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着你了?我这就出去把他们都宰了。”
    正经的语气,却不是在开玩笑。
    钟檐见他认真,忙道,“别,我开玩笑的,别伤了秦姑娘的心。”
    申屠衍眉头皱了皱,觉得自己没出息到家了,现在居然跟一个小姑娘争风吃醋起来,要是被他军营里的弟兄们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秦姑娘?你打算怎么办?你是……”要娶她吗?他这样想着,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他平生里天不怕地不怕,末了,却生出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钟檐沉吟,“我也想不好,秦姑娘出身虽然不好,可是品貌却是半个云宣城的千金都及不上的,配了我这样一个伞匠,实在可惜了,况且……”
    申屠衍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低笑了出来。
    “况且……你还房事不济呐?”黑暗中那个声音语气再正经不过,可是内容却不太正经。
    钟檐原本平下去的火气又通通上来,还没有发作,他的身体被一个灼热的身体所环住,隔着衣物,依然能感觉到那就要呼之欲出的。
    他不喜欢这样的接触,太能够暴露自己,喜怒哀伤,无论是哪一种情绪的暴露,都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隔着一堵墙,院里忽然飘来一句猫叫,他吃了一惊,身体往被窝里缩了缩,忽然,环在他腰间的手忽然收紧了力道,然后,这样一句话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你房事济不济,我清楚。”
    ☆、第三支伞骨?起(下)
    “你房事济不济,我清楚。”
    申屠衍吐出这样一句话,原本也知道依着钟檐的脾气,他定然会恼怒,轻则把他踹下床,重则把他赶出门,他想着如果钟檐一有动作,便拼了老命也要保住他的大腿,谁料到对面的那个男子幽幽的转过头来,窗外的月关清冷,剪了一段笼在他的面庞上,不甚分明,却是迷惘的表情。
    申屠衍以为钟檐没有听清,其实不是的,他听得很清楚,也了解那个男人的恶极趣味,可是却没有力气去当真,去真的生气,连假装愠怒的力气也没有。
    他是真的老去了,在他头上拔下第一根白发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他已经老去了,虽然那时他年华尚不过二十五,可是清贫与寂寞已经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锐角,他开始尝试着与生活和解。
    他初来云宣时,他过得并不是很如意,朱门王侯家的公子,不知人间疾苦,不识世事人情,不懂得低头,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为生,如何自保……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他的二十二岁。
    可是他却活了下来,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时光是什么?
    不过是红颜换了白首,少年换了华鬓。
    锦衣玉冠的少年脱去了一身荣耀与福荫,长成山野林间风雨中野生土长的一杆修竹。
    忽的,有一个温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却又做贼似的很快离开。
    他下意识睁开眼,看见做了贼的男人将脸半张脸蒙在被子里,他的心里一阵酥麻,想起了他的十五岁,十五岁时的那种悸动,忽的如春风化雨,雨后肆意的竹笋一般纷纷冒出头来。
    呸呸呸,钟檐,你脑子也昏头了吗?
    为老不尊,没羞没臊啊,还没完没了了吗?上瘾了吗?
    他暗自咒骂着自己,顺便狠狠拽了身上的被子一下,把被子尽数揽在自己身上。
    等窗外的夜风渐渐止息了,他才忍不住想,十五岁,是多遥远的故事了?
