了决断。
    召王基,不过是想听听不一样的声音。
    每个人立场不同,所给的谏言自然不同。身为君主当兼听而择、去芜存菁,以求无有遗漏。
    反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嘛。
    且听听,若对战局有所裨益固然是意外之喜,无有便权当闲谈罢。
    令人意外的是,在中枢接触机密、知魏国淮南与荆襄两地兵力部署的王基,给出的谏言竟大抵与他所思类同,且既无有蒋济更激进,亦没有满宠弃城的弄险。
    他同样认为魏国,当以长击短,以骑兵众多的优势侵扰吴军粮道,令其不得不分兵扼守东、南淝水沿岸,减缓寿春城被困的压力。
    但魏军主力却不是直接与吴军鏖战,抑或坐等时机再掩击。
    而是错位进军,谏言雒阳中军沿着昔日贾逵修筑的讨虏渠进军庐江郡;而从关中入荆州的夏侯霸部,则是出江夏郡东行与雒阳中军左右夹击庐江。
    以此来逼迫江东从寿春退兵,抑或者放弃营寨,转军来庐江与魏军野战。
    因为江东若是不来救援庐江郡,以舒县与皖城的兵力与城防,根本无法抵御魏军的夹击。且庐江郡一旦被魏国占据,魏军将可以兵临巢湖后方的濡须坞,将吴国赖以连通大江南北的据点拔了!
    将吴国所有在江北的士卒,皆沦为瓮中之鳖!
    自然,这样的调度,同样存在着不可预测的凶险。
    昔日曹休的兵败就证明了,水泽密布庐江郡乃是进易退南,且雒阳中军与雍凉别部皆是习惯寒冷气候的北人居多,在庐江很难发挥战力。
    以大军长驱而入,稍有不慎,恐会再度上演一次石亭之战!
    但曹叡觉得这点不足为虑。
    如今已经是暮秋九月了。
    待雒阳中军与雍凉别部赶到战场、略作休整再进军,至快亦是入冬十月!
    届时,天转寒,沼泽与泥泞的道路等也会被寒冷的气候冻僵硬;雨水减少,河流水位下降,吴国精锐水军无法沿着大江支流入内陆江湖等等,诸多不利于魏国士卒的因素,都会随着冬季来临而冰消雪融!
    如此,他又何须担忧重蹈石亭之战的覆辙?
    “伯舆虽不曾督兵,然胸中韬略不亚宿将也!”
    听罢的曹叡,当即拊掌而赞,眼眸中丝毫不掩饰喜色,“若此战功成,朕必然赐爵以嘉卿之功,且拜卿为督将!”
    对,此番退吴之策,他欲取王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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