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棠手指拨弄着将灭不灭的灯芯。
    用小勺往灯盏加灯油,似闲谈般道:“唉,望潮,你说为什么有些人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有些人却能硬生生将自己脑补吓死呢?只要秋文彦厚着脸皮大张旗鼓地回去,秋大郎还能明目张胆苛待他?更别说杀他。若他撒泼打滚,不肯明日被护送回去,拖到他同窗送来赎身银,也能活……”
    只需脸皮厚就行。
    顾池给出答桉:“性格使然。”
    秋丞的性格注定他会被逼死。
    “主公怕是不太清楚秋丞少时经历。他出身名门秋氏,秋氏的响亮名头带给他的负担远大于荣耀。外人以为世家子弟该是鲜衣怒马,该是一掷千金,殊不知秋丞囊中羞涩,而他又不肯露怯哭穷,只能硬撑场子。久而久之,有些东西便深入骨髓了。”
    秋丞对外包装得越精致,博得越多称赞,被架得越高,便越无法直面窘迫现实。
    顾池澹声道:“骄傲又自卑,自信又自负。他不可能,也不会向主公撒泼打滚乞活路。又是战败者,让他直面族人嘲笑以及兄长秋大郎的施舍,还不如死了干净。”
    “对这种人,活着比自刎困难。”
    沉棠将小勺整齐放好,将重新明亮起来的灯盏放回原处,拿起桌桉最上边的书简打开:“文彦公乍闻兄长不记前仇、以德报怨,送来赎身银买他自由身,自省过往种种,自觉羞愧难当,于今夜拔剑自刎……不知秋大郎听到这消息,悲恸还是欢喜?”
    顾池:“不重要。”
    重要的是秋文彦死了,钱也到手了。
    “也是,对公西仇也算有个交代。”
    这家伙笑嘻嘻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呆,好似单纯无害,但别忘了他的武胆图腾可是蛇。秋丞在城楼上激情开麦问候公西仇族人,这家伙可一直记得。伤势还未痊愈就想亲手刀了秋丞。只是碍于秋丞已经是沉棠的阶下囚,他有顾忌才没有干出过激行为。
    送他离开的时候,他还念叨秋丞的人头,待听到沉棠说拿到秋文彦赎身银就想办法将人刀了,他才勉强罢休。秋丞不一定非得死,但沉棠需要杀鸡儆猴,他就得死。
    得死,但不能因沉棠而死。
    刚看两行字,议厅外传来慌乱脚步声。赶来的小吏还未喘匀气,行礼道:“主公,文彦公自尽,医师到时已无力回天。”
    啪嗒!
    顾池“震惊”得松手,书简砸桌。
    过了一息,小吏听到主公平静的回应:“知道了,文彦公可有留下什么遗言?”
    小吏答:“文彦公令其妻改嫁。”
    沉棠拿着书简的手一顿。
    “……勉强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了。”一些势力首领兵败,生怕自己的女人被旁人染指,便一剑将人一同带到地下当鬼夫妻。相较之下,秋文彦干的还算是个人事儿。
    “主公,此事可要发丧?”
    顾池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沉棠沉思了片刻才开口:“发丧吧。速速命人去布设灵堂,且将前因后果公之于众,允文彦公旧臣来悼念。待七日停灵结束,再护送其亲属扶灵归乡,落叶归根。”
    灵堂很快就布置好了。
    还在孝城的秋丞旧臣当晚就收到旧主自尽的消息,他们跟秋丞相识也不是一年两年,深知对方脾性。这事儿,是他能干出来的。众人不知沉棠让小吏传话细节,并未生疑。又听沉棠允许他们前往吊丧,一些立刻动身,剩下的拖到白天或者干脆没来。
    棠院各处挂起了白幡。
    众人到时,秋丞尸体已经处理干净,由大夫人为他换上平日最爱的衣裳,抹上浅浅脂粉,连脖颈上那道极深的伤痕也被她用绣花针仔细缝合,看不出明显针脚。秋丞双眸紧闭,双手合于胸前,乍一看恍若生人。倒是为此操劳的大夫人面色更像死人。
    秋丞子女跪了一地。
    最年幼的不知发生何事,最年长的已知生死,表情带着对未来的茫然惶恐,中间几个反倒哭得响亮。赶来的几个旧臣见状,纷纷恸哭不止。大夫人与他们都认识。
    声音涩然:“文彦既去,去得干干净净,也是不想拖累你们,你们何必来此?”
    他们中有不肯降沉棠,只能等待赎身银送过来,或是等不来赎身银,只能撸起袖子去赚工时,也有已经改换门庭的。尤其是后者,他们此时过来也不怕引沉棠猜忌?