    哦,那一年是永熙九年,朝中局势峰回路转,又有了一个新的转折。
    旷日持久的靖晁之战终于于永熙七年收尾,靖晁两国和谈,大晁以莼阳公主出降,以结休战之盟。这一场战争的惨烈持久,给两国的百姓都带来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和损失,江山摇落,满目疮痍……而大晁的朝堂上,不过是多了一个缙王,一个朝中权臣。
    萧无庸,郓州人,己亥年金榜魁首,入朝也不过区区五载,却已经从一个小小翰林做到了一品右丞,仅次于左相,权势倾天,三省六部羽翼遍布。
    可坊间又有传言,萧无庸的扶摇直上另有原因,萧无庸之姿,俨然与前朝国舅酷似,可是华朝覆灭已经多年了,前人早已作古,当年活跃在政坛上的已不知所踪,所以这也不过是野史稗闻,无从考证。
    如果不是牵扯到家族欣荣,这些,于十五岁的少年,不过是一段茶后谈资,一段笔上文章。
    十五岁的钟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混世魔王,人情世故也知晓了一些,而这一些变化,是从父亲的连年的贬黜开始的。
    钟弈之在朝为官十余年,原本是万事通透,仕途一路行来,也还算通顺。可是独立危墙之下,哪里会不湿衣袖之说。
    永熙四年的礼部宗庙祭祀之案,便在他的宦海生涯投下了第一笔隐患。
    从未出过差池的祭天仪式,当天,神像倾塌,惊扰圣体,高祖大怒,主管祭祀礼仪的礼部自然脱不了干系,牵连官员多大数十人,钟尚书也在其中。
    之后的五年里,钟弈之一贬再贬,到了永熙九年,钟弈之贬为从五品员外郎,完成了人生中的五连降。
    钟尚书为人稳重,可不管什么处事谨慎,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走向这样固定的结局,只不过,朝堂风云诡谲,看不分明。
    幸好妹妹一家正未受到牵连,索性杜荀正为人耿介孤高,只一心教导那同样被冷落遗忘的太子,不闻朝堂之事,未受到牵连。
    宦海沉浮,钟弈之才感受到,荣华半生,如繁花委地。
    钟弈之治家清严,所以钟家的吃穿用度本来就不大,钟檐感受到世间冷暖,是从外界人对他们家的态度,才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对许多事总是分外敏感的,比如世人的目光,又比如伙伴的疏离。
    不要说是平日里来往的氏族子弟,便是平日里就差穿一条裤衩的王坤和林乾一,见了他也是绕道走,一来二往,他也渐渐觉察出味道了。
    又一次,他不甘心,拉了王坤胖子的裤腰带,硬是要拉人上将进酒上去逍遥,那王胖子就跟养肥待宰的猪仔,等着嫖客来的雏妓一般,按着裤腰带说不去,打死也不去。
    王坤素来憨厚,被逼的急了,口不择言,“不去不去,我老爹要知道我与罪臣之子来往,非废了我不可……”
    钟檐的心似乎被什么劈中了,瞬间变了脸,渐渐松了手,王坤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捂住了嘴,改口道,“那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爹是罪臣……呸,瞧我这张嘴!”
    越描越黑。
    钟檐的脸却越来越白,却依旧强装着镇定,挥挥手,“没事的……”
    少年走到湖边,才慢慢蹲下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包裹在迎风招展的广袖青衫之中,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一般。
    还是白天,秦淮岸边远没有歌舞喧嚣,清泠泠的水面被笼罩在雾中,倒是应了一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倔强的少年蹲在湖边,双手不停的在泥土里挖掘,他在挖很多年前埋下的那个宝贝,那时候他们都还在小豆丁,在湖边埋下各自的宝贝,相约着谁也不能够偷偷回来挖。
    可是时光静静淌过,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当年留在这里的“宝贝”究竟是什么,究竟又在那棵树下,又哪里能够挖得到呢?
    少年认真思索了许久,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布鞋。
    申屠衍来寻自家少爷的时候,只见那个满身沾满泥污的少年正静静的蹲着,认真研究着一块地,眼周围是一圈红。
    申屠衍也跟着蹲了下来,低低的唤了一声,“少爷?”
