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载任刺史并不久,他更像是一个顶着刺史官职办案的警察,这也是李治将他调任并州的初衷,为的不是让他施政,而是查案,平事儿。
    但并州的百姓不知道李钦载的任务,他们只知道这位新来又走的刺史为并州做了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是恩泽万民,活人无数的大善事。
    不夸张的说,李钦载给了并州百姓活路,也给了并州百姓未来。
    打压粮价,筹粮赈济,让百姓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兴修水库,挖通沟渠,引来汾河之水,并州从此不再被旱情所苦,这个未来可以延续千百年。
    短暂的一任,李钦载的名字却已深深记在百姓的心中。
    万人齐跪相送的场面,不仅李钦载从未见过,刘阿四和李家部曲们也未见过。
    这样场面,就连老公爷当年也未曾有过,而眼前这些百姓,拜是李家的五少郎。
    刘阿四和部曲们被这场面震撼,情绪也被感染,一个个骑在马上挺直了腰,面无表情,脸色却涨得通红,像一支支标枪笔挺地立在李钦载身后,与有荣焉。
    李钦载呆怔片刻后,急忙扶起跪拜的两位宿老,道:“晚辈岂敢当长者大礼,折煞晚辈也。”
    两位宿老却不肯起身,挣脱了李钦载的搀扶,端端正正朝他拜了三拜,恭敬虔诚的神情,仿佛在膜拜奉天降世的神祇。
    李钦载用了点力气,才将两位宿老扶了起来,又抬头望向黑压压的人群,大声道:“都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宿老起身后,上万百姓才跟着起身。
    一名宿老流着眼泪,死死攥着李钦载的手不住地颤抖,哽咽道:“老朽痴活数十载,天灾人祸见得多了,今年最为凶险,老朽原以为熬不过今年了,幸得李刺史救命,给了并州百姓一条活路……”
    “并州得李刺史之治,黎民幸甚,天子得李刺史之能,社稷幸甚!”
    李钦载苦笑道:“长者言重了,李某不过是奉天子旨意做了几件分内之事,不必把我捧得太高。”
    宿老摇头:“活万家之性命,立千秋之功德,菩萨做不到的事,李刺史做到了,并州百姓得刺史之万世恩泽,却无所报答,是百姓欠您的大恩。”
    说着两位宿老流泪再次跪拜,百姓们也跟着无声地拜了下去。
    “李刺史可愿留任并州?百姓愿向天子进万民书,请天子为民所计,留给并州一任青天朗日。”
    李钦载扶起宿老,苦笑道:“天子对我……另有委任,抱歉了。”
    宿老擦了把眼泪,点头道:“是了,如李刺史这般能臣,留任并州委实屈才了,若李刺史能执宰朝堂,必将福泽于天下,岂止于并州哉,老朽和并州百姓不能自私。”
    说着宿老恭敬地道:“并州辖下四县已为李刺史立生祠,世代香火供奉。老朽不才,代并州百姓请行脱靴之礼,请李刺史成全黎民心意。”
    两位宿老上前恭敬地拜倒,然后一位宿老轻轻抬起李钦载的右腿,另一位宿老将李钦载脚上的青云官靴脱下。
    脱下官靴后,宿老双手捧着官靴,高举过头顶,向上万百姓展示。
    万人突然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声:“留下,留下。”
    “功炳千秋,福泽万世,谢李刺史活命之恩!”
    脱靴礼,自汉而始,地方官员离任之时,百姓无可挽留,只能留下官员的靴子,以示万民盼其留官不去。
    这是为官一任能得到的最高礼遇。
    声震云霄的呼声里,李钦载呆怔四顾,眼眶泛红。
    水亦载舟,水亦覆舟。
    此刻他,听到的是潮来潮退,那些最容易被史书忽略的声音,此刻却无比真实。
    殷殷的呼声里,李钦载抿紧了嘴唇,朝百姓们长揖一礼,久久不曾起身。
    刘阿四和部曲们也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下马,按刀躬身。
    长辞之后,李钦载登上了马车,百姓们自觉让出一条大道,跪拜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李钦载坐在马车里,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他的灵魂仿佛经受了一次彻底的洗礼,这些日子在并州做的一切,他原本只是凭着良心做事,没想到百姓竟已将他的恩德深深记住。
    一切都有了意义。
    他终于做了一件可以向子孙炫耀的事,将来老去,儿孫绕膝,他可以含笑跟兒孙们讲故事,讲的是他年轻时的真实故事。
    此生纵无闪亮,唯此一事,便是不负此生,不负后代。
    …………
    马车颠簸,晃晃悠悠,行了十余日终于到了长安。
    熟悉的长安城遥遥在望,李钦载坐在马车里活动了一下长久酸痛的胳膊和背脊,长长呼出一口氣:“终于回家了……”
    进了城,李钦载首先去了吏部官署,向吏部交卸了刺史官印,出了官署后,再往太极宫行去。
    时正午后,李钦载在宫门前没等多久,很快便有宦官出来,恭敬地将李钦载领进宫门。
    安仁殿内,李钦载又见到了李治。
    进殿行礼,刚弯下腰,李治便飞快窜了过来托住他的胳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大笑道:“景初可算回来了,不错不错!”
    李钦载还是一板一眼地道:“臣奉陛下诏命,并州任上幸不辱命,特向陛下复命。”
    李治心情似乎极为畅快,笑道:“朕知道,朕都听说了,哈哈,景初不愧是大唐英才,任何差事交给你,都能办得妥妥帖帖,这次并州之任尤为利索,朕看了你的奏疏后,亦不由为你拍案叫好。”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尽本分而已。”李钦载谦逊地道。
    李治摇头:“换了别人,怕是不如景初之能,办也办得拖泥带水瞻前顾后,也违了朕的初衷。”
    “唯有景初深知朕意,此行打压粮商,降低粮价,还将河东道的贪官恶吏一举端了,消除了灾年之大患,功劳可不小,朕此时很庆幸,幸好当初任你为并州刺史,否则难保不会发生民变。”
    李钦载被李治夸得有點脸红,毕竟当初赴任之时,自己可没那么伟大高尚的目的,纯粹只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
    李治又笑道:“听说景初回长安之时,并州万民相送,并请行脱靴之礼?”
    李钦载急忙道:“