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么多年以来,姜里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乏味得像隔夜的白开水,几乎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瞬间值得回味。唯一称得上发光的片段,是中考前一个月,写着她的名字的横幅挂在学校门口,内容是,热烈庆祝我校姜里同学提前保送至君德中学。在他们那所以学生打架闹事出名的初中,她是唯一的一个被保送的。
    那是个处处都透着落后的小县城,能免去中考被保送到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约等于半只脚脚踏进了985、211,夸张程度堪称光宗耀祖。
    被录取以后,姜里不需要再去学校上课,她头一次成为全家的重心,幸福得头晕目眩。早上妈妈会问她今天想吃什么,弟弟会自觉把遥控器的控制权让给她,爸爸里里外外都叫她是“我们姜里”,亲戚邻里看到她也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
    明明她还是那个姜里,大家却都换了副面孔。
    这样的新奇体验持续了半个月,这之后妈妈给她接了个零活,给她们厂里的零件套螺丝,拧一个五分钱。姜里干活手脚麻利,五秒钟能套好一个,一小时能挣30来块钱。
    第一天,她拧了两个小时就去看电视了。
    吃完饭她跟妈妈撒娇:“妈妈,我明天想吃烤鸭蒸茶树菇。”
    “你一天才挣几个钱,一个女孩子,就知道吃吃吃!”
    大概是在厂子里受了欺负,妈妈脸色不怎么好看:“别以为考个重点中学就是本事了,天天看电视,看电视能让你考上好的大学啊!”
    姜里一愣,她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弟弟,和边上翘着腿抽烟的爸爸。是她太迟钝,以为一次保送可以改变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过。
    姜里每天拧五六千个螺丝,拧完后她会骑上十五分钟自行车到学校门口,远远看一眼写着她名字的大红条幅高高悬挂在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小心脏也会跟着悬起来,偶尔有学生路过她身边。
    “我们学校也有考上君德的,牛逼啊。”
    “据说长得不怎么样。”
    “这还用得着据说?长得好看早谈恋爱去了,谁读书啊。”
    “肯定是那种死读书的书呆子。”
    姜里低头用力蹬一下自行车的踏板,快速骑着自行车离开。
    但即使会听到不好听的议论,姜里还是天天去望上一眼,风雨无阻。
    原因无他,她把这一眼看作是对自己埋头拧螺丝钉的奖赏。即使无人在意,姜里希望以后再回忆起这段时日,不是螺丝钉,不是压抑的家庭氛围,不是流言蜚语,是蓝蓝的天空,大朵的白云,和鲜亮的写着她名字的一抹红色。
    姜里知道自己一直是不那么特别也不那么重要的人,普通家庭,普通相貌,普通智力,靠着忍气吞声和乖巧懂事换得同学中的好人缘和长辈的些微怜爱。她能考上君德不全是靠运气,她下了很多苦功。
    原以为功夫不负有心人,直到她参加了第一次摸底考试,试卷上鲜红的32刺痛她的眼睛。
    她不敢哭,怕眼睛肿了被人笑。
    苦功当然有用,只是她那个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别人的暑假不光可以不用拧螺丝钉补贴家用,还可以请一对一的家教辅导新学期的课程。
    至于那些让她感到吃力的内容,之所以别人可以轻而易举学会,不是因为比她聪明,而是因为他们早有准备。
    姜里在自卑的道路上更上一层楼,她知道那些好看的衣服鞋子是什么牌子,她只是从来不敢进去专卖店里逛一逛。她知道班上有很多女生每周都会相约逛街看电影,她只是不敢把兜里一个月的生活费贡献在一次这样的聚会上……
    没有好成绩给她背书,她又做回那个好脾气到没脾气的姜里,靠着每天打扫公共区域的卫生和把寝室的热水瓶灌满之类的活计换取同学的接纳和老师的垂怜。
    偏偏她的同桌陆冉,一个跟她一样从县城考上来的女生,一脚踹翻了她这套规则。
    “你每天打的热水呢?”
