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拍着他的背,道,“小檐儿啊,小檐儿,你当真要同我毫无关系吗?”
    ☆、第一支伞骨?承(下)
    五更天。
    几声鸡鸣穿过微曦的天空,碧玉缎带般的天际只有一颗启明星暗淡地垂着。
    极其简陋的矮屋,木床,灰布帐幔。
    凉风从半掩着的窗子里穿入,有一下没一下撩动着布帘,梦中的人仅仅的皱着双眉,似乎被什么困扰着。
    ――“表哥,这个小乞丐好可怜,我们买了他吧……”
    ――“喂,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
    ――“申屠……申屠衍。”
    ――“哼……你算什么东西,敢与本少爷同名……”
    床上的人“腾――”的一声坐起,大口的喘着粗气,望了一眼窗外,才缓过神来。
    反正也睡不着了,他索性披衣站起来,站在了窗前。
    徽州人以勤劳而闻名,当铺里的朝奉,裁缝店里的学徒,祠堂前挑着担的货郎,池塘边浣衣的媳妇儿,都已经早早起来,开始忙碌的一天……那些繁杂反复的市井之音,细密如同一张温柔的网,包裹着这座山城。
    他不禁这样想,他的前半生若是能早些寻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搞不好就哪里也不愿意去了,都说梦里江南路,十年不觉晓,想必便是这个意思吧。
    他又站了一会儿,想着钟檐昨日酒喝多了,得给他昨晚煮晚醒酒汤,便钻入了厨房,乒乒啪啪的忙活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钟师傅从门帘的一头转出来,看见厨房里弯腰忙活的男人,怔了一怔,“其实你不必这样的,你早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家奴了,再说了,当年我用了一贯钱将你买回来,也不过是一只糖葫芦的价钱。”
    当年对着他来说,的确是一只糖葫芦的价钱,可是对于他申屠衍来说,却是一世命运的峰回路转,申屠衍身形滞了滞,没有转身,感叹,“你还记得罢……”
    钟檐苦笑,“可惜当年的一贯钱却买不回现在的一只糖葫芦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近些年来物价飞涨得紧?……还有,昨天晚上,你打翻了我家的盐罐子,赔钱来。”
    申屠衍,“……”
    这钱申屠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惜他出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带多少盘缠,加上这几日被钟檐这剥皮的房主折腾得差不多了,死活也掏不出银子来了。
    他望着包袱里的一堆物什,也寻不出个值钱的玩意儿,一咬牙,提溜了他的随身佩剑出了门。
    云宣的街道上,牌坊多,祠堂多,还有,就是……当铺多。申屠衍一转弯,就拐进了一家当铺。
    这一日,很凑巧的,这一家恰好是云宣最风流倜傥的冯少爷家的,依着冯少爷散漫的性子,平时,他是不会来自家的商铺,可是很凑巧的,这一日他刚好被自家的老爹从花娘的床上揪着耳朵出来,又很凑巧的,冯家老太爷口口声声一句“败家子”,听得冯少爷耳朵生了茧子。
    为了表现自己绝不是绣花枕头,例行公事地往自己的店里巡视,又那么凑巧的,他进门的,恰好就是这么一间。
    于是冯少爷就这么缘分见到了少女口中又稳重又沧桑的老男人了。
    “掌柜的,这个能当多少钱?”
    “哐当――”一声,原本低头看账的丁朝奉猛地抬头,看见了那桌案上的是个大家伙,青铜雕琢,泛着凛冽冷光。
    “不收。”丁朝奉低头,继续看账。
    “为什么不当?”
    “客官不像是本地人?”丁朝奉眯了眯他的老花眼,“当铺开门做生意,却也是取之有道的,六不收,赃物不收,利器不收,而你手上的这一柄,这……”
    申屠衍眼神一暗,也不说话,收了剑便要往外面走。
    他一转身,却觉得一坨白绒绒的一团玩意儿向他撞来,沾了他一身鹅毛,那撞上来的人狠狠的打了个喷嚏,才被后面的随从扶住。
    “呀,撞死老子了……你是来当东西的?”
