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将再置卫所提出来,表面上是减轻国家财政负担,让军队自己养活自己。
    实际上,却在蚕食朝廷动员兵马的能力。
    最终的结果是牵制整个帝国对外用兵征战的能力。
    两代之后,卫所的军官就会蜕化为地主阶级,重新成为士大夫阶层中的一员。
    从这两点来看,教导太子这个策略的人,其实非常聪明,是个狡猾的角色。
    但是这种行为是政见高于国家的行为,让徐梁非常不齿。
    而且他能遇到徐梁这种有丰富历史经验的皇帝,也可以说是非常倒霉了。
    “父皇!大明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难道不是从农家来的吗?”太子昂然不惧道:“如今国家重商,日后朝中都是些只懂得利润的小人,长此以往,势必国将不国。”
    “哈。”徐梁被气乐了,“朕什么时候,承认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了?朕告诉你,你最为钦佩的士大夫,朕也只是敬佩其个体,对于其整体,反而是万分不屑的。什么士大夫从农家来,朕完全不信,朕做过统计,你也可以去查查,国朝万历之后有多少士大夫家中没有经商的!你死抱着士农工商之说,却不能见到其以田土为根,以工商利身么!”
    明朝官员的薪俸恐怕是历朝最低的,但明朝给读书人的待遇却是最高。
    所以明朝有穷秀才。
    却无穷举人穷进士,因为到了举人这个程度,自然会有人主动投靠,哪怕中举之前家徒四壁,中举之后也立刻富贵盈门。
    到了进士这一阶层,就算他们家中只有三亩薄田,也必然有族人打着他们的旗号经商,逃避关税,每年给他们“孝敬”。说穿了这就是分红。只是伪装成了亲戚馈赠。
    皇太子终究年纪太小,还不能明白这个社会的运作。
    “儿子啊,你若是将国家重心放在农耕上,国家收入就只能从田土来。百姓负担增重,朝廷收入减少,碰到天灾便成人祸。而商人地位难以提高,他们便与这个国家离心离德,只顾自家。不顾国家。结果呢?便是闯贼献贼重来。”徐梁苦口婆心道。
    “父皇,若是我们从历史中寻找答案,拿近些年来说,如果我大明重视农业,让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的生活在大明,又哪来的闯贼献贼?”太子昂着头,颇有几分质问徐梁的味道。
    程贵妃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声响,虽然听不真切,但仍旧是心跳异常,一者为皇帝揪心。一者又为皇太子担心。
    徐梁面对儿子的质问,心中无奈,招呼儿子过来,拉住儿子的手,柔声道:“你能看到士农为贵。工商为贱,那么就应该理解这个天下人是有三六九等的,对吧?”
    太子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三六九等,就如台阶一般,父皇且称作阶级。”徐梁小心翼翼地措辞,不敢一下子将“阶级斗争”这头猛兽放出来。
    十三岁的皇太子已经有了一定的逻辑能力,又点了点头。
    “阶级粗分为两个:掌握了社会资源的有产阶级,以及不掌握社会资源的无产阶级。”徐梁道:“对于个人而言,阶级不是恒定的,比如雇农子弟本是无产阶级,通过读书上进,掌握了生产所需的资源,也就是掌握了社会资源,成为了有产阶级。原本的官宦子弟,因为不求上进,变卖祖产,从掌有资源而变成赤身之人,这便是退到了无产阶级。能理解否?”
    皇太子略一想,道:“我家便是如此么?”
    “对对,”徐梁略有欣慰,“太祖高皇帝本是赤贫之人,乃无产阶级中的一员,后来驱逐胡虏,再造中华,君临天下,这就是有产阶级的马首了。”
    皇太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对于整个天下而言,阶级却是恒定的。”徐梁道:“人在其中进进出出,但终有人制人,有人制于人,也就是说,无论天下怎么变,这两个阶级始终存在”
    皇太子想了想,再次点了点头。
    “现在为父问你,我家是与谁共治天下?”
    “是……与有产者共治天下。”皇太子略一思索,虽然还不能明白社会资源的确切概念,但还是做对了这道选择题。他立刻又道:“父皇,给百姓土地,他们便是有产者了呀!”
    “你能明白这点就好。”徐梁松了口气:“有产者之中又有两类,薄有家产者,以及富甲一方者。你觉得一个只有两亩地的农夫,和一个家财万贯的举人,谁说话更有用?”
    这个涉及到社会影响力的问题,答案未必就是简单的非此即彼,但皇太子还是朴素地选择了后者。
    “这就对了,”徐梁因势利导,“从表面看,天家是这个天下说话最有用的,影响力最大。实际上呢?如果下面的百姓都希望经商致富,而天家仍旧死守着田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不忠!”太子叫了起来:“他们应当与我家共进退的!”