    陆冉倚在门框上,拿着问她借的书,不咸不淡地看着她手里只倒了浅浅一层盆底水的热水瓶。
    姜里尴尬地把头发重新扎起来:“没水了,那不洗了。”
    “哪两个是你的?”
    陆冉用手指着一排长得一模一样的热水瓶。
    姜里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要不是她突然开口问她借书,她们这对同桌从开学到现在一共讲了不到十句话。
    这个女生性格孤僻,一向是独来独往,姜里听别人说过好几次她的事,是个奇葩。
    “这个,还有这个。”
    姜里乖乖指了指角落的那个,以及手边的这个。
    “嗯。”
    她没有再说什么,问完便走。
    姜里一愣,双脚却不受控制地跟上去。
    陆冉进了自己的寝室,一阵翻箱倒柜后,手上拿了支黑色的记号笔。
    她蹲在那排热水瓶前,欻欻两下,再两下,姜里凑过去一看。
    每个水瓶上都写了姜里两个字,以及转过来的八个字,“未经允许,不得擅用”。
    “这个不大好吧……”
    陆冉像看一个白痴一样看着她:“你每天打十几瓶水,不累么。”
    姜里咬咬唇,不说话。
    “头还要洗么?”
    陆冉站起身,把笔帽套上:“我打的水,保证是满的。”
    很骄傲嘛,姜里抿抿唇角,头一次觉得她的同桌有点可爱。
    二、
    在这个班级,姜里最讨厌的人就是程叙,他不仅会取笑她的成绩,还会取笑她的家庭背景,又嚣张又狂妄。
    明明自己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还总当着一堆人的面问她家里的麦子什么时候割。
    讨厌死了!她明明告诉过他好几次,她家没有种麦子,也不需要她帮忙去割麦子!
    这天他又找她麻烦。
    程叙捡起地上的橡皮,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姜里,你这鞋是哪买的啊?”
    姜里脸一白,强装镇静:“关你什么事?”
    程叙嘿嘿一笑:“你这勾仿得也太不像了。”
    那阵子网购刚兴起,妈妈不知道听谁说的,同样一双鞋,店里要大几百上千,网上却只要一百多,托人给姜里带了一双。
    是不是假货不重要,重要的是钱已经花了,姜里心疼钱。
    周围好几个人听到这话转过身,眼神集聚在她身上,姜里又羞又囧,她低下头,握笔的手指关节发白。
    “贱不贱啊程叙,盯着人女生的脚看什么呢。”
    陆冉放下手里的笔,看一圈四周:“看屁啊你们。”
    程叙皱皱眉:“陆冉我又没说你……”
    陆冉掀掀嘴皮:“姜里说你了?”
    她嘴上半点不饶人,姜里等程叙回过身后感激地看她一眼。
    陆冉重新拿起笔:“穿你自己的鞋,让别人说去吧。”
    面冷心热,说的就是她的同桌陆冉。
    陆冉却看不得她笑:“下次程叙再找茬,我可没那么空。”
    姜里小小声,有几分麻烦到人家的难为情:“那我自己骂回去……”
    隔壁翻了页书:“嗯。”
    陆冉成绩比她好不了多少,同样是中下游水平,加上常常摆着幅臭脸,人缘就不怎么好。
    但姜里常常听见男生议论她,说她冷若冰霜,是朵带刺的玫瑰。
    很土的称呼,但形容得很到位。
    陆冉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有着大合照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美貌。
    她早就给陆冉打算好了,就算考不上好大学,以陆冉的自身条件,以后不愁没出路,哪怕是做空乘和模特也不愁饭吃。
    就是这个性子,稍稍还是要改一改,不然太容易得罪人。
    陆冉完全不这么想,入学才多久她就得罪了一片人,老师啊同学啊学长学姐啊,就没见谁跟她关系好过。
    应该说,不骂她就不错了。
    就像陆冉她们寝室的谢丽丽,据说每天都要在宿舍做两件事。
    夸季寅东,以及骂陆冉,前提是陆冉出门洗漱去了不在现场。
    有人说是因为谢丽丽想跟陆冉换座位,陆冉没答应。
    也有人说是因为谢丽丽想跟陆冉做好朋友,目的嘛,自然是多来季寅东附近晃一晃,陆冉倒好,不光没搭理她还主动拉仇恨嘲笑了她几句。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季寅东,姜里不由感慨,男人真的是祸水啊。
    谢丽丽明恋季寅东这事,基本上人尽皆知。
    偏偏陆冉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屡屡挑衅,主动招惹季寅东,慢慢的,两个人好像真有了点什么。