    申屠衍打量了他一眼,才在这一团白毛中辨清了青年的脸。
    是的,那边是前文说过那个几度蝉联上榜的冯家少东冯赐白,崔家和冯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豪,而冯赐白与崔熙来更是从小到大攀比着长大的,虽然他们的本质都是土豪,表现出来的却很不同,崔熙来是钟檐一手教育长大的,吝啬的性子也一并继承了来,恨不得一个子掰成两半花,而冯赐白却相反,恨不得把珠宝玛瑙一并而穿戴到身上,而他身上的这一身雪白,价值却着实不菲。
    他越看越觉得他的打扮实在是怪异,皱了眉,“当铺不收,不当了。”
    申屠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引发了白毛青年的兴趣,“是什么宝贝,拿出来瞅瞅?”
    申屠不理他,继续往外面走。
    “兄台,别走,我倒要看看连丁朝奉都不敢收的宝贝究竟是什么?”说着,便伸出手来夺。冯赐白有一个毛病,通常送到他眼前的,他都是不屑一顾,而不给看的,却非要看得明白。
    区区数招下来,申屠衍身形矫若游龙,冯赐白追随着,身体便如拧麻花一般,自个儿纠缠到了一块儿,末了,一道剑光迎面而来,冯赐白赶紧闭上了眼。
    “当剑。”
    凡是富贵人家养着的少爷,多少有些富贵汤里浸出的毛病,他平生里,除了他老子,就再也没有谁打过他了,平生第一次挨了打,还是用这样高明的段数,着实惊了他的神。
    若是平常人遭了这样的待遇,自然是恨得牙痒痒的,可是冯少爷,自然和别人不同。
    冯赐白回过神来,大声叫,“丁朝奉,快过来鉴物。”
    丁朝奉听见了自家了少东家这么一吆喝,赶紧过来,笑眯眯道,“客官是要活当还是死当?”
    申屠衍微微思忖了一下,想着那随他出生入死的宝剑,已经跟了他半辈子了。他甚至觉得比任何人都要长。
    他已经不太记得是怎么得到这把剑,好像是在战乱中尸横遍野的乱葬岗中,一个战死的士兵中顺来的,一把不合手的剑,在十一二岁的少年手中,斫杀过敌军和胡狄人,也护过最重要的东西……这把剑从来没有过名字,可是那些年里,他们一看到他,就能够想起那个少年将军。
    可是,今后再也用不到了吧。
    “死当。”他这样想着,随口道。
    暮色四合,新月上勾栏。
    申屠衍在暮归楼上喝酒,掏银子的自然是腰包慢慢的冯赐白。
    “申屠大哥不是徽州人,来云宣为什么不喝这名酒青琅?”冯赐白见申屠衍一身好功夫,他从小便崇敬英雄,对着申屠更是多了三分敬意。
    “酒倒是好酒。”申屠衍盯着酒杯里澄黄馥郁的液体,抬眸道,“只是太过细腻温润,想当年,在大漠边关,弟兄们能够喝道烧刀子这样的烈酒,就是世上顶快活的事了。”
    “申屠大哥果然豪爽,烧刀子,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冯赐白转头问随从,“这么好的酒,快让老板上一壶来。”
    身边的小厮小声道,“少爷,暮归楼没有卖的……”
    “这就这么稀罕,云宣城还有老子买不到的酒?”冯赐白稀罕。
    “回……回少爷,”小厮犹犹豫豫,回答,“那酒不贵,东门市王瞎子家就有,三……三文钱一大坛子。”
    “多少?”冯家少爷自然不认得其实就是糙制的黄酒,眼珠子都快要瞪下来了。申屠衍赶紧打了个圆场,“听说这青琅酒还有一段故事?”
