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革大上学,谭珍娴需得筹谋一番。
    谭其栋这关就不好过,父亲思想保守古板,断不可能赞同她做出如此激进的选择。
    尤其还要避过卓承宇、尹慕秋等人的窥伺。
    她想起昨日下午卓承宇冷不丁地问她,“珍娴,你那日究竟发了什么梦?”
    他这个人实在狡猾机敏得很,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反常的态度想必是已激起他的疑心了,虽说谭珍娴不信他真能猜到她会重生,可他却极有可能坏她计划。
    谭珍娴走在路上都在想,怎么才能顺利躲开所有人的耳目去报名呢?
    午后刚落过一阵雷雨,此时房檐上还有淅淅沥沥的水珠结串而下,长了青苔的石板路有些腻滑,她穿着绣花系绊的布鞋走得心不在焉。
    身后有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一路锒锒而来,她下意识地闪避,却仍被车轱辘挑起的泥浆染了裙沿。
    车上的人并无察觉,响着铃铛,火急火燎地踩着镫子扬长而去,身上的白色衬衫被灌入的风吹得鼓鼓囊囊。
    “冒失!”她怒视那一袭白色快速地消失在巷尾,忿忿低头用手绢擦拭沾上裙摆的泥渍。
    下午的图书馆里没什么人,她特为来借的书却被告知已借走了,图书管理员指指某个角落。
    她望过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色衬衣的年轻人正坐在图书馆的一隅静静翻阅书籍,阳光从高高的格栅窗外照进来,在他的周身笼罩了一层金边,朦胧而耀眼,浑然如画。
    她本想上前询问,却不知怎的就迟迟迈不出步子了。
    “我还是在这里等罢。”她坐在旁边的一排长桌前,随意地借了一本书开始翻阅起来。
    时间分秒而过,终于男人起身朝外走来,她已是偷觑了多次,见他起身,也匆忙跟过去。
    谁知他竟要办理外借的手续,她和管理员不禁面面相觑,年轻男人看出他俩的窘意,不由出声询问,“有什么不妥吗?”
    “这位小姐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就是想借这本书呢,原本我想你既然在馆内看,怕是不会借阅,谁知……”管理员对着谭珍娴很是抱歉。
    她倒也不甚在意,“无妨,我下次再来。”
    年轻人却定定地盯着她娇媚得熠熠生姿的脸庞迟迟移不开目光,她对异性这种狂热而又稍显无礼的眼神早已免疫,微微垂头,从他身旁绕过,谁知还未出大门,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位小姐,请留步。”
    她回头,是刚才那个男人。
    “这本书,先给你看。”他不由分说将书塞到她手中,干净而温暖的指尖轻轻触到她温润玉滑的手,怔忡间,他已跑远。
    “这是用你名字借的,我怎么还你?”她回过神追了几步扬声急问。
    “我叫郑龙昇,是城外新来的工程队的,你看完到宿舍区找我便是。”年轻人回头朝她灿然一笑,跨上自行车,风风火火而去。
    这背影……原来是他?
    她联想起下午那一幕,撇撇嘴,心底的感激之情烟消云散,也罢,就当他是为下午的无礼举动赔罪好了。
    书是很快就看完了,可她却犹豫怎么去还,在房内来回地踱着步。
    “小姐?”小满轻轻叩门进屋,等着她的吩咐。
    “找个家丁帮我跑趟腿,把这书拿去还给工程队一位叫郑龙昇的先生。”
    “是。”小满接过去,正欲离开,又被叫住了。
    “算了……”她转念一想,“还是我自己去罢!”
    她出了城,七拐十八弯才找到工程部的宿舍。
    郑龙昇出来的时候便看见她拿着手绢不停地擦拭从额上细密渗出的薄汗。
    他顿了顿,迎了过去。
    “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应该我去找你,害你跑这么远的路。”他站定在她面前,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将插在腰带上的蒲扇递过去。
    “无碍的。”她笑笑,“书还给你。”
    他今天依然穿着白衬衫和卡其布的工装裤,工地高温,衬衫被丝丝缕缕的汗打湿,薄薄的布料浸成了透明,紧紧贴在胸前,她个子娇小,将好到他胸口,抬眼便可看到他几近于裸露的胸膛。
    这是独属于年轻男人干净而清冽的气质,很动人,她脸有些红了。
    不由低下头,将垂下的发丝绾在耳后,“我先走了,谢谢你。”
    “我送你。”郑龙昇举起蒲扇,站在她的身侧帮她挡住强烈的日头,与她并肩。
    她没有拒绝,两人在田间垄道默默踏步而行。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率先打破沉默。
    “珍娴,谭珍娴。”
    “没想到你这样的小丫头也会看这种书,思想很进步啊。”
    “小丫头?”她被这称呼逗笑了,“你多大?”
