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手续的前一晚,我和林宗易都无眠。
    我去书房,他反锁了门,他来卧室也同样没进屋,只在走廊站了片刻。隔着门,我听见他沉重压抑的呼吸。
    我有一瞬间的冲动,出去面对他,可冲动过后,又放弃了。
    我面对不了他,他此时也面对不了我。我们之间横亘着无法解开的结,有情,有孽,有错。
    好像不可触碰,一碰就崩溃破碎。
    天亮我洗完澡,看到林宗易在餐厅吃葱花面,黏糊糊的一坨,用温水泡开,毫无食欲可言。
    我走过去,抢下筷子,“我重新煮一碗。”
    他一夜未睡,声音闷钝嘶哑,“味道还可以。”
    我莫名红了眼眶,看见这个男人,就说不出的窝心。
    我压下哭腔,“分明难吃。”
    他轻笑,抽出纸巾擦嘴,“难吃也吃饱了。”
    我搅拌着剩下的面,他坐了许久,起身系上扣子,一言不发朝门外走,我跟上,“宗易。”
    他一顿。
    “一把年纪了,平时再忙,照顾好自己,吃喝别将就。”
    他背对我,“一把年纪,我老吗?”
    我破涕为笑,才笑了几秒,眼前又泪雾模糊,“不太老,那不也四十了。”
    “是三十九。”他纠正,“离婚离成冤家了,非要骂我老。”
    我一边笑一边哭出声,“没骂你。”
    他淡淡嗯,“我记下了。”
    振子开车送我们去江北区民政局,我上车开始犯困,昏昏沉沉窝在座椅,起初颠簸得难受,直到路口拐弯,我感觉到林宗易在这一刻靠近,伸手揽过我腰肢,整个人贴着我,无声无息地护在怀中,紧接着是一个克制而漫长的吻,他的唇潮湿没有温度,烙印在脸上,那么专注,那么滚烫。
    我装作熟睡,没有打破这最后的柔情。
    振子小声说,“华哥,您不该承诺娶倩倩,只要您给蟒叔做事,他容得下嫂子,何必离婚呢。”
    “我没把握。”林宗易埋在我肩窝,“不离婚,一旦我出事了,韩卿是包庇罪。”
    振子不以为意,“华哥,您是老江湖了,能出什么事啊。”
    “振子。”林宗易抬起头,眼睛发红,“我赌命,不能拉着韩卿一起赌。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会输,我也不想毁了她。”
    振子不再开口。
    林宗易抱了我一路,他宽厚结实的胸膛替我抵御了所有颠簸。
    半小时后振子叫醒我,拉开我这侧的车门,“嫂子,到民政局了。”
    我睁开眼,困怏怏打哈欠,眼里还噙着泪,“我睡得太沉了。”
    车停稳之前,林宗易就松开我了,他没回应,神情淡漠下车,像从未靠近过我,从未抱过我。
    我们领证出来,六子跟着黄清站在门檐下,她急切走向林宗易,挽起他手臂,然后朝我微笑,“韩小姐。”
    迫不及待从林太太改口韩小姐,我没理会。
    六子说,“华哥,黄小姐不放心。”
    林宗易望了她一眼,“不放心什么。”
    她低下头,温声细语,“我不放心你。”
    林宗易将离婚证给她,“放心了吗。”
    她接过打开,看着照片好半晌,“华哥,我愿意为你去死,我只求你半分真心。”
    我距离他很近,前方人潮人海,林宗易的轮廓被高楼洒下的影子吞没,他掩映在半明半昧的阳光中,深沉,寂寞,又浓烈,仿佛藏起他一生全部的情绪与爱恨。
    我追出两步,“宗易!”
    他身型一晃,并未停留,坐进车里离去。
    我望着那辆路虎驶入车水马龙的街头,最终彻底消失。
    我回到临时租住的公寓,程泽在客厅,桌上放着飞往外省的机票,我一愣,“你怎么还在江城?程氏集团不是新一轮融资吗。”
    “我交给副董处理了。”程泽走到吧台,倒了一杯红酒,“当务之急是安顿你。”
    我换了拖鞋进去,“我刚好有事求你,我打算开会所,商人眼光好,你帮我选个场子。”
    “开会所。”程泽蹙眉,“你不离开江城了?”