    冯少爷立即不纠结了,恢复了话唠本色,“是的,青梅酒本是寻常的酒,却因为这样一个故事变得传奇起来,其实这也是真事,这些年来大晁与北靖的战事不断,许多年前,传说有一位青年应征入伍,她的妻子便是在这暮归楼沽酒说故事,等丈夫回来……”
    申屠衍黯然,他不知觉想起他军中的弟兄们,他们北戍边关,可是他们的妻子儿女呢,自然是“相怜早被湖山隔,空对孤灯带影残。”
    他这样想着,却听冯赐白继续道,“他的小妻子倒也是生性豁达的,与云宣的其他女子不同,善交友,善醇酿,她绝不会委屈自己,在他的丈夫回来之前,只是想要让自己快乐起来,所以,她便在这里卖了三年的酒,说了三年的故事。”
    “后来呢?”
    只听见冯赐白的声音越来越小,附在他耳边说,“后来呀……她就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婆……呀,干娘,你踹我屁股干嘛!”
    “是哪个又在诽谤老娘?”
    听着少年的一声尖叫,他抬起头,只见原本还坐在自己前面的白衣少年,如今向头无尾熊一般缠在女子的腿上,讪笑,“嘿嘿,干娘,错觉错觉,干娘貌美如花,天生丽质,吓死了射大雁的,气死了打渔的……嘿嘿……”
    申屠衍回到钟家伞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钟檐正在收拾铺子。
    钟檐冷哼一声,心里想着跑出去那么半天,磨了那么半天洋工,真是不知道害臊,也对,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脸皮想必跟手上的茧子一样厚了吧。
    “干嘛,凑到银子赔我的盐了?”他眼皮不抬道。
    申屠衍把银子摊在他的面前,他惊讶,他知道他身上的银子早就差不多了,那么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他正想着怎么开口问,却听申屠衍又说,“我把我的佩剑当了。”
    “啥?”钟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于习武者来说,佩剑就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就像书生手中的笔,朝奉手中的算盘,甚至还有武痴的,以剑为妻的,也大有人在,可是这人却轻轻松松的把他当了。
    这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啊。
    钟檐扶额,却看见逆光站立的男子轻声道,“我已经不需要了。”
    半生戎马的将军试着放下了手中的剑,不是因为不需要了。
    ――因为他找回了还重要的东西。
    放下了剑的将军拿起那半只还没有上伞面的骨架,笑着对布衣伞匠说,“钟师傅,我想跟你学制伞。”
    ☆、第一支伞骨?转(上)
    钟檐惊愕,他制伞的时候,申屠总是盯着他看,他知道他虽然恨不得他每一个动作都看得仔细,却不是真的在看他做伞,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会真的想要学制伞。
    他笑着说,“钟师傅,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看我身无长物,总给学门手艺好傍身吧。”
    “你要学,我便要教吗?你可知道当初崔家为了把女儿送给我做徒弟,花了多少钱吗?”钟檐嗤笑,“你现在身上还有钱吗?”
    申屠衍一愣,摇摇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钟檐转过身去,继续收拾他的铺子。
    黄昏时分,真是夜市出摊,有人归家,昼夜交替的时刻,喧嚣声越墙过巷,不绝于耳,可这些声音中他却只能辨得一种声音。
    “那我,以身相许,可好?”
    钟檐怔了半响,他的耳廓渐渐发烫,除了这一个声音,还有另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环绕,“我买了你,以后,你就要听我的话。”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是今日的他和昨日的自己。
    华朝覆灭,天下大定,四夷臣服,北靖与大晁结祁镧之盟,派三皇子上供岁币银10万两,牛羊千匹,奴隶百人,永以为好。
    永熙二年,大晁京都,东阙,早春初雪。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年关刚过,东阙城笼罩在一片红晕祥和的氛围中。
    一辆马车穿越在火树银花,宝马雕车之间。
    从那辆马车中之中探出两个娃娃的头,一个男娃,一个女娃。
    “表哥,真有趣,还有小泥人……呀,还有糖葫芦。”
    男娃将头定格在那糖葫芦上面,眼珠子滴流滴流转,歪头,“小妍,你想吃吗?”