    “二十有叁了。”
    她想起自己才十八,那在他眼里确实还算小丫头,“你呢?你又为何借这本书看?”她反过来问。
    郑龙昇却神秘起来,左右看看,压低声线轻轻说,“告诉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因为我想报革大,想参加北党。”
    谭珍娴心里一咯噔,还有这么巧的事?“你报名了吗?”
    “还没。”
    “我也想报考那所学校。”
    “哦?”郑龙昇一挑眉。
    “只是……家里有点反对。”
    郑龙昇想了想,“倒是也能理解,北地苦寒,再加上目前国内局势未明,你一个小姑娘跑这么远,家人断不放心。”
    “可是我并不打算妥协,北党不就是倡议民主,解放思想吗?新时代的女性是可以有自己的主见的,对不对?”她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郑龙昇,仿佛在等一个承诺。
    “当然。”他看着她扑闪扑闪的眼睛,如一泓碧泉般吸引人,毫不犹豫地就给出肯定的答案。
    “那你愿意帮我报名吗?”
    郑龙昇一愣,没想到她铺垫了半天竟提出这么个要求。
    谭珍娴以为他在为难,不由有些失望,“哦,你不便就算了。”
    “……倒也不是,我只是惊讶于你的大胆,你这是打算跟家人先斩后奏?”
    “人生难有几回搏嘛!”
    他被她故作豪气的姿态逗笑了,“也罢,我帮你。”
    “真的?太好了!”她没想到竟有这么凑巧的好事。
    解决了心病,她露出难得的雀跃之情,连带着步伐也轻快了许多,前面已是遮天蔽日的林荫道,她蹦跶着先行闯入了那份凉爽中,郑龙昇看着她青春洋溢的背影,竟暗暗开始懊恼时光的流逝。
    她背着手往前踏步,阳光被树丛切割得四分五裂,投射在地面上,形成各色各样的几何图案,便用脚去踩那些光影,奈何光影却又调皮地转移到她的脚面上来,她便再去踩,乐此不疲。
    这是谭珍娴好久不曾做过的幼稚举动,在这副皮囊的掩护下,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个少女。
    郑龙昇微笑地注视着她的俏皮身姿,明明还是个小丫头,却总喜欢装深沉。
    夏日林间总是有很多虫鸣鸟叫,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莫不是蝉声。
    “很多人都讨厌蝉,觉得它很呱噪,你呢?”她被阵阵蝉鸣吸引,仰起头在斑驳的枝桠间寻找那小小的生灵。
    “不会,古人是很喜爱蝉的,把蝉视为高洁的象征,并咏颂之,借此来寄托理想抱负。”
    “哦——”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之后,谭珍娴便去找了谭其栋。
    “爹爹,我想跟你商议一下考学的事。”
    谭其栋正在书轩里练字,闻言也没抬头,“怎的?承宇不是已经帮你报了民大?”
    “我不想去民大。”
    “哦?”谭其栋这才搁下笔正视女儿,“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和承宇在一所学校,俩人闹别扭了?”
    “才不是呢,民大没有我喜欢的学科。”
    “你何时对学习这么感兴趣了?”谭其栋难得见女儿这么正经,倒觉好笑,“你不从小夙愿便是嫁进卓家吗?”
    谭珍娴现下听到这打趣话只觉讽刺,她原先有多深情,就有多愚蠢。
    后来卓承宇到底是没娶她,他为了趋炎附势娶了苏曼青,她不甘心,跑去和他大哥卓君尧相亲,死皮赖脸以他大嫂的名义嫁进去,非要和他纠缠。
    四个字送给自己,咎由自取。
    她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爹爹,你觉得卓承宇为人如何?”