    “主母说这些见外的话作甚?谁怕这些?”开口的是一名魁梧壮汉,也是众人中间唯一一个放下身段去赚工时的武胆武者。因为每日睡得是大通铺,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发酵后的汗臭。他收到消息就唤出战马一路疾驰过来,“倒是主公,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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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大夫人红着眸,用帕擦拭眼泪,无力道:“他的脾气如此……如何劝说得动?”
    少年夫妻,最是了解彼此。
    “唉,主公他……早知、早知那是最后一面……”魁梧壮汉懊悔自责,手背抹泪,“说什么也不跟主公争执……说那样重话……”
    大夫人打断他:“上一炷香吧。”
    他口中的“争执”发生在不久前。
    苗淑尸体停在棠院天井,无人理会,晾了五六日。他无意间从旧僚那里知道消息,脾气暴躁的他直接冲过来,质问秋丞何时如此凉薄无情。不说苗淑曾是其帐下旧臣更是秋丞妾室,二人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怎得?死后连一具薄棺材都不配了?
    秋丞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诘问?
    当即便说这是家事,而苗淑是内卷,她身份敏感,如何处置也与外男无关,又说沉棠此举另有深意,他如今的处境不能随便乱来。魁梧壮汉可不听这些拐弯抹角的东西,连个灵堂都没设,将人丢在天井,每天被来来往往的人看热闹,简直奇耻大辱!
    魁梧壮汉提刀怒道:【女君待卑职有救命之恩,如何能眼睁睁看她身后如此凄凉?既然主公不愿冒风险,便由卑职出这个头!一切后果,让沉君算到卑职头上便是!】
    当时他很气秋丞懦弱薄凉。
    如今人死灯灭,顾不上这些了。
    众人依次来上香,其中有一人格外显目。跛着脚,右手吊在胸前,观面相,明显是气血两亏,应是重伤未愈。他吃力为秋丞上了香,向仆从要蒲团准备给旧主守灵。
    大夫人忙道:“先生不便,还是……”
    他拒绝:“不碍事。”
    大夫人只得答应。
    他问:“文彦公为何突然萌生死志?”
    大夫人神情麻木地重复已经说了许多遍的话。其他来悼念的人下一句都是宽慰她节哀顺变,唯有此人继续追问:“大夫人可否详细说一说,那名小吏传话的内容?”
    大夫人不解,但仍照做。
    文士将大夫人的回复咀嚼数遍。
    他低垂着眉眼,看不出多少情绪。
    大夫人问:“可、可有哪里不对?”
    文士摇摇头:“……没有。”
    二人两三句话的功夫,棠院外传来一声通传,郡守沉棠前来悼唁。灵堂内寂静一瞬,直到一袭素色便服的沉棠出现。顾池与寥嘉相随,寥嘉罕见换了件绀青直裾。
    众人纷纷行礼。
    众人:“见过沉君。”
    那跛脚文士则道:“见过主公。”
    “诸位不用多礼。”沉棠还礼,忽略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氛围,转身又对大夫人沉声宽慰,“夫人,还请节哀。倘若文彦公在天有灵,想来也不愿意夫人如此伤情。”
    大夫人行了一福礼。
    不管其他人会怎么想,沉棠点了香,看着棺中的秋丞,略有些自责道:“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世道不宁,兵戈未绝,生灵皆苦……文彦公,一路走好。”
    作为战胜者的沉棠也没必要说太多的场面话,容易拉仇恨。顾池和寥嘉也跟着上了香,顾池面无表情地听着众人心声。
    内容多是“这种时候来假慈悲”、“来人灵堂看笑话”之类的讥嘲,也有人轻声道了句“幽冥之中,负此良友。真耶?假耶?”。
    顾池不动声色。
    借着机会将视线落向那处。
    那文士右手吊在胸前,无甚表情。
    他对此人有点印象。
    便跟寥嘉使眼色。
    这俩都在祈善朋友圈,臭味相投,有着天然默契,寥嘉心领神会,也暗瞥了眼。他对这名跛脚文士有印象,据说是秋丞最依仗的文心文士,但也是最先改换门庭的。
    主公问他愿不愿意为自己所用,对方并未考虑多久便答应下来,只是伤势过重,目前还在养伤阶段,并未到官署报道。寥嘉跟顾池传音入密:【此人有什么不对?】
    顾池说了自己听到的内容。
    寥嘉听出顾池的疑虑,又道:【他不是你亲自把关过的?只是这么一句,只能说明他与秋文彦关系好,并不能代表什么。倘若你不放心,寻个机会,让他走得安详!】
    顾池:【……】
    顾池忍不住内心翻白眼。
    【何时说要索他命?他若死了,归降的秋丞旧部岂会真正归心放心?且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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