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让音音有些头皮发麻,她拢了拢衣襟,微微瑟缩了下,起身去关临街的窗扇。
    巷内的榆树被吹的哗哗作响,忽而咔嚓一声,落下一截枯枝。吓的小姑娘低低惊呼了一声,拍着胸口回了灶台旁。
    锅里的水还没烧开,音音却有些坐不住了,这风声凄厉的暗夜里,她有些害怕。
    她抓着手边的蒲垫犹豫了一瞬,忽而听清朗的男声在喊:“沈音音”
    小姑娘抬起眸子,透过窗棂,瞧见江陈在院中的香樟树下挂了盏气死风灯,瞬间驱散了满院的黑暗。他一身竹月直缀,抱了双臂倚在树干上,疏离的慵懒。
    音音脱口而出:“江陈,你在啊。”
    男子便在风灯的暗影里笑起来:“我在,别怕。”
    她方才还想起身回屋的,此刻干脆坐了回去,安心等这一锅水烧开了。
    音音怕这人走了,有些没话找话:“镇子东头有株龙游梅,听说开了一树的花。”
    说完又有些后悔,这样琐碎的话,说来做什么?只她没料到,窗外的男声极为认真的应道:“你是想摘几朵来做梅花饼?”
    音音错愕了一瞬,继而弯了眉眼,轻笑起来。
    她没想到,江陈一句话道出了她的心思。其实离开京都前,她还是有一腔风花雪月心思的。只经历了这许多,看见游龙梅,头一个念头竟是,这梅花清香扑鼻,拿来做梅花饼再好不过。
    她细长的指拖住脸颊,微偏了头,道:“嗯,我那时南下,曾有位婆婆给了我一块龙游梅做的梅花饼,清香又爽口,很是好吃。”
    “好,明日摘一些,做了梅花饼来吃。”
    两人的声音,隔着蜀地冬日的风,来回传送。
    音音从来没想过,她同江陈还有这样一日,能在静谧的夜里,说起这样踏实的家常。
    她随口应承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聊着,方才的恐惧害怕便都散了,一直安安稳稳等到了那锅热水。
    她垫了巾帕要去端那锅热水,却被热气灼了一下,急急缩回了手。
    一双冷白修长的大手伸过来,稳稳端起了那锅热水,一壁往外走,一壁丢下一句:“我替你端了,热水分我一半。”
    ……
    音音第二日起的早,替江陈煎了药才出门。
    今日这天依旧阴沉,乌云大块大块挤在一起,仿佛随手一拧,便能拧出水来。街上行人了了,写信的人没几个,音音便呵了口热气,暖了暖冰凉的指尖,拿了张帖子出来习字。
    她刚落下笔,却听有文雅男声在头顶响起:“姑娘习的是楷体,用颜真卿的帖子才最好。”
    音音抬眼,便见了文弱清秀的年轻男子,有几分面熟,正低头看她的字迹。
    她温和浅笑,点头:“是了,可惜这镇上寻不到颜公的帖子。”
    年轻男子白净的面皮透出些许红晕,忙道:“我家中有几张颜公的帖子,你若要用,我可以拿给你。”
    音音觉着这郎君声音也耳熟,忽而想起来,这不是昨日来写信的那位?
    她清澈的杏眼凝过来,问:“郎君可是昨日来写过信?瞧着你对笔法颇有研究,如何会不识字?”
