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韵咬着唇,半晌,坚定道:“我嫁!若我嫁了,必会善待音音姐姐,不拿大,不欺人,不妒忌。”
    她见江陈不言语,只意味不明的摸着手上的扳指,略一思索,又道:“怀珏哥哥,但我亦有条件。”
    “这第一呢,我需得要正妻的体面。”
    “第二,我要子嗣傍身。”
    她这话落了,江陈才抬起眼,露出一丝赞赏的眼神。
    她确实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只讲条件,不谈感情。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不敢轻易逾越。
    柳韵见他如此,心里有了底,又镇定了几分,道:“怀珏哥哥,我自打记事起,父亲便有偏爱的侧室,我母亲从不埋怨,有身份有尊容,有子女孝顺,一直过的很好。反倒是我那因爱而嫁的姨母,在姨父纳妾后郁郁寡欢,不得善终。我从小就觉得,嫁个体面人家,同我母亲这般便很好。”
    江陈还是不言语,自斟了杯老君眉,慢条斯理喝起茶来。
    柳韵看不透他,总感觉被架在了山崖上,似乎再努力一把便能够到那天边的明月,可往后一步,又是渺无希望的深渊。
    她咬住唇,忽而手一扬,将手中丝帕扬进了他怀中,抬起脸,热切又忐忑。
    江陈轻轻嗤笑了一声,看着那手边的绢帕,半晌,抬手握住了,他说:“你且去吧。”
    他收了她的帕子!他收了她的帕子!
    柳韵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穿过假山,忽而攥住了秦嬷嬷的手,喜极而泣:“嬷嬷,我要嫁给这天下最好的儿郎了!”
    秦嬷嬷却没有丝毫高兴之色,摸了把眼泪,道:“姑娘,你又何苦。夫人这些年,旁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吗,那些独守空房的日子岂是好熬的?”
    柳韵却摇头,天真的笑:“嬷嬷,你糊涂啊。”
    这男人跟女人,一旦有了亲密之举,便自然有了牵绊,再有了孩子,这关系便是如何剪不断了。况又是他的妻,便是那铁石心肠,也会对你存了三分感情。
    她柳韵有的是耐心,这拿捏男人的手段也驾轻就熟的很,不怕磨不出他的怜惜。
    至于沈音音,这后院的阴私可多了去了,江陈政务繁忙,可不是时时都顾的上的。
    ……
    音音归去时,坐的是国公府的马车,细纱垂幔内,正听阿素忿忿不平的数落今日花廊下的贵女们,忽觉车子一顿,竟甩了她个趔趄。
    车夫隔着车帘,小心赔罪:“沈娘子,真真对不住,车轮里似乎卡了东西,容我检修一番,您与阿素姑娘不妨先去旁边的顺和斋坐坐。”
    音音与阿素下了车,去顺和斋要了个雅间,正品玫瑰酥酪,忽见珠帘打起,进来个青竹般的男子。
    阿素惊弹而起,挡在音音身前,刚要斥一声登徒子,可看清那人锥帽下的脸后竟愣在了当场。
    音音侧身一瞧,手里的瓷勺叮咚落进碗中,喃喃了句:“季家哥哥?”
    第22章 那她,又为何要待在他身……
    季淮将锥帽一揭,笑的像天上的明月,看着音音,一如当年温柔低语:“音音,我来了,你……可好?”
