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好几日,羌芜头回看见小姑娘用完一碗饭,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音音用罢晚膳,坐在海棠花下打发光阴,身边人都散了,本来温笑晏晏的神色凝住,半垂眼帘,空茫又袭了来。
    桌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她听见门帘轻响,有脚步声起。也未转头,随口道了句:“羌芜,不必进来伺候,容我待一会。”
    话音落了,并不闻身后人转身而去,只有一片春夜的寂寥。
    她蹙眉回头,便见江陈一身墨蓝海水锦,立在昏黄的烛光下。
    他今日未束冠,墨发用月白丝带束成高马尾,发尾抚过利落的下颔,竟淡薄了平素的冷厉,带出了几分桀骜不驯的少年气。
    负手走来时,步伐稳健,清风朗月的矜贵,狭长的凤眼迷离湿润,有桂花酿的甘醇酒气。
    走的近了,他扯住音音的袖子,语气不善,还带着丝丝的委屈:“沈音音,我的荷包呢?”
    音音头一回见他饮酒,微偏开头,眉眼间露出丝嫌弃神色。
    江陈微扬了下眉,抓住她的袖口不放,顽劣的少年般,薄唇轻启,朝她呼了口酒气。
    看见她转头避开,偏不如她愿,又凑过去,将桂花酿的清醇呼在了她耳际。
    音音有些恼,干脆扭转了身子不理他。
    明明白日里还是沉稳疏离的江首辅,一副运筹帷幄的不动声色,这会子跟那三岁孩童般,幼稚的紧。
    江陈见她依旧不做声,又加重了语气:“我的荷包呢?拿来!本官现在就要!”
    这副执拗又强势的无赖模样让音音一愣,这才想起,她脱身那日,曾诓骗过他,要给他绣一只荷包。
    当下有些不自然,微拧了身子,道:“没有。”
    明明知道骗他的,还来索要作甚?
    “羌芜,拿针线绣活来。”
    首辅大人的倔劲上来,捉住音音纤细的腕子,说什么也不放过:“没有就现在做,本官看着你做!”
    羌芜诚惶诚恐的上了一应物什,躬着身子退下了。
    音音哪做过针线活?她幼时,阿娘要她读书习字,启智开蒙,天上地下的学问都要同她说一说,唯独不要求她针线女工、女德规矩。
    可旁边这人虎视眈眈,一副凶狠模样,仿佛今日她不做,便立时要吃了她。
    她硬着头皮,伸手去拿布料,却听那人又道:“朱红锦缎为底,金丝银线绣制,本官要最耀眼的。”
    音音一噎,瞥了他一眼,观其通身用度,墨蓝蜀地贡缎,羊脂玉钩革带,除了腰间那枚江家的玉佩,连个饰物也无,所用皆是不显山露水的贵气,实在没料到今日竟如此品味。
    待案上的烛火又燃去了一截,音音手里的锦缎才有了雏形,她低着头,往江陈面前一送,语气生硬的“喏”了一声。
    江陈目光在那物什上打量了一瞬,神色复杂,拧了眉问:“沈音音,这是个什么?”
    而后默了片刻,认命的叹了口气,依旧强势道:“给我绣上鸳鸯,要那交颈鸳鸯!”
    音音咬牙,被磨得没法,一把夺过那荷包,拿了针线来绣。
    到底心绪不宁,甫一下针,便扎到了指尖,有鲜红的血珠冒出来,挂在白莹莹的玉指上,格外晃眼。
    她轻轻“嘶”了一声,刚要擦拭,忽觉指上一暖,面前高大的男子已蹲在她面前,捧过那玉指,放在口中轻柔吮吸。
    他微凉的唇贴上来,柔软一片,舌尖轻动,吮尽了那艳红的血珠。
    指尖酥酥麻麻,带着濡湿的触感,一路绵延上来,让音音身子微颤。她瓷白的面上晕起薄红,推着他的肩,急急往外抽手。
    不妨指尖勾住了男子衣襟,撕拉一声,扯的那贡缎直缀斜斜脱落,显出了男子肌理分明的前胸。
    江陈愣了一瞬,反倒笑了,眼尾微挑,眸光细碎,实足的轻佻风流,坏坏的勾人。他反手握住那纤细的腕子,顺着手肘往上,在那滑腻温软的肌肤上轻触,轻笑一声。
    看见小姑娘脚尖蜷起,眼里慌乱一片,慢慢后退,不由倾身过来,将她逼近榻角,挑眉:“怎得,音音想看?”
    音音一阵窘迫,眼神不住躲闪,急急道:“我.我没有.”