    “对,他们不忠,结果也的确如此,所以才会有国变之祸。”徐梁道:“朝廷捉襟见肘,他们却是奢靡非常,宁可将银子扔进水里也不肯给朝廷。”
    太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杀气。
    “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国变之前,崇祯皇帝几次劝募,却没人肯援手,难道能够抄他们的家么?”徐梁道:“因为你已经站到另一个阶级去了。他们这些掌握了社会资源的人家视你为仇雠,谁肯援你?”
    “父皇太过悲观了,总还是有忠臣的!”太子信心满满道。
    “忠臣?”徐梁冷笑一声:“你去看看忠臣家里有多少银子,他们说的话有多少人听。嘉靖朝倒是有个海瑞,可惜他并非忠于皇帝,而是忠于名教!要想保家秉国。唯一的办法就是始终站在大势一方,万万不可逆势而为啊。”
    见儿子不以为然,徐梁又道:“你知道英国国王么?查理一世,他就是被朝中新贵公然处决,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英国也有操莽那般的人物!”太子颇为震惊。
    “所以,站队很重要,尤其是天家。”徐梁道:“从万历之后,国家资源已经转移到了工商之族手中,而皇家仍旧站在地主的位置上。结果呢?这些工商之族一味要求增加赋税。将国家压力转嫁到土地上,而一旦有人要动商税,则群起而攻之。
    “东林和阉党之争,说到底也是利益之争。所以阉党得势时,国家商税过百万,而东林所谓众正盈朝,朝廷却收不到商税了。”
    “这……”皇太子从未考虑到国家税收的问题,一时语塞。
    “为父不仅兴工商。同时也将天家带上了工商之路。如此一来,朝廷就有了充沛的工商之税。能够兴修水利,进行基本建设,真正占据国家九成以上的农民才能安居乐业。”徐梁道:“如今有人想将你重新带回老路,让为父的苦心白费,让势家仍旧独占商利,你觉得这种人是什么人?”
    “是……”皇太子刚想为几位先生辩解。但还是忍了下来,只是道:“也不是奸佞。”
    徐梁如果想知道到底谁在背后教唆皇太子,根本不需要问皇太子,难道那些人真当厂卫是假的么?实际上徐梁根本不在意这些小臭虫,真正有能耐的人都知道现在绝非好时机。要想江山变色也得等这位皇帝大行才是。
    说不定这些小臭虫就是那些人抛出来的诱饵,意图打草惊蛇罢了。
    “你日后是会成为天子的,”徐梁叹了口气,“天家命运掌握在你手里。你若是逆了的天道,我家便粉身碎骨。你若是能够顺应天道,江山自然永固。”
    “可这天道实在太过渺然……”皇太子有些无奈。
    “其实祖宗都给你指明了的。”徐梁叹道:“民心自我天心。生民要吃饭吃盐,你就要掌握粮食食盐;生民要穿衣,你就要掌握棉布绸缎;生民要安居乐业,你就要掌握房土、职位。当然,皇家也不可能一手全包,所以在核心之处,只能皇家与朝廷共掌。次一等的,可以由皇家与民间更掌。再次一等的,则交由民间资本。你去看看皇家在天下产业中所占股权便知道了。”
    太子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徐梁唤程贵妃进来,吩咐道:“爱妃,整理一份皇家产业明细交给皇太子。”
    程贵妃有些不解,但还是立刻承应下来。
    这份明细并不难整理,司礼监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规整,然后存档,属于皇帝的家族档案。外廷要想知道皇家有多少家业,只能从报纸上的公告中细细搜寻。如果做不到这种耐心细致,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皇帝的布局。
    徐梁相信以天下之大,终归是有这种人的,但这种人绝不会多。
    起码皇太子身边没这种人。
    若是有,也绝不会让皇太子呈递《兴农策》这种势必会被打脸的东西。
    太子其实早就有机会看到这份明细了,因为每个财年司礼监做完整理,都会呈递一份给皇帝。皇帝也会命人抄送一份给皇太子。只是皇太子并不在意这些银钱事,只是最后看一眼结余,从未看过上面的细项。
    这回既然父皇明确说了,太子终于耐下性子,仔细研究皇家产权结构。
    让他意外的是,父皇的布局并非如自己所言,掌握衣食住行之类。皇家最大的股权只在两块:石油和煤铁。这两个产业上,皇家都占据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股份,涉及全国登记在册的所有大矿。
    其次便是教育。几乎每一所大学都有皇家的股权,而且比重从全资到百分之三十并不相等,但绝对不会低于百分之三十。这一块的股权收益也是最低的,除了京师大学堂和皇家技工学院,其他学校都处于亏本状态。
    而京师大学堂和皇家技工学院能够盈利,也是因为朝廷项目多半给了他们。同样皇家占股的化工大学,因为拿不到朝廷项目,就几乎没有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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