    女儿问得慎重,倒把谭其栋弄得措手不及,私心里,他对卓承宇这个年轻人是有看法的,总觉得他功利太重,且心计深沉,看着不像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可又架不住女儿喜欢,只能由着她。
    他不知女儿其意,也不好说得过于直白,“爹爹总希望你能找个忠厚老实,对你好的。”
    看吧!其实爹爹从头到尾就不满他,上辈子她就是太骄纵了,任性妄为,害了自己。
    “那爹爹切莫再提什么我要嫁进卓家的玩笑话,当时两小无猜,不懂事,做不得数,我有自己的抱负,怎可能为个男人就拘着自己。”
    “你这么说我倒欣慰。”
    谭其栋面上支应着,心里却犯嘀咕,不对呀,这妮子上个星期还吵着嚷着非卓家小子不嫁呢,怎就突然变卦了?他始终觉得女儿自从那次魇着后似乎有何处与以往不同了,可偏唯一知情的道珩和尚又圆了寂,他到现在都没悟透那句话的含义。
    问女儿,她总推说是噩梦。
    “也罢,你倒是说说,你有何抱负?”谭其栋顺她的意问道。
    “我想去香江学服装设计。”
    “香江?竟要走这么远?服装设计又是什么?”谭其栋听得一愣一愣。
    “就是设计好看衣服啊,画图样,打版,设计每年衣服流行的款式、花样。”
    谭家就是做丝绸布料生意的,谭其栋对这一行再熟悉不过,他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这不就是裁缝吗?你上这么多年学,到头来就做个裁缝?”
    “爹爹!时装设计可不是裁缝,是对衣服进行美学设计,可不比以前扯一匹布给裁缝铺子画样缝制就成了,我去学学,将来还能帮衬家里的生意。”
    谭珍娴能说出这等体己话,谭其栋简直受宠若惊,平日里别说帮衬了,她没拆家都是好的。难道女儿真长大了?
    可他还是颇有微词,“你从哪儿看得这些稀奇古怪的消息?那些洋人玩意都花里胡哨的不成体统,你别被人骗了。”
    谭珍娴知道爹爹保守,但她更知道未来十年内的每一个趋势,“怎会被骗,报纸上都有报道,法兰西每年都会举办一个时装周,发布全球顶尖设计师最新的时装款式,你信我,再过不到两年,全国的制衣风格就会大变样,外来服饰融入,我们若不改变,会被淘汰的。”
    谭其栋见女儿说得煞有介事,倒还真是有些动摇,毕竟是商人,对市场敏感,女儿说的观点,和他们业内几家先进派的想法竟如出一辙,他简直差异,“咝——你是怎的突然研究起生意来的?”
    “哎呀~那我不是想帮衬家里嘛,你就我一个女儿,总要帮你分担家业的嘛——”谭珍娴快糊弄不过去了,只得撒起娇来。
    谭其栋是女儿奴,夫人去世得早,就给他留了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从来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女儿一撒娇,他耳根子就发软。
    “可香江真的太远了,就没有近点的地方?”
    “那只有香江办了服装设计学院,且还请了法兰西服装协会的老师过来教学,最是专业不过了。更何况,香江地理位置特殊,现在国内局势这么乱,也就那安稳些,不也有好多人举家迁过去避风头的吗?你怕甚么。”
    这话点到谭其栋心坎里了,“是了,那边倒太平些,你若去了,万一打起仗来,也能帮家里留个退路。”
    “可不就是,爹爹,你答应啦?”谭珍娴乘热打铁。
    “太远,我心里还是……”
    “哎呀好爹爹!求求你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罢了罢了!都依着你。”谭其栋被她晃得头晕,只得开口应承。
    “谢谢爹爹!”谭珍娴兴奋地抱住谭其栋,世间最宠她的爹爹呵……无论她有多不讲理,都无条件地包容她,想到上一世她对他的连累,她心里一阵痛悔,眼泪捱都捱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
    谭其栋本还笑呵呵地任凭女儿撒娇,突然感到肩头一片湿濡,忙扭头端看,女儿已哭得泪人一般,“哎呀,这又为何?”
    “舍不得你。”谭珍娴闷声回,爹爹与她而言,是失而复得的至宝,可这一世她刚重生归来,便又要与他分离,自然万般不舍,无论如何,此生她定拼全力守护好他。
    谭其栋摸摸女儿的头,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女儿果然是长大了……
    “爹爹,此事万不可和旁人提及,尤其是卓承宇,切记。”谭珍娴突然又没头没尾地嘱咐道。
    这怪异的言行又来了,谭其栋百思不得其解,她怎突然就对昔日爱慕之人防心深重,仿似幡然醒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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