    孙秀才被小姑娘这眼神一望,面皮更红了几分,憋了半天才道:“这几日伤了手,动不了腕子,这才找姑娘代笔。”
    他顿了顿,又道:“小生孙益之,东头私塾的先生。”
    音音这才恍然,原是那孙秀才,怪不得停了笔,不再写信了。
    两人正说话,卷过来一片乌云,噼噼啪啪落下细密的雨点来。
    砸的街上的商贩们手忙脚乱,赶着收摊。
    这时节雨水冰凉入骨,落在身上便要起一阵寒气,音音用手遮住额头,急忙去收桌上的宣纸。
    一柄水墨油纸伞撑开来,替她遮出一方无雨的天。
    孙秀才将那柄油纸伞倾过来,也伸手帮着小姑娘收拾笔墨。
    音音忙乱的很,一时也未察觉不妥,待将纸笔收进匣中,才理了下发梢上的水滴,眉眼弯弯道了声谢。
    江陈拐进长街时,便见了伞下的男女。那男子清秀儒雅,倒有几分季淮的影子。
    他眼角猛跳,脱口便喊了一声:“沈音音”。
    音音转头,瞧见他,便将那匣子抱在怀中,对孙秀才道:“我兄长来接我了,多谢孙先生帮忙,免了这宣纸被淋湿。”
    她说着便要跑进雨幕中,孙秀才却紧跟了两步,替她遮了雨水,对江陈一揖,道了声:“沈家兄长安。”
    江陈眼角又是一跳,都是男人,他自然看的出对方的意图,这声兄长,他实在应不下。
    偏音音跑过来,轻轻拽了下他的袍袖,纯澈的杏眼眨啊眨,示意他应承一声。
    她早宣扬了出去,说他是她的亲哥哥。如今就生怕江陈给她露了马脚。
    面前这男子高大挺拔,身上有股凌厉的威压,让孙秀才不自觉便有些发怵,可一想到这是沈姑娘的兄长,自己绝对不能在他面前丢份,便又硬着头皮唤了一声。
    许久,才听见那人冷着嗓音,应承了一声。
    回去的时候,江陈眉眼冷然,暗沉的光,映出他冷白的肌肤。这人天生便有股高高在上的疏离感,此时不言语,便让人觉得压迫的紧。
    音音却不怕他,只微同他拉开些距离,问:“你还有伞吗?我们二人共用一把,有些不妥当。”
    “没有。”男子答的干脆,声音也冷,却下意识将伞面一倾,将小姑娘罩了个严实。
    两人进了巷子,正碰上隔壁王婶家的大姑娘王巧英,正在自家屋檐下张望。
    巧英见了这兄妹俩,微红了面皮,招呼:“沈姑娘,沈大哥。”
    音音便垂下头轻笑,现如今,不但整个镇子都晓得江陈是她的兄长,他还跟她姓了沈。
    瞥见江陈投来的凌厉眸光,小姑娘忙扯平唇角,轻咳了一声。
    两人步至门檐下,江陈面上还是冷然神情,将伞一收,转身进了门。音音同巧英招呼了声,也要转身进屋,却被巧英唤住了。
    “沈姑娘,方才我……我看沈大哥湿了半边身子,这时节雨水刺骨,可莫要染了风寒,我家里刚煮了姜汤,你……你等我一会子,我给沈大哥端一碗去。”
    巧英说着,秋香裙摆一闪,已转身回了家。
    音音这才琢磨过味来,这姑娘在门边侯了这许久,八成是在专门等江陈呢。
    江陈这人相貌打眼,一进了镇子,便招来了许多姑娘家羞怯的眼神。这会子,音音也见怪不怪了。
    她进了连廊,理了理裙摆的功夫,便见巧英已端了姜汤来。
    巧英一脸羞涩,站在廊下,问:“我……我能给沈大哥端进去吗?”
    音音自然晓得姑娘家的心思,可她知道,江陈这人并不属于这小小的榆叶镇,他总要离开。
    她有点不忍心,怕这王家大姑娘终究落得一场空,还不如一开始便掐断了。
    她犹豫了一瞬,直白的问:“王姑娘,你看上我家哥哥了?”
    巧英一愣,顿时满面通红,手中的帕子搅啊搅,垂下头,没做声。
    江陈进厢房换了件直缀,出来时,便见音音正站在廊下问王巧英的心思,他墨眉微扬,顿住脚,没再上前。
    小姑娘顾虑重重的模样,一张玉润的小脸挂上忧色,拉住王巧英的手:“巧英,你听我一句,我家大哥哥不是良人,你还是趁早歇了心思。”
    这句话莫名让江陈心里舒畅,方才因着孙秀才那声兄长而起的郁气顷刻便散了。
    他唇角微扬,却听沈音音又道:“巧英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别看我家哥哥英挺俊美,实则是个不中用的,你没听见吗,他时常虚咳,底子早坏了。”
    那软糯清甜的嗓音压低了一些,又道:“他有隐疾,不行的。”
    第68章 沈音音,行不行,你不知……
    音音瞧着王巧英端着姜汤,失魂落魄的走了,不由轻叹了一声。
    她转身,冷不防撞进一双幽深凤眸中,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江陈背手立在廊下,似笑非笑的神情,问:“沈音音,我不行?”