    江陈见小姑娘细白的肌肤上泛起绯红,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又延伸进了领口,呼吸之间那春衫上的海棠起起伏伏,分外娇艳。他那笑里的张扬轻佻更甚,盯着那饱满的海棠花,低低道了句:“可我想看。”
    音音愣了一瞬,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她瞧着他一副无赖样,全没了首辅大人静水深流的沉稳,不由恼羞更甚,伸手便来推他的肩。
    动作过急,一时也忘了右手还攥了枚绣针,那寒芒一闪,顺着墨蓝刺入了男子紧实的上臂。
    江陈动作顿住,微蹙了下眉,低头瞧见那枚银针,哂笑一声:“沈音音,你要谋杀亲夫吗?”
    “亲夫?”音音咀嚼着这个词,垂下头,低低道:“大人的妻另有其人,我算什么,一个外室,尚不敢称大人为夫。”
    这话带着淡淡的落寞,让江陈无端憋闷,他抬手抽出那枚银针,盯住她孱弱的肩:“沈音音,你不该忘了你的身份。”
    是了,她是罪臣之后,依大周律法,罪臣之后,男不得入仕,女不得为妻为良妾。更何况江家这样的世家,若真娶了她,那是要家族蒙羞的。
    音音仰起脸,澄澈的眼里都是坚定,她问:“大人,我从未奢望过你会娶我,可你不该困住我,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呢,是你太贪心.”
    她还是要离开,那样坚定,酒气涌上来,江陈觉得自己眼里都有雾气,他再不敢听,倾身过来,吻住了她的唇。
    余下的话含含糊糊,再说不出来,音音被他的气息一寸寸侵占,险些呼吸停滞,脑子里昏沉一片,已被他抱上了床榻。
    她挣扎不开,眼里的泪一点点沁出来,啪嗒一声,落在了男子修长有力的指上。
    江陈仿似被灼了一下,身形顿住,抬手来给她抹泪,语气不善:“沈音音,不许哭!”
    可小姑娘哪里听的进去,泪珠断了线的珠子般,接连不断砸下来。
    这泪水砸的江陈手足无措,扯着袖子替她抹泪,平日的波澜不兴、方才酒后的轻佻无赖都没了影,毛头小子般慌神,一个劲道:“你别哭,你别哭.沈音音不哭.”
    音音自己也不晓得何时止住的哭声,只记得被一个坚实的臂弯揽着,哭了个痛快,迷迷糊糊睡过去时,梦里还在抽噎。
    第二日一早,长街上的梆子敲了五下,青蓝的天际已是泛起了鱼肚白。
    于劲搓着手,大步进了垂花门,远远朝候在廊下的羌芜使了个眼色。
    早朝瞧着便要开始了,往日主子爷这时早已进了宫,今日却一点动静也无,他左等右等,连个人影也无,只得进后院来寻。
    羌芜会意,轻手轻脚进了内室,止步在紫檀底座的玉兰屏风外,低低问了句:“爷,该上早朝了,于劲已候了多时。”
    屏风后一片静谧,隔了一会,才听见主子爷压着嗓子,道了句:“今日让于劲进宫,给圣上告个假。”
    羌芜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们主子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忙于政务,竟也有告假的一天。
    她“喏”了一声,躬身退了。
    江陈平躺在宽大的乌木鎏金缠枝床上,垂眼看蜷在他怀中的小姑娘。
    她柔顺的发细滑微凉,丝丝缕缕落在他腰腹,单薄的肩背孱弱的让人怜惜,伏在他身上,与他紧密想贴,尽是依赖模样。
    这几日她横眉冷对,在这睡梦中才又恢复了温顺乖巧模样,让这内室一下子温暖又香柔,熏的他不想起身。
    待窗外的光影一点点亮堂起来,音音睫毛轻颤,睁开了眼。
    因着昨日痛快哭了一场,醒来时,便觉嗓子干涩,眼睛也肿的睁不开。
    她微微动了下身子,手下温热又坚实,让她有一瞬的愣怔,抬起眼,便见男子下颔线紧绷,利落又飞扬,闭着眼,仿似还在沉睡中。
    她似是被灼了一下,立时弹坐起来,去摸床脚的外裳。冷不防听见男子冷哼:“这会子倒是手脚麻利。”
    方才这内室的温馨轻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江陈利落的下了床,一声不吭的穿戴,酒气散去,又成了平素冷厉果决的江首辅。
    待腰间蹀躞一扣,他忽而转身,伸手便捏住了音音下巴,声音带着晨起的暗哑,他说:“沈音音,别再想着离开。”
    顿了顿,又咬牙道:“若再有下次,想想你京中的亲眷,譬如你那幻表姐,你那二哥哥。”
    “你.”音音猛然抬头,直直看进他幽深的眸,带出一抹防备神色。
    江陈瞧见这神色,额上青筋跳了跳,顺着她的话,替她说出了那下半句:“对,我就是个混蛋。”
    说着再不停留,逃也是的,大步往外走。走到门边,忽而脚步慢下来,低低喟叹了句:“只对你混蛋。”
    音音愣了一瞬,抬手便将手边的腰枕扔了过去,没砸到那大步流星的人,倒是擦着羌芜的衣摆,落在屏风前。
    羌芜没料到,这样温柔的一个人,竟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她捡起那秋香锦缎迎枕,只当未闻内室龃龉,走进了禀道:“姑娘,陈家来了个婢子,自称是苏夫人身边贴身的大丫鬟萍儿,今日天不亮就来了,说是有急事,可要见一见?方才已被引着进了后院.”