    钟檐抬头,满是迷惘,“喂,大木头,你说人心怎么是这样的,好像没有谁能够真正陪一个人走下去……人总是在不断遇上,不断选择,不断走上不同的路……”他自顾自说了许久,最后自嘲的笑了起来,“跟你说也不懂,幸好你什么也不懂。”
    “至少我会永远陪着你。”
    申屠衍的双眼通红,手都是有些抖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他是从生死场里出来的人,看过很多的人的生死,自然知道这样一句生死不离几乎是不可能,可他那时只想要告诉他这样一句。
    原本难受着的少年听到这样一句,忽然轻轻的笑了,“你陪着我?你陪着我又什么用?养着吃饭吗?再说了,你的契约不过是二十年,到时候自然是会离开的……”
    申屠衍却紧紧握住了拳头,表情极其隐忍,钟檐的脸距离他不到一寸,他甚至可以数清他的睫毛。阴霾的天空忽然落下稀疏的雨滴来。
    落在脸上的雨滴,凉凉的。
    落在脸上的,还有一擦而过温热的唇。
    ☆、第三支伞骨?承(上)
    钟檐愕然,原本苍白的皮肤染上了桃花色,四目相对,申屠衍也有些慌乱无措,紧张的舔了舔唇皮,干涸的唇皮上还留着那人皮肤的气味。
    如同鼓点的心跳声交织在一片稠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
    “那个啥?”钟檐勉强平息胸腔上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弯了眉眼,“那个你饿了?怎么见人就啃,少爷我没给你吃饱吗?再说少爷我也不像馒头呀……”
    他顾左右而言他,毕竟这样的感觉太微妙,心里酥酥麻麻,好像被什么啃去一块,有些微疼,也有些……欢喜。十五岁的少年从来没有喜欢过谁,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感觉称为喜欢,他只是本能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申屠衍克制住身体里古怪的情思,赶紧回话,“不……不像。”
    “走,回去,少爷我请你吃正真的馒头去。”钟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
    钟檐努力回想,大概那就是故事开始不对的地方。以至于多年后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迷雾中的少年一个人孤零零蹲在湖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空无一物,然后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他想要去抓住,却又不敢握住,到最后放开,或者说这个梦境从一开始就是杜撰,就没有这样一双手……
    如果梦境是杜撰,那么记忆也会出错。
    少年荣华是梦,家道中落是梦,湖心许诺是梦。
    爱欲嗔痴,皆为虚幻,痴人迷途深陷而不自知。
    他再次醒来时,依旧是云宣布衣青衫的糊伞匠。
    入冬以后,伞铺的生意清减了许多,这一月里做得最大的一批生意,便是胡老板家的那批货,钟檐是从月初赶到月中,才把这么大一匹货赶完。
    胡老板是经营北方皮货生意的,常年在两地游走,和许多徽州的商贾一样,他有着以物易物,财生财的生财头脑,把北方的皮货带回来的同时,也把南方的一些特产商品带过去贩卖,而钟家的伞,也就是其中之一。
    一来二往,胡老板与钟师傅一直保持着合作,从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哪里想到,这一次却出了差池。
    从南到北,必然会经过京东西路,却在兖州被官府以夹带禁物的原因被扣留的了下来,不允许出关,货物堆积在仓库里,赶上连日里阴雨,浸泡得发了霉,大部分的伞都不成样子。
    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就在那批货被扣留的第七日,官府搜查,果真从那仓库中搜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那麻袋里表层一层是伞,拨开了表面的伞,赫然是数十把锃亮亮冰冷冷的刀箭。
    这些年来大晁边陲虽然表面无事,实则暗涛汹涌,边境虽然未明令禁止通商,可是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却是不假。如今被查出这么些烫手山芋,不牵连家人,也怕是要安上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
    自从胡老板在兖州被扣留住了,胡家的人也上门寻过几回。
    第一日,胡家的那独眼婆娘站在那钟家伞铺,扯了嗓子就开骂,“哎呦,小钟呐,你胡大哥可是把你当亲兄弟看的呀,你怎么能够这么坑他呀!还有没有天理了,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可仪仗谁?”她这厢嗓门如牛,脸上却愣是没有挤出半点湿润来。
    钟檐看她憋得忒辛苦,安慰道,“嫂子,你放心,我们做得是正经生意,胡老板总是会回来的……”那婆娘把脚一跺,虎背熊腰的身体晃了三晃,觉得嗓子甚渴,踩了小碎步就走了。
    第二日,来的是胡家的那小儿子,在两个老婆子的搀扶下进了门,扯了一张小帕,哭得那叫梨花带雨,肝肠寸断。钟檐打心眼里觉得这儿子实在是忒孝顺,孝感动天,一直在旁边沉默的申屠衍被哭声叨扰得不行,忽然开了口,“你老子没了,你家里的财产不都是你的了吗?”那小子眼珠子转了转,立马精神抖擞,翻了个的白眼就走了。
    第三日。来的是胡家的管事,总算是个经事儿的主,“钟师傅,你看这个事,如何是好?”