    女娃娃点点头。
    尚书令的公子,自小便是混世魔王,所以谁也不敢拦他。
    小孩儿嗖嗖的跑下车去,站在了卖糖葫芦老人的面前。因为是冬日,出门前尚书夫人把小孩儿裹得跟喜福娃娃似的,老头人看着这家的小公子生得这般俊俏,心里也是欢喜得很。
    “哟,小公子,可是要糖葫芦,一贯钱一串,又甜又酸,可爽口了呢。”小孩儿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手伸进口袋,半天才摸出了铜板,伸出双手。小孩子没有定性,眼睛又不知觉往旁边的摊位飘去。
    “咦,那边的那群脏小孩儿,为什么头上都插着一根稻草,真有趣。”
    小孩儿指着那边,笑眼眯眯。
    “哎呦,我的小公子,你小声点,”老汉忽然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那是胡狄的奴隶,王癞子也真是的,朝廷已经禁止买卖奴隶了,还敢放到市集上卖。”
    “胡狄?”他自小长在东阙城中,还没有见过胡狄人呢。
    “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胡狄人,他们的父母,总有一方是汉人,所以大晁不承认他们,北靖也不收留他们,所以这群弃儿游离在边境……这不,让王癞子这样的人贩子逮到这里来了。”
    “没有爹娘疼?表哥,他们真可怜,我们买了他们吧。”马车里传来小女孩弱弱细细的声音,小妍从小便有不足之症,又是女孩子,心肠要柔软得多。
    “表哥,我不要糖葫芦了,我们买了他们吧。”
    钟檐起初并不乐意,这样脏兮兮的小孩儿,又怎么比得上又红又甜的糖葫芦,可是他娘告诉他,要疼妹妹,要顺着妹妹,点点头,马上又皱了眉,“可是我手上的钱,也只能买一个人。”
    小妍和钟檐纠结了一阵,决定谁最小,就带谁走。他们望了人群里面,最小的,躲在人堆后面,是一个眼睛很大瑟瑟发抖的女娃儿,不过三四岁。
    “小公子放心,人我稍后就会送到府上的。”
    第二日,清早,王癞子果然早早的就把人送过来了,指名道姓说是钟檐买下的人。
    钟檐本来就对这小孩儿没有多大兴趣,又吵了他的好眠,想着见一眼那小姑娘,就把她送到姑妈家里,给小妍做个伴。
    直到他到了大堂里,才真真傻了眼。
    ――原本三四岁楚楚可怜的小女娃,愣是变成了比他还要大一两岁的少年。
    那少年匍匐在地上,身形单薄,血痕遍布,唯一一双眼睛亮得可怕,如狼似鹰。
    他脸色顿时暗沉了下来,立即想通了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早就听说过,在低贱的奴隶间,为了一碗水,一点食物,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就会自相残杀,然后留下最强的那一个。昨天晚上,他们相想必都看到钟檐家的阔绰,于是为了这样一个机会,他们……
    钟檐端详了好一会儿,忍住心中的怒火,“你叫什么名字?”
    “申屠……衍。”少年匍匐在地上,好半天才挤出这样几个字。
    “申屠檐?你也配与本少爷同名?”钟檐冷哼一声,学着大人的模样,把手背在后面,“我将你买回来,你就是我的人,你要听我的话。”
    申屠衍的面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钟檐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更加恼火,随意打发了他几句,就让福伯把他领到下人房去了。
    之后的日子,钟檐依旧温书识字混日子,钟檐的天赋很高,可是就是心思不在读圣贤书上,对着旁门左道,奇门遁甲,却要感兴趣的多,为此,尚书大人是打了骂了,平时政务繁忙,也管不了这个儿子,尚书夫人也是个软性子,这样放任着,也变养成了钟檐散漫的性子。
    就在钟檐快要忘记他带回来的那个胡奴时,小妍忽然说,“对了,表哥,我们上次买回来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钟檐讷讷,也不好说小丫头早就变成面瘫的臭小子了,只是支吾着,“嘿嘿,还好,还好。”
    小妍撅了嘴,觉得古怪,狐疑着,“真的?快叫出来让我瞅瞅?……不然,我挠你痒痒。”
    钟檐闹她不过,便叫福伯把人交出来。小妍傻了眼,却不拆穿,笑眯了眼,“呀,我是小妍,那天其实我也在的,可是我在马车里,所以你没有看到我。”
    从始至终,少年的头始终是垂着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任凭小姑娘这样自说自话,钟檐却恼了,“大块头,别摆出这副吊死鬼的脸来,小妍在跟你说话呢。”
    少年迟疑抬头,淡漠的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钟檐这下子彻底恼了,血气旺盛的男孩子,向来是用拳头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不到一会儿,两个小身板就扭打在一起。