    最早发现的是程叙,他可真是个八卦男,每天跟她讨论这两人的蛛丝马迹。时间久了,姜里觉得这人也没那么讨厌,尤其是跟他变成朋友以后,聊什么他都能接上两句。他们成了朋友,再有不会做的题,程叙也会耐心教她。
    虽然程叙没有季寅东广受欢迎,但也算排得上号,私下议论他的女生不算少,也有人会拐着弯向她打听程叙的喜好。
    姜里对每一个跟她打听的女生说得清清楚楚,程叙这人可花大心了,平均一个月换一个女神。
    单说这个学期,程叙的女神已经从高叁某班的学姐换成了隔壁班的班花再到换成了新来的实习老师。
    而她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她熟悉程叙的癖好,他喜欢画画,画得也好。要想知道程叙最新的女神是谁,翻他的素描本就行。
    本子上面有各式各样的美女,长发的短发的,有侧脸也有正脸,程叙学过很多年素描,功底不错,不过也能看得出来每一张画都是用了心思的。
    直到有一天,姜里在这本素描本上,看到了自己。
    准确地讲,这是一张她和陆冉相视一笑的合照。
    程叙喜欢陆冉?
    可他明明知道季寅东和陆冉的事情,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异样,难道他喜欢的是自己?
    一开始只是小小的一个猜测,逐渐生根发芽,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可程叙那么花心,谁知道他是不是画着玩。
    姜里悄悄关注着他那本素描本,也悄悄关注着他对陆冉的态度,心下暗忖着,若是下个月再换了人,她便当什么都不知道。
    程叙无法在陆冉身上占到一丝一毫口头的便宜,这一点一直没有变过。以前只当是实力不允许,现在却有了另一个猜想。
    程叙喜欢陆冉,这该是一个多么合理的猜测,毕竟程叙向来喜欢美女,不说别的,陆冉的相貌是极好的。
    程叙喜欢她才不合理,她平凡普通,身无所长,胆子小又没个性,可要是程叙真的喜欢她……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熬出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熬啊熬,从好奇熬成了期待。
    程叙的素描本却没有再更新过,姜里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跟季寅东关系这么好,以后跟他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可怎么办哦?”
    “那就各凭本事咯。”
    姜里心一沉,挤出一个笑容:“季寅东喜欢的可是陆冉哦。”
    程叙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是有多想不开,给自己找个姑奶奶。”
    你完蛋了姜里!
    姜里暗骂自己没出息,竟然被这么一句话左右了自己的情绪,无可否认,她开心极了。
    一直到和程叙离婚后,姜里回过头看才发现,她爱上的从来就不是程叙,是她给自己精心设置的一道谜题。
    程叙作为答案并不足够吸引她,被爱才是,普通如她,是如此渴望被人特殊对待。
    叁、
    当身边的朋友们都开始恋爱时,姜里和程叙理所应当地走到了一起。
    “如果不是和他,好像也没有别人。”
    姜里回忆起往事,程叙并不第一个她喜欢的人,却是第一个给她回应的人。
    苏霆默默把手机放回口袋:“你这么不自信。”
    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有空,便想着多来看看姜里,不曾想他随口一句提问,她会主动聊起程叙。
    “是啊,我怎么就自信不起来呢。”
    从小到大,她早就习惯了做绿叶,做一个次要的家庭成员,做第二好的朋友,做一个不出挑的学生和合照里的路人甲……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偏爱,不知道被偏爱的感觉是如此令人着迷。但她又是一个如此患得患失的人,即使和程叙走在一起,也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会被替代。
    苏霆很是好奇:“程叙不是第一次出轨。”
    程序出轨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朋友圈那张照片可是不少人都看过。
    “你想问为什么是么?”