    羌芜话还没说完,便听四棱支摘窗外萍儿带着哭声的喊:“表姑娘,你快去看看我们家夫人吧,她.她生了一夜了,今早上连声儿都没了。”
    “萍儿,你说什么?大姐姐生了?”音音连鞋都来不及穿,顺手扯了件外裳,边披边往屏风外转。
    萍儿推开隔扇门,满面泪痕的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她实在没办法了,苏夫人没有娘家人,现如今放眼京都,也就还有个亲厚的表妹。她说:“是,表姑娘快去看看吧,夫人她命在旦夕啊。”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苏幻昨日归来后便腰腹发沉,早早睡下了。
    萍儿本不值夜,可瞧着夫人神色极倦怠,到底不放心,卷了铺盖卧在脚踏上守着她。
    她是亥时一刻被惊醒的,彼时苏幻额上沁了豆大的汗珠,身下濡湿一片,人都有些不清醒了,握着她的手,痛的直发颤:“萍儿,去唤稳婆来,我.大抵是要生了。”
    萍儿心里咯噔一声,立时披衣而起,出门先去寻家主。
    她穿过漆黑的院落,跌跌撞撞跑去书房后才知道,今日家主宿在了新姨娘房中。
    无法,只得又折身去了偏院,却被姨娘的丫鬟玉蝉拦了下来,直言:“家主今夜饮了酒,同姨娘早早歇下了,怕是不便打扰。”
    萍儿哪里管她,一壁敲房门,一壁直着嗓子喊:“爷,夫人她生产在即,您快去看看吧。”
    可话音落了,里面迟迟不见回应,过了会子,才听见幼娘染了云雨的娇音:“夫人要生产,寻家主作甚,现下萍儿姑娘该去寻稳婆。”
    萍儿头一回觉得家主如此陌生,明明已是暖春五月,心却如坠寒冬腊月,她替夫人不值啊!她其实是陈家的家生子,苏幻嫁过来时,家主还是个清贫的举人,知道陈家艰难,夫人连个丫鬟也未带,劳心劳力,一手操持府物,让大人一心致仕,这才有了如今的吏部侍郎陈大人。可现在夫人要生产了,他却一眼也不看,忙着同新姨娘云雨行乐。
    她一咬牙,转身便走,进了正院,吩咐粗使婆子烧热水,又让人进去伺候着,自己转身去寻了稳婆来。
    好在那两个稳婆本是一早儿便备下的,听闻了消息,立时赶了过来。
    那时苏幻已被一轮轮的疼痛折磨的失了力道,两个稳婆却不慌乱,将人安置好,便关了房门,直言女子生产是个耗力气的,不便旁人打扰,其余人等候着便是了。
    萍儿看稳婆如此沉着,倒是安心不少,可候着候着,便觉得不太对劲。她起初还能听见夫人的痛呼声,但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她想进去看看,可那王婆子人高马大,堵在门口,道:“萍儿姑娘,这生产不出声才能节省力气,你如今进去,冲撞了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是不敢担这责任。”
    今日家主不在,院子里的几个下人没个主心骨,自然不敢擅自硬闯,万一真冲撞到夫人,这怪罪下来可不是小事。
    萍儿进不去,心焦不已,只得离了府来寻音音。
    音音与她赶回陈家时,已是巳时末,明晃晃的暖阳照在身上,已有了夏日的微醺,可音音只觉周身泛寒,忍不住的打颤,她不敢想表姐若有个三长两短,她要如何面对。
    待进了后院,那王婆子正端了盆血水出来,哗啦一声,倾盆浇在了花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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