    实际上,是钟檐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狗一般,扑上来就是一通乱咬,申屠衍从小受尽了□□,这样的小打小闹,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不还手,却也不是甘心被欺负的主,只是在对方扑上来的时候就转移力道,这样一来,反而钟檐没有占了半分便宜,反而鼻青脸肿起来。
    “表哥,表哥,你们别打了,”小妍在旁边看着,急了眼,“快点,姨父他们过来了。”
    小姑娘看着自家的哥哥跟人打架,急得小脸通红,奶声奶气的通风报信。
    “呀――”钟檐立即住了手,拽了刚才还在往死里揍的少年,把他同自己拽在院子的梅数底下,做了个“吁――”的手势。
    别发出声,出声你就死定了!钟檐这样威胁他。
    小时候的钟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自己的老子,要是被发现自己打架,指不定被怎么数落呢,他想起来便头疼。
    那个少年果然没有出声,面目虽然依旧冷着,钟檐却放了心。
    看着钟尚书过来,小妍便一边眯着眼迎上去,一边对躲在梅树底下的哥哥使眼色,“我把姨父他们引开了,就安全了。”
    钟檐蜷缩着身体,静静等着小姑娘把大人引开。过了一些时间,天空忽然又飘起雪粒起来,落在两个人的头上,肩上,甚至是对方的瞳孔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打架,却也只是纯粹的打架,不高心了,有情绪了,就干脆利落的用拳头解决,而不像成人以后,心里有了小心思,拐了千百个弯,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第一支伞骨?转(下)
    钟檐后来知道,那个少年,他是真的不会笑的,明明只比他大一岁,却忍耐得好似一个木头人。
    他吃饭时,是不笑的。
    他扫地劈柴时,是不笑的。
    他挨了拳头受了惩罚,是不笑的。
    每一日,钟檐在自家闲逛的时候,都可以看见申屠衍在院中忙碌的身影,春寒料峭的季节,本来就没有什么色彩和生机,可是在这样一片灰蒙蒙中,少年沉默的背影也融于其中,俨然成了其中不可或缺的背景。
    明明每一天都可以看见,却因为太熟悉太习惯,而忘记了他的存在。
    以后,钟檐很长一段时间是忽略申屠衍的存在,他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很快就有其他更加有趣的东西吸引他,日子依然过得风生水起。
    是以后来与申屠衍又有了一些纠缠,他一度想不起,这样一个大块头是怎么就在自己的生活中呢。
    当然,这一些都是后来的故事了。
    钟檐回过神来,却假装没有听清申屠的话,说,“想学手艺,也不是不可以,学费我是免了,可你总得意思一下拜一下师吧。”
    申屠衍一愣,倒也什么话也不说,干脆的跪下了,重重的磕了头。
    钟檐一愣,他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真的会这么做,“好,明天起得早些,别懒在被窝子里,我便教你,一些基本的手艺。”
    申屠衍笑了笑,应了一声。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早,天还蒙蒙亮,钟檐便听见窗外隐约的喧闹声,起初以为是小贩们出早市的声音,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索性披衣坐起来,推开窗,便看见自家的门口站了一群人,左邻右舍的纷纷探出头,凑个热闹,看个闲话。
    钟檐老远便看清了那个眉飞色舞的紫衣身影,觉得脑袋生疼。
    他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便看见自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申屠衍正像门神一般黑着脸,站在门的旁边。
    自己的倒霉徒儿倒是对调戏这个大块头十分顺手,且调戏得分外欢畅。
    “呀,听说你昨天拜了我师傅为师,可喜可贺呀。”崔熙来笑道。
    钟檐听得这样一句,甚是怀疑她派了个人,整日趴在自己的屋檐上听壁角,不自觉抬头瞅了一瞅。
    申屠衍淡淡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崔熙来继续说,“我可终于盼到我师父再次收徒了,以后要听师父的话,当然,还有你师姐我的话……小师弟。”那语气就跟钟檐是光打鸣不下蛋的母鸡,终于老来得子,铁树开花了一般稀奇。
    钟檐和申屠衍分别一个激灵,眉头跳了跳。
    “咳咳,”钟檐重重的咳嗽了两声,问,“你今天来就是说这些闲话的?”