    姜里忽然很有倾诉的欲望:“因为厌恶自己。”
    苏霆皱眉:“什么?”
    第一次知道程叙出轨以后,愤怒是真实的,伤心更是真实的,却不觉得多意外,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的,这世上怎么会有不偷腥的猫呢,她按照预想好的做法,把照片发上网,宣布分手,内心是完成了某个和懦弱无能的自己切割开来的仪式般悲壮。
    姜里定定看着他:“只有当美好带着一点残缺,我才会觉得自己配得上。”
    “这是什么逻辑。”
    她会原谅程叙,不仅仅是放不下这段感情,更重要的是,她内心那个隐秘而幽暗的想法,经此一遭,她不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姜里,她配得上程叙有余。
    反正人都是要爱其他人的,反正都是要寄托自己的情感的,总比成日和孤独作伴要好。程叙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
    “可能我也想通过这件事绑架他吧,抬高我在婚姻里的地位,不知道了。”
    “你很想结婚?”
    “嗯,或许也是因为我想完成自己的梦想。”
    她从小就梦想着有自己的家庭,或者说,是她从小所处的环境给她灌输了这样的想法,既然程叙可以帮她实现做一个贤妻良母的愿望,为什么不伸手抓住呢。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容忍度。”
    她从小忍到大,忍这个字早早融入她的骨血。小时候她忍受着父母对弟弟的偏爱,读书了忍受着同学对她的欺侮,上班后忍受着领导对亲信的偏私,她甚至忍下了程叙第一次的出轨,但为什么他可以贱到叫她一忍再忍?
    为什么无论哪个阶段,总有比她重要的人?为什么那个在忍的人总是她?姜里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迁就和忍耐在别人眼里是如此不值钱,他们都没有良心的吗?她只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怎么程叙就偏偏要毁掉这一切?
    从始至终,她都遗忘了一个事实,做贤妻良母无可厚非,但程叙不配。
    “你也喜欢冉冉吧?”
    她忽然问了句没头绪的话,苏霆耸耸肩:“也许吧,陆冉这种类型,不太多见。”
    “你知道么,我有想过如果程叙喜欢的人是陆冉……”
    如果是陆冉和他结婚,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这样对她。
    苏霆是个聪明人,很快搞懂了她话里的深意。
    “你错了,一个男人想要出轨,和身边的女人是谁没有必然关系。理由是他想,而不是其他的。”
    “确实。”
    苏霆斟酌着措辞:“是这样啊,也许你可以让自己生活得自由一些。”
    是她太不清醒,才总想着给他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这个社会把女人骗得好苦,男人一提起择偶标准,总是一幅大言不惭的样子,什么贤良淑德,什么温良恭俭让,统统是狗屁不通,这一套又一套自私利己的说辞背后,明明白白地堆砌着几代女人的眼泪和牺牲。
    男人们通过鼓吹爱情的美好削弱女性的竞争力,建立虚假的共性,再假以共性扼杀女人的个性。
    去他妈的爱情。
    “但我还是很羡慕冉冉。”
    不是因为她有季寅东,而是因为陆冉最爱的永远是她自己。
    苏霆一阵见血:“你很守规矩,她不是。如果不是内心很强大的人,难免会向规矩靠拢。”
    姜里苦笑:“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没有人可以保护我,所以才寻求规则的庇护。”
    听话,懂事,省心,从不惹麻烦,然后呢,被忽视,被欺骗,被背叛。
    姜里静静闭上眼:“好想活成另外一个模样啊。”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苏霆略微有些于心不忍。
    “我可以帮你。”
    她摇摇头:“不,只有我可以。”
    她忽然想起高中放假的某一天,她又回到初中学校大门口。
    刚刚刮过台风,红色的条幅歪歪扭扭地挂在学校围墙的栏杆上,底下半截垂在泥泞不堪的地上,白色的大字被浑浊的雨水浸泡得看不出原有的模样。
    这一次,她不想再边流泪边推着自行车走开了。
    她用了这么久,生平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她要好好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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