    我坐在沙发上抽烟,“对,不离开了。”
    程泽越发猜不透我了,“为什么。”
    我没说话。
    他停在我面前,借着烟头的火苗也点上一支,猛吸一大口,“舍不得冯冬?”
    我盯着光秃秃的无名指,“不是。”
    去民政局的路上,林宗易又将婚戒套回我的无名指,他也套上了,握着我的手拍了一张合影。
    那枚钻戒,他始终贴身珍藏,没有遗弃过。
    程泽抽不惯我的烟,他嫌劲儿小,随手碾灭在玻璃缸里,“和林宗易有关?”
    我掸落一截烟灰,语气不耐烦,“你管太多了,离婚不过日子了吗?与其去一座陌生城市适应环境,不如在江城。”
    “韩卿,你心软了。”程泽一击即中。
    我望向紧闭的窗户,“他自己跳了火坑,把我推出火海。”
    程泽蹲下,他严肃直视我,“韩卿,我明白你心里不是滋味,冯斯乾联手周德元逼得林宗易走投无路,他如今继承了仇蟒的势力,不会善罢甘休。另外,仇蟒转移资产,打定主意要他背锅了,之所以放过你,就因为林宗易把自己的命押给他了,除非他脱身,否则早晚栽跟头。”
    我含着烟蒂,“他现在蹚了仇蟒的浑水,是我造的孽。”我全身颤抖着,“程泽,我和林宗易总是阴差阳错,他害我,又救我,我害他,又后悔。到头来,都分不清谁怨谁了。”
    程泽懊恼叉腰,“咱俩也阴差阳错,你惋惜一下我行吗?韩卿,我没想到你变心这么快,才分开两年多,你就不爱我了。”
    我说,“我压根没爱过你。”
    程泽喝了一口酒,“别伪装了,你差点为我自杀。”
    我衔着烟,后仰看他,“哪回?”
    “我妈堵门骂你的那回,你气得吃了三个奶油蛋糕,差点撑死。”
    我哭笑不得,“那叫自杀啊?”
    他自言自语,“女人太虚伪,爱过不承认。”
    我掐灭烟,掏出包里的离婚证,塞进行李箱夹层。
    自从林宗易倒台,我几乎被阔太圈除名了,眼下开会所的消息传出,又纷纷巴结上来,毕竟在卧虎藏龙的江城开场子,那背景是实打实的硬。
    其实说真格的,我是耍小聪明钻了空子,拿真金白银砸出一家会所,哪有什么靠山。
    但外界越是认为开会所了不起,“韩千年”得罪的那群仇家,越是不敢贸然报复,我要是出省混,他们知道我失势了,没男人护着了,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我大张旗鼓留在江城,反而谁也没胆子轻举妄动。
    程泽以一年八百万的租金盘下了三环的一栋楼,是次中心的地段,繁华而且不惹眼,原来的老板是香港人,开高端酒吧的,开第二家时资金链断了,结果一天没营业,我接手直接开张,装修的时间都省了。
    我取了醉王朝的名字,男人的心理我最了解,不论多么孬种,也有英雄情节,这种复古情怀的会所,很容易赚他们口袋里的票子。
    我做着发财梦,蒋芸到后台找我,当头一棒,“没钱了啊。”
    我正在化妆,手一抖,险些戳瞎眼,“五百万启动资金,一星期没了?”
    “烟,酒,三十二个服务生,四十个女郎,二十个保镖,保镖是程泽安排的,工资他付,不然昨天就负债了。”
    我深吸气,“钱不禁花啊。”
    “我有招。”蒋芸凑近,“冯斯乾给你青春损失费了吗?敲他一笔竹杠啊!你生下的可是他唯一的儿子。”
    我刷着散粉,一声不吭。
    “韩卿,你和冯斯乾断不了,那些反目结仇的夫妻,恨不得杀了对方,为了孩子,也得心平气和的见面接触。”
    我穿上一条酒红色的亮片裙,长袖露半背,腰线勒得很紧,极具熟女的风韵,“孩子是孩子,男人是男人。等我在江城扎稳了根,我会争冯冬。”
    蒋芸弯下腰,整理我裙摆的亮片,“跟冯斯乾争?他不肯给,你闹翻天没用。”
    我慢条斯理戴耳环,“周德元绝不允许女儿当后妈,养个累赘。冯斯乾要保住结盟,只能将冯冬送回我手上。”
    蒋芸问,“假如周德元不管呢?”