    崔熙来笑眯了眼,转头赶紧唤道,“小算盘,小秤砣,还不过来。”
    两个小厮赶紧答应着,一人捧着一堆画像过来,崔熙来摇了摇扇子,小算盘立即展开了其中的一副画像,那是一副女子的画像,柳树下绿衣娉婷,眉色婉转,清丽如新荷。
    “如何?”崔熙来问道。
    “墨色不均,背景渲染过重,不像大家风范……更重要的是,墨色还没干,你又买到赝品了。”钟檐沾了墨汁,捻了捻,说道。
    崔熙来打了一个响指,小算盘忙打开另外一幅,仍是女子肖像,牡丹从中抚琴的女子,艳若桃李,媚眼如丝,“这一幅呢?”
    钟檐摇摇头,“比前面那幅更加差了些,恐怕连它的一半价钱都卖不上了。”
    崔熙来又让人打开了另外几幅,钟檐不是摇头,便是毒舌评论一番画工的粗糙,到了最后,崔熙来也忍不住扶额,“师傅,全城所有未婚的姑娘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你就没有一个能够相中的吗?”
    钟檐这才悟了,这里哪是让他赏画,而是给他相亲呢,苦笑道,“我一个鳏夫,怎么会有好姑娘愿意嫁给我?况且,你还没有问过这些画上的姑娘,是否真的会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这些可是那些姑娘们托着媒婆塞到我五爷手里的……”钟檐不信,望着她,她觉得头皮发麻,“自然五爷我是允诺了以一间旺铺作嫁妆,可是,关键还是师父您的一表人才呀。”
    钟檐心里想着,果然。
    “还是说,师父,喜欢这边一堆画像……”崔熙来弱弱道,一边叫站了许久的小秤砣,展开他手上的画像,却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清秀少年的模样。
    钟檐忽的脸憋的通红,大声咳嗽了起来,似乎要把心脏脾肺都咳出来。
    “咳咳……胡闹!”
    从头到尾,申屠衍站在旁边,双眼盯着那些画像,仿佛要把这些画盯出一个窟窿起来。他一言不发,脸却黑得跟锅底一般,听到崔熙来这样一句,脸色更加黑了。
    “既然要给钟师傅挑一个合意的,也是急不来,不如把画像留下,慢慢挑选才是。”申屠衍淡淡开口。
    “也是。”崔熙来想了想,也是有道理的,一阵闹腾以后,总算把她这样一尊大佛给请走了。
    崔熙来走后,申屠衍拾掇着那一幅一幅的那些画像,细细的展开,看了一番以后,又合上。钟檐看着他那副认真细致的模样,生了愠怒,“你认得字吗?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后悔,他笃定的那个人,只是当年的那个申屠衍,那个不会笑,却对命运从不低头的少年,而不是如今这个人。
    申屠衍看着那画边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认得。”
    “难不成你还真是替我相人……”
    申屠衍抬眸,惊愕,“你真要娶亲?”他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钟檐眼睛里浮起极轻极浅的笑,好像三月的春风,“骗你的。娶妻当娶贤,你看这丫头送来的画,哪一个是能当家过日子的模样。美人啊,看看就好,娶回家来,哪里吃得消。”
    “我这就把这些画儿,扔了去。”申屠衍拿起画纸,就要往外走。
    “我的东西,要扔也是我扔!”钟檐忙拦住,“再说了,这画纸可贵着呢,画工虽然不行,却也比普通画匠好一些,,能卖好一些银子呢。就算不卖,挂在屋里,不也挺赏心悦目的?”