    钟檐思忖了一会儿,那批货是他和申屠衍两个人亲自装上车密封好的,听着中途又没有解封过,那军械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到他们的车上,莫非是长腿跑上去的?
    当然不可能,钟檐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问主事,“胡老板最近生意场上可有和什么人有些恩怨牵扯?”
    主事摇摇头,“我们胡计不过是做寻常生意的,皮革杂货什么的,虽说生意场上免不了冲突,可总不至于栽赃,再说了,又有谁这样的通天本事?”
    “有。”申屠衍忽然抬了眼,形容颇是严肃,顿了顿,“那物什能够长腿跑进来的空当,也只有在仓库的那几日了吧……”
    “你是说?”钟檐脸色变了变,又转头对主事说,“既然这批货是从我钟家出去的,自然不会让胡老板白白背这个黑锅,过几日我与你们一道去吧。”
    主事忙不迭谢过,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离开。
    “你有没有想过,胡老板不过是做寻常生意的,怎么会出事?”主事离开后,申屠衍才开口。
    “你可知兖州太守是谁?”
    “你是在阻止我?”钟檐挑眉反问,“我和胡老板不过是平民百姓,也许只是件寻常案件,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可是当年,你终究是……算了,”申屠衍叹了一口气,“现在边关局势很不明朗,我和你一块去吧。”
    “我不愿意,你可知带上你,要多费多少银子吗?”钟檐反问。
    申屠衍苦笑,才要反驳,却听得门外有异动,那声音绝不是主事去而复返,他心念一动,足见一点,那大门已然大开,门边沿重重的扣在墙上。
    再回首,一招擒龙手,已生生扣住了对方的面门。
    “秦姑娘?怎么是你?”连忙收回手,眼却仍然盯着她直直的瞧。
    那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猛咳了几声,再抬头,脸上已经包了一包泪,滴溜溜的在眼框框里打转。
    “秦姑娘,瞧这莽夫,这个……可是吓着你了?”钟檐赶紧安慰,秦了了低着头,默默的摇摇头。
    钟檐仍是觉得过意不去,狠狠剜了申屠衍一眼,看见秦了了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想起小妍,想着小妍受了委屈,会不会也是这样把自己藏了起来,不言不语呢。
    他这样想着,心里越是难过。
    于是我们的申屠将军又被狠狠的晾在一边。
    饭桌上,钟檐一个劲儿给秦了了夹菜,说着姑娘家家的,其实太瘦不好看,秦了了笑着往嘴里送菜,忽的眉头皱了皱,申屠衍在饭桌的另一角凄凄惨惨的扒饭,有生以来第一次想着怎么没有把另半缸子盐散进去。
    饭后,钟檐坐在自家门槛上,教小姑娘扎伞,一只新扎的伞打开,伞面素白,秦了了提了笔,泼墨挥洒,墨笔稀疏的勾勒几笔,山色空朦,云深路隐,便是一场纸上山水。
    画罢,秦了了又提笔,在画旁边写下了一行小楷。
    今日槿花落,明朝桐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其意昭然若揭。
    申屠原本站在院子里扫落叶,忽的对上女子盈盈的目光。
    她似乎也在看自己,那目光与平时很不同,里面的东西让他读不透彻。
    “听说姑娘祖籍兖州,想不到画起江南景致也是妙笔生花。”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我没有故乡,我的故乡是我想要停留的那个地方。”秦了了笃定。
    “哦?姑娘画得这么生动?想必是去过了。”
    “不,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等着有一个人带我去那里。”秦了了抬头一笑。
    ☆、第三支伞骨?承(下)
    申屠衍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发没有下限了,竟然跟小姑娘较起真来了,还是以这种九转十八弯的方式。