    音音一时语噎,头一回说旁人短处,却被抓个正着,实在羞窘。
    她往后退了两步,却见那高大身影往前一步,将她拢在了他的暗影中。
    男子微低头,眸中情绪幽深的翻涌,声音微微暗哑,他说:“沈音音,行不行,你不知道吗?”
    小姑娘一瞬间红了面颊,许久之前的记忆蓦的被翻卷出来,那时芙蓉帐暖,她被他掐着腰肢,每每要折腾到后半夜。
    她面上的红晕一路蔓延到脖颈,抬了手便去推他,忽而腕上一紧,那纤细的腕子已被他攥在了手中。
    音音有一瞬的慌乱,低头却见男子修长的指拿了块温热的巾帕,轻轻覆在了她的右手腕上。
    她听见他极低微的叹了一声,似乎隐忍了许多莫名的情绪。
    他说:“写字久了,腕子酸痛,热敷可化瘀止痛,往后每日归家,切记热敷一二。”
    那温热的触感让音音冰凉的腕一点点暖了起来,一路顺着手臂,让她整个人都微微发热。
    她瞧见他修长的指是隔了块白娟,才轻轻捏住了她的腕子,不由微微一愣,撇开眼,几不可见的弯了下唇角。
    她知道,他这是怕唐突了她,这才隔着帕子来捏她的腕子。她只是没想到,曾经桀骜不驯的一个人,也有这样细致知礼的时候。
    江陈眉眼淡漠,还是疏离清冷模样,只那双握过刀剑的手此时却分外轻柔,忽而道:“沈音音,你知道我最怕麻烦。”
    他抬起眼,看住小姑娘清澈的杏眸,凤眼微扬,带了点冶艳的蛊惑:“我有个法子,可免去你我许多麻烦,你可要试试?”
    音音警惕的看他一眼,没接茬,转而问:“什么法子?”
    果然,她听见他说:“同我成亲,假成亲。”
    小姑娘一下子将那截白皙的腕子抽了回来,瞪他:“不要,这是你的麻烦,我又何来的麻烦?这与我来讲并不划算。”
    她脸颊上还留着方才的残红,胭脂一样,氤在凝白的面上,一双眼儿水润清澈,便是瞪人,亦只是软软的威慑。
    江陈唇角微翘,循循诱导:“沈音音,同我假成亲,日后便不会有人打你的主意,自然能免去许多的麻烦。往后,便是我离了这榆叶镇,你只需对外称夫君出了远门,自可过你请清清静静的日子。”
    顿了顿,声音冷了点:“倘若哪日有了心上人,也可直接对外称夫君暴毙了。”
    这最后一句话,让音音盈盈的眸子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还未说话,却见他已回身进了门,丢下一句:“你不必急着回应,我出门几日,等我回来再答也不迟。”
    音音没问他要去哪,本就是互相利用,何必管这许多。
    她第二日醒来,那人已走了,打开门,便见了门边放着的几盆银丝炭,足够她烧好几日了;厨房里有劈好的细柴,一摞摞码好;院里的水缸亦是蓄满了水。
    她蹲下身,拿钩子拨弄了下冒尖的银丝炭,瞧见自己一双细嫩的手,忽而愣怔了一下。
    她想起永和二年,自己孤身南下,那时也是冬日,一路走来,凄风苦雨,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一双手生了冻疮,又疼又痒。这一回,亦是冬日离的江南,进了更冷寒的蜀地,这双手竟完好无损。大抵是因着身边有个人,替她遮了许多的风雨,譬如这银丝炭、这细柴、这水缸里满满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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