    音音眼里的泪骤然落下来,又哭又笑:“我很好,大哥哥。我现在很好。”
    一时屋里静默下来,她不愿说如今的身份,他亦不问。
    阿素摸了把泪,寻了个借口去门边守着。
    季淮的目光在小姑娘身上流连缱绻,忽而瞥见她食指上通红一片,立时便蹙了眉,上前握了那柔夷,问:“怎得这样不小心,可是烫着了?”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挑出膏药,俯身细细替她涂抹,笑道:“这随身携带膏药的习惯,我可是记到如今。”
    音音一愣,才想起自己小时最是娇气,不慎磕了碰了,便是绯红一片,她的季淮哥哥细心的很,总能随时变出膏药来。
    她眼眶泛酸,自打瞧见了他,眼泪便止不住。仿似在他跟前,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体面姑娘。
    手指上传来凉凉的细麻感,她看见季淮眉眼间似是聚了汪春水,温柔的不像话,手上的动作也轻柔,像是小心翼翼触碰易碎的珍宝。
    她心里忽而生出点异样,撤回手,低低道:“大哥哥,我还是自己来吧,如今咱们都大了,也不能像小时那般亲密了。”
    从小到大,她唤季淮大哥哥,唤沈慎二哥哥,都是亲兄妹一般的存在。
    季淮的手一空,低垂的眼里幽暗一瞬,再抬起头,却还是朗月般的笑。他曲起指,在她头上轻敲了下,道:“你确实长大了,跟我也这般见外了。”
    音音摸摸头,一时忘了这如今这种种,露出娇憨明媚的笑来,想开口问问他如何到了京中,林嬷嬷的身体可还好,家中是否都顺遂。
    可刚张开口,便听那车夫气喘吁吁的喊:“沈娘子,车已备好,劳烦出门吧。”
    接着是阿素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我们姑娘正吃茶呢,您稍稍候一会。”
    音音眼里闪过一丝为难,立时起了身,不自在道:“大哥哥,我需得先走了,我们隔日再聊。”
    江陈那人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被他晓得了自己单独会见男子,大概又是一场风波。
    只倒底舍不得,她如今日日被拘在首辅府,这口中的隔日,还不晓得什么时候。
    她站在屋中,又看了几眼这位见证了她少女烂漫的兄长,才猛然转了身。
    只手腕一紧,却被拽住了脚步。
    她回头瞧见季淮那张如玉的面容隐在暗影里,眉间温和尽数散去,少有的沉稳凌厉,问:“音音,你便甘心做他一辈子的禁脔?”
    这外室见不得光,生不得子,可不就是那暗无天日的禁脔。
    音音心下一沉,脸上骤然转白,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季淮洞彻的目光在她面上细细巡梭,有些苍白的手力道却不小,紧紧压住那细白的腕子,一字一句:“音音,你不欠他的。”
    “沈沁这事,你已经还干净了。至于沈慎,在江陈过问这事前,我已四处走动,为他拿到了释罪文书,是以,这不是困住你的理由。”
    音音陡然一惊,那句你不欠他的在心里久久回荡。
    当初江陈拿替她二哥哥释罪作为交换,要她留在身边,可如今季淮竟说,这筹码其实并不存在,那她,又为何要待在他身边?
    她无暇细想季淮缘何将她的事知道的如此清楚,她只知道,她肩上好像陡然卸下了负担。
    “沈娘子,可要启程?”
    那车夫又开始催了,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门板。
    季淮眉目压的极低,不动声色的靠近了些许,笃定的话语透着蛊惑,他说:“塞外的风沙,江南的烟雨,西北的辽阔,你幼时挺起胸脯,说过女子也当自由洒脱,音音,这是你骨子里的向往,我知道,你忘不了。”
    音音面上有些许的茫然,是啊,经历了这许多的困顿,那塞外雪江南雨便都忘了吗,甘心做一只牢笼里的金丝雀?她骨子的热血告诉她,她没忘,她只是隐忍的压抑。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绢帕,眼角微红,倏忽滑过一滴泪,转身之际,听见季淮又轻轻道了句:“音音,我不愿看见你折了翅膀,”
    待人去楼空,季淮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身影彻底不见,才慢悠悠转了身。
    他拿起小姑娘用过的茶盏,蓄了点热茶,送至了唇畔。那上面留了一点她的口脂,沾在他的唇上,益发显出面容的苍白俊美。
    .