    去兖州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申屠衍最后一次问,“你真的确定要去那里?要知道,兖州并不大。”
    钟檐点点头,“我很清楚。”
    申屠衍叹气,“好吧。”那么,我陪着你吧。
    钟檐自然清楚,当今的兖州太守姓赵,名世桓,差一点成为他的岳父。
    十五岁的钟檐俨然已经是一个奋进的书生了,自从他的伙伴们纷纷疏离他了以后,他越发认真用功起来了,他要考一个功名,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
    因为他选择走上那一条路叫做仕途。
    十五岁,正是少年风流,红袖缠头的年纪。
    而他,却在拼尽所有奔赴一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上的路途。
    自从遭了贬黜,一个名存实亡的虚职,父亲志不得伸,倒也没有因此而抑郁,只每一日到妹夫家里蹭酒喝,杜荀正是个耿直不解趣的性子,只是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由着他拉着,日日喝酒。
    于是每一日杜夫人路过院子,便可以看见他的哥哥拉着自己的丈夫,恩,对月谈心。杜荀正那样的性子,可毕竟是自己的妻兄,也由着他胡闹。杜夫人那样柔的性子,也忍不住下了逐客令。
    她的哥哥却以妇道人家懂什么为由,大手一挥,很是淡定的忽略了她百转千回表达的真正意思。
    于是每一日,便可以看见两个女人到了时间来认领自家的丈夫,各自归家。
    是年岁末,钟檐考中,进士第一百零三名,不前不后的位置,可也算得上天子门生了,钟弈之听到消息,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也算不上欢喜。
    倒是母亲怕钟檐失落,抚着孩子的头,安慰道,“你父亲就是这样的性子,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我儿有出息了……”
    钟檐点头,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并不是因为他父亲的态度。他茫茫然的望着前路,却不知道来自己的心里是不是该欢喜,又该欢喜些什么。
    生活已经将少年的性子打磨得不似之前一般尖锐,可是鹅软石表面再怎么圆润滑腻,却依旧是石头,却终究掩盖不了它内在的坚硬和冰冷。
    从永熙二年到永熙九年,钟檐其实从来没有变过,除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申屠衍。
    申屠衍恐怕是这些年他亲手打造的最满意的作品了。虽然当时是阴错阳差,他的本意也不是他,可是他觉得自己花的铜板简直太值了。
    申屠衍平时话不多,甚至很多时候钟檐几乎习惯性的忽略他的存在,可是只有他有吩咐,他就会利落的帮他办妥,不该问的,他绝不多问一句,不该说的,他也觉得不多说一句。
    钟檐有时候觉得,申屠衍是一只他精心圈养的忠犬,只对主人忠诚,只对主人摇尾巴,更有甚者,他对这样一条犬生出了依赖,他不禁想,等到申屠衍奴隶契约满了之后,他上哪里寻找这样一只更加合他心意的呢。
    一切都再和谐不过。
    只除了那天湖边的意外。钟檐对这样陌生的情愫并不甚了解,懵懵懂懂,所以选择性的忽略。可是对于申屠衍来说,这种感觉要强烈得多,强烈得他没有办法忽略。
    虽然钟檐插科打诨,但是申屠衍第一时间明白涌现在他身体里那股强烈的热流和是什么。
    以前在荒漠里的时候,族落里的男子成了年,就允许在草原上狩猎,除了对于食物,还有心仪的异性。游牧民族的爱情,粗放而直率,只要看对了眼,就可以把人带回来,当场就可以和姑娘欢好。
    申屠衍见过那些男子看姑娘的眼神,是野兽的痴狂和占有,而很多年后,申屠衍竟然在自己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