    ☆、第一支伞骨?合(上)
    那一日起,钟师傅倒是真的将那些美人图一幅一幅挂在伞铺里,那一抹抹的婀娜倩影,倒也不失一片风景。
    “呀,这绿衣女子美呀,淡如新荷。”一日里,钟师傅翘着二郎腿道。
    “呀,胭脂捏出的人呵,申屠衍,你说是不是?”又一日,钟檐扎完了一只伞骨,又生出一番感慨。
    “淡妆浓抹总相宜,今天看来,还是这一幅最妙。”钟檐过了几日,又继续说。
    申屠衍每一日听着他念叨,起初觉得稀罕,嘴里说不出三分好话的人怎么开口一个赞词,黑着脸不说话,到了最后,也知道他就是随口胡诌,只是含糊的应和着他。
    “我也觉得不错,没准真人更好看。”申屠衍这样一句,钟檐立即瘪了,住了嘴。
    期间,倒是崔熙来往钟家伞铺跑得越发频繁了起来,一进门,便是一句,“师父,可有相中的?”
    “呀,我问我师父呢,小师弟,你拦着我干什么呢?”崔熙来一边问,一边使劲挪动着门口如同石狮子般屹立不倒的男人。
    自然,崔熙来的小胳膊小腿儿自然拗不过申屠衍,只得把脑袋往里边使劲探。
    钟檐上着伞面,也觉得好笑,只凭两个人胡闹着,权当做一场大戏来看。
    崔熙来自觉没趣,撇撇嘴,只得走了。只是,临行前,留下了更多的画像。
    秋季多雨,过了白露,便是一阵秋雨一阵凉。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今这个情况便是。
    钟家这栋寨子本来就是老屋,年久失修,遇风逢雪,这边漏了那边多了个洞也是常事,平时修修补补,不是富贵人家,也是能够过的。
    只是这一夜的雨水忒湍急了些,雨水掀了瓦片般淌了进来,顺着墙壁留下蜿蜒褐色的痕迹,半夜下来,床铺已经湿透了。
    钟檐瞅着那湿哒哒的痕迹,皱眉,索性家里还有两张床,原本的那一张被申屠衍占了,今天晚上是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他正犯着难,申屠衍那边他是绝对拉不下脸来去将就一晚的,况且他不确定他还对当年的事记得多少,咬了牙,就这湿漉漉的被褥合衣躺下了。
    半夜里忽然听见了风雨声参杂着乒乒乓乓的敲打声,想着难不成那丫头真派了个人在屋檐上偷听呢,便起了身,撑了伞,走进黑茫茫的雨幕中,抬头,看见屋顶上那个蹲在雨雾中的男子,正在心无旁骛的敲击着瓦片。
    钟檐在雨雾中站了许久,他才觉察出背后有人在看他,他转过头去,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钟师傅,这雨太大了,你快进去,我修好屋顶就来。”
    钟檐心想,你傻啊,知道雨大不会等雨停了再修啊,真是大傻块头。他觉得眼圈一红,却没有多说话,独自进了屋。
    半刻以后,申屠衍也拿了工具进了屋,便看见钟檐坐在竹椅上,“我看你的被褥都湿了,过来吧。”
    “不用了,我可以的。”钟檐咬牙,狡辩。
    “湿了也可以?”申屠衍挑眉看着他,“还是,你害怕和我同床?”
    钟檐脸涨得通红,“怕?怎么可能?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大步迈了进去。
    木床虽然不小,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还是有些拥挤,不是磕到了手,就是碰到了脚,完全没有伸展的余地。
    钟檐索性将身体缩成了一团,侧过身去,尽量不触碰到旁边男人的身体。可是钟檐每缩进床里一分,他也跟着缠上来三分。
    两具身体紧紧的贴着,他很快察觉到了什么,同样是男人,又怎么会不知道那坨硬邦邦的东西是什么。
    钟檐有些恼怒,抬起脚就往那人腿上踹去,“你干什么?要抱回去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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