    我左右扭身体,照着镜子,“我离婚了,孟绮云这朵小白花很快要跑来打探虚实,她虽然天真,也懂得捍卫男人,她会满足我要求,换取她的感情。”
    我补涂了一层牛血色的口红,蒋芸在一旁端详我,“韩卿,你真能忍,一步步逃离小三的困局,结婚,保释亲爹,又熬到离婚。再夺回儿子,带着巨额的嫁妆二婚,这辈子太圆满了。”
    我郑重其事说,“我不会再嫁。”
    我尝过男人的利用,阴谋,暗算。也尝过男人的温柔,牺牲,真情。
    我拥有过最疯狂炙热的爱,也拥有过最惨烈绝望的恨。
    可看来看去,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或富贵,或权势滔天,他们终究远不及我爱过和嫁过的男人。
    我回过神,走出后台直奔隔壁,一个来头很大的老板订了豪华大包,电话里说只喝路易十三黑珍珠,其他牌子的酒不喝,绝对是顶级大款,招待好了以后对场子有益处。
    包厢亮着灯,我问布置的服务生,“西门没来吗?”
    他说,“估计八点才上座。”
    西门就是那位神秘客人,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姓西门的大富豪。
    我乘电梯下楼,蒋芸在大堂吼,“韩卿!大人物送花篮了!”
    我正好跨出电梯,“什么大人物。”
    她扒着旋转门,“是冯斯乾!”
    我脚步一僵,立刻出门左拐,正中央的俩花篮比会所的大门还要大一圈,我手指挑起红飘带,赫然一行白字:华京董事长冯斯乾贺开业大吉。
    蒋芸咂吧嘴,“给你撑台面呢!有华京董事长罩着你,哪个客人敢闹事啊。”
    我无动于衷,眼角一瞟对面的情趣用品专卖店,也是新开业的,我告诉蒋芸借花献佛,她怔住,“这...合适吗?好歹是他的心意。”
    “没什么不合适。”我迈上台阶,“搁在最显眼的位置。”
    蒋芸拗不过我,她指挥保镖扛着花篮,摆在“特别爽”的店名牌匾下。
    没多久,一辆黑色宾利驶过情趣店,已经开出十几米了,又缓缓刹住,匀速倒退,泊在正门口。
    后座车窗降下,露出冯斯乾端正英气的眉眼,夕阳正浓,笼罩住他面容,白皙清冷近乎透明。他注视两个熟悉的花篮,飘带飞扬,吸引了几名企业老总驻足围观。
    其中一名男人发现冯斯乾的座驾,大笑迎上,“冯董,特别爽是您的产业啊?好名字,一听就浑身爽啊!”
    冯斯乾神色阴郁,看了男人一眼,没吭声。
    男人摸下巴感慨,“小本生意,赚头少,名声还古怪,极少有大老板屈尊干这行,您这份海纳百川的魄力,我实在佩服。”
    何江在驾驶位憋笑,熄了火。
    男人撅着屁股,一脸殷勤趴在窗口,“我必须关照冯董的生意啊,何助理,拿三十盒超薄,二十盒润滑油。”
    冯斯乾再次看了男人一眼,语调不阴不阳,“王董似乎很闲。”
    “不闲!”男人挺没眼力见儿,“我今晚本来去醉王朝给韩老板捧场,路过这家店,才知道冯董不声不响地搞情趣了。您是行家,是不是挺有前景的?”
    冯斯乾皱眉,“没有这回事。”他用力揉额头,“下属送错地方了。”
    何江顿时心领神会,他推门下去,撕了飘带,简单解释几句,随即驶向我这边。
    我倚着门,波澜不惊拦住他,“会所有规矩,姓冯不许进。”
    冯斯乾停下,漫不经心看别处,抬手松了松领带。
    何江笑了,他走上前,“韩小姐,这算什么规矩,姓冯又不是不结账。”
    我也笑,“我是老板啊,我定下的规矩,你再废话,我加一条姓何的男人进门就挨揍。”
    蒋芸这时不知从哪蹿出来,眉开眼笑招呼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何总啊,您也赏脸光顾了,我给您打八折。”
    我笑容凝固。
    冯斯乾意味不明打量我,“揍他吗?我让何江帮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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