    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这种古怪的占有欲几乎让他抓狂。
    申屠衍自小在游牧民族中长大,脑海里就没有任何礼教束缚,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不管是男的,女的,是人的,还是不是人的,他就是喜欢了,可是偏偏那人是……钟檐。
    那样干干净净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龌龊心思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困扰。
    可是总归还是许下了承诺,还是想陪在那人的身边,多一日是一日。
    中秋夜,东阙城中人潮涌动,热闹非凡,这样热闹,不仅是因为这一日是中秋,这也是帝王赐宴于琼苑,举行琼林宴的日子。
    琼苑位于宫西,重廊叠翠,曲径幽深,别有一番雅致。这一日,琼苑所有的灯都会被点亮,一时间灯火通明,各家的得了功名的才俊子弟,都会在这里聚会,那也是他们第一次面见天子的地方。
    钟檐来琼林宴时,只带了申屠衍一个小厮,别的有门第的公子,都是由家中的大人领着,引见朝着的官员,为将来的仕途作铺垫。
    钟檐想起自己的老爹,想必正缠着姑父蹭酒喝吧,想到这里,不觉嘴角苦涩。
    时辰尚早,陛下的銮驾还没有到,宴会已经嬉闹成一片,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琳琅琼玉,觥筹交错。可是在这样的人潮涌动中,钟檐竟然找不出一个想要搭话的,他与林乾一,王坤之流的官门子弟都已经断了来往,更何况是其他并不相熟的。
    在拜访了几位朝中与父亲有些交往的官员叔伯后,钟檐百无聊赖的坐在石桌前,不时的和站在身侧的申屠衍说着话。
    酉时一刻,月上阑珊,原本喧闹的人潮顷刻间变得安静下来,中间自动开出一条道来,官员们纷纷起身整理仪容,绯紫朝服,镀金束带,立在两侧,神情甚是肃穆。
    钟檐立在千百学子之中,隔着层层人影,并不能将天子仪容看得不十分清楚,但是俨然是不怒自威的,钟檐垂首,觉得脖子有些酸胀,学子中不时传来学子们的窃窃私语声,大抵都是第一次面见天子,总是免不了心绪起伏的。
    “立在旁边的那未是太子吧,不愧是太子殿下呀……”
    “嘘……小声点,那不是太子,那是缙王殿下……乱嚼舌根小心把你拖出去,咔嚓……”
    “陛下说太子体弱,不宜见风,那是表面上的文章,但是我听说一个传言,你想不想听……”
    钟檐听着学子间的私下议论声,权当了一桩八卦来听,看了一眼立在帝王身边的锦袍皇子,没有看清,也不打算看第二眼。
    整场琼林宴里,钟檐坐在席位的最末,他现在的门第也只能安排到这里,他不觉得落寞,只觉得御用的点心实在是好吃,就掺了几块黄金团,皂儿糕进了衣袖,想着带回儿带给申屠衍,他想起申屠衍捧着点心啃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毛茸茸的大狗,不觉莞尔。
    钟檐微微抬起头,眼前忽然站立了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眯了眼,笑,“钟贤弟这是怎么了,吃御宴还要打包带走,家里连这么几个点心钱都出不起了吗?”
    “钟檐,你要是想吃点心,我家里很多,你上门来吃啊。”不同与林乾一,王坤憨厚,可他没有经过脑子的言语同样刺伤了少年的心。
    钟檐忽然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曾经是好友现在却是陌路的两个少年,手中捏着的那枚皂儿糕已经在掌心中化开了水。
    钟檐头低了低,他的心里这样难受,他积攒了的自尊与骄傲被人随意地弃掷委地,没有半丝心疼。
    许久,他才笑了出来,“哦?天子赏的点心自然是珍若至宝,当然不是寻常钱物能够衡价的,这样说来,小弟我还真是出不去这‘无价’啊,还是说,林兄,王兄,觉得天子赏赐之物同那些市井里的点心是一样的?”