    音音回府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她侧身斜躺在榻上,以手支额,握了卷书册,眼睛盯着娟秀小楷,脑海里却不断回荡季淮之言。
    江陈踏进来时,便见她背着身子,侧卧在软榻上,薄绫春衫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身,挺翘的臀。
    他顿住脚步,背手凝目,又见她似是困倦,那握书的手慢慢松开来,啪的一声,砸在了脸上。便忍俊不禁,几步上前,从她面上揭下了那卷书册。
    拿在手中一看,又扬了眉。这乃是前朝文士所做《熹微草堂杂记》,遍选民间传闻润色,其间不少荤段子。这一页,正记载了书生夜遇妖狐,彻夜荒唐。
    他轻咳了一声,带了点揶揄:“心惊香玉战,喘促乳莺低.沈音音,你原是爱看这个。”
    音音正迷瞪,听了这话,立时清醒了过来,她一骨碌爬起来,跪在榻上,伸手来够那书册。
    今日神思恍惚,没料到竟拿了这卷册子,虽本也是她平日看过的,但被江陈逮个正着,不免脸红心虚。
    她仰起脸,露出脖颈下一片瓷白肌肤,泛着玉润的光。脸上绯红一片,急急道:“这.这不是我的书,这是阿素的。”
    阿素正欲端茶水进来,听了里面动静,默默转身,背下了这口锅。
    音音看江陈一副调侃神色,那点子红晕一路蔓延,连玉白的颈都染了薄红。她心下一急,抬高了身子来够书卷,冷不防一个趔趄,栽进了江陈怀中。
    江陈只觉怀中温软绵弹,一点点蹭着他坚硬的胸,一并带来少女特有的清淡甜香。
    他仰起脸,喉结滚了滚,忽而带着人一歪,倒在软榻上。
    音音低低惊呼了一声,颤颤的尾音勾的男子又是一僵。她察觉出他的变化,再不敢动,只乖巧的伏在他宽阔的胸前。
    江陈垂眸看了眼她柔顺的发顶,手指动了动,轻轻触了触她垂在软榻边沿的青丝。
    他们虽则行过那亲密之事,可次数了了,每次事毕,也再无亲近之举。像如今两人肌肤相贴、呼吸想闻的距离,却是从未有过的。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习惯与他人如此相近,可此刻就着那昏黄烛光,竟觉出几分安稳的静谧。
    音音也晓得他不喜旁人近身,忙要起身,却被腰后的大手一扣,又软软跌了回去。听见男声暗哑,在他头顶道:“别动,躺一会吧。”
    她只好侧过脸,沉默下来。
    只此刻心一静,又距离如此近,便闻见了他袖口传来的阵阵香气,是世家女子惯常用的苏合香。
    他带着旁的女子的香气拥着她,让她心里无端沉闷下去。只也无缘置喙,她一个外室,有何资格去过问?
    她垂下眼,掩去了那几分不适神情,却听江陈又道:“我袖口一块绢帕,拿出来。”
    音音便伸手,从他的宽袖里抽出一方帕子,上面素净缎面,单绣了个韵字。
    她愣了一下,便听江陈肯定道:“这是柳韵的。”
    他话音出了口,久久不见怀中之人回应,不由伸手抚着她的发顶,罕见的温和:“你今日也见着了,觉着柳韵如何?”
    音音便明白了,他这是选定了未婚妻,要来知会自己一声。
    柳韵这姑娘,圆脸圆眼,虽貌不惊人,却自有股子天真神态,最是让人不设防,只她总觉得,这姑娘纯澈的眼神下,掩着股子她瞧不清的阴晦,这是女人的直觉,说不出缘由。只她能说什么,他认定的妻,哪里容得自己说三道四。
    她摇摇头,扯了扯嘴角,道了声:“是个通透的。”
    江陈闭着眼,低低嗯了声,道:“既通透,便能清楚旁人的底线。你勿需担忧,我亦打听过她的为人,平素待人宽和,想来不会为难你。你且放宽心,只管服侍好本官。”
    音音没作声,想着他毕竟是个男人,平素见惯了男人间的较量,却不懂这后院的阴私。一个聪明人,也是最会绵里藏针的,没有哪个妻子,能真的容忍自己的丈夫有偏宠的女子。
    江陈见她还是沉默,亦未言语,只将人嵌的更紧了些,仿似要融进骨血中。
    屋角的立式琉璃灯在地上映出他们亲密的身影,一如这世间最恩爱的夫妻。
    音音瞧着那影子勾了勾唇,颇有些嘲讽意味,他拥着她,用最亲密的姿势,说的却是要娶旁的女子。
    那帕子还在她手中,苏合香气经久不散,是柳韵的气息。
    她在想,等日后他成了亲,日日带着柳韵的味道来拥她,甚至做那最亲密的事,她是否真的能习惯。
    大概是不行的,她早被阿娘教导成了个不容于世俗的怪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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