    他嘴角的笑意更甚,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可是心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那一年埋在湖边的宝贝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对面的林乾一脸黑了黑,极其轻的冷哼了一声,才要开口,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你们少年人,再聊些什么呢?钟贤侄,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呢?”
    钟檐抬头愕然,他已经有四五年不与那人接触过了,钟家败落以后,那人步步高升,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记得他。
    “右丞。”立在周围的学子纷纷起身,向萧无庸行礼。
    “你们年轻人应当像现在这样,多交流,多学习,但是也要保持赤子之心,这样才能提出创新的想法,为国家效力。”萧无庸面带微笑,目光却是看着钟檐的,所有的进士都能看出萧右丞对这个末席寒门学子的不同。
    聆听了萧无庸的教诲,所有人都纷纷点头称是。
    琼林宴会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到了午夜,人潮才一波一波向着外面。钟檐从琼苑的大门出来的时候,看见申屠衍正倚在门边,身体微弯着,蜷缩在门口。
    “走,我们回家去。”钟檐拍了拍熟睡少年的肩头,轻笑起来。
    ☆、第三支伞骨?转(上)
    申屠衍半眯着眼,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甚至沿着宫殿的院墙走了一遭,他这样的下等奴隶是不会被允许进入琼苑的,百无聊赖,索性攀上了东边院墙的那可古槐树上。
    在树上,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华灯初上,人声鼎沸,这是大晁的都城――东阙。
    这种喧嚣,与他在草原见过的喧嚣很不同。在草原上,是生灵万物的喧嚣,而在这里,是人心的喧嚣。
    他的目光寻了许久,也踌躇了许久,方在人潮中寻到那一抹青衫。
    朝服以朱紫为贵,而钟檐身上正是最末等的青色。可是申屠衍却觉得目光怎么也移不开了。
    现在,那个少年向他走来,脸上是笑弯了的眉眼,少年缓缓向他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手掌心微微湿润。
    他说,“喂,大块头,看少爷我多想着你吧,这可是御赐的点心呢……”
    申屠衍看着少年手掌心上不成形状的点心,眼里有些发涩,忽的猛然抓起那团膏状物往嘴里塞,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他说,“好吃,唔……很好吃。
    钟檐淡淡瞥了他一眼,哼的一声,“牛嚼牡丹,不知所谓。”
    申屠衍也跟着嘿嘿的笑,他看到的其实是不同的,他看到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提着一盏灯,在琼苑的归路上茕茕独行,脸上没有快乐甚至悲伤的表情,与众生无异。
    可是却又很不同。因为他知道,这里虽然人声鼎沸,却只有他是与自己有关联的。少年孤身一人,穿过无垠的黑夜,要带给他一枚捏坏了的糕点。
    很多年后,申屠衍时常想,如果他和钟檐一样,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然后两家对面而居,他垂髫未冠,他尚总角,过些竹马青梅的年岁,然后一道儿长大,立相同的志,遇相同的人,走同一条路,而不是日后的各自陌路。
    可是前半生匆匆而就,常不随人愿,亦非天刻意为之。
    钟檐这样仔细想着,方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赵世桓,其实是在琼林宴会上,那时跟在萧无庸身后的官员,露出绯色罗袍的一角,神色恭且穆。
    从头到尾,萧无庸从学问问到了朝事,赵世桓始终不发一言,以至于他现在才猛的想起。
    “我之前一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原来是在那里。”钟檐喃喃。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三天后我们去兖州。”钟檐道。
    三日便这样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兖州那边也没传来什么更加坏的消息。胡家的人使了银子,胡老板想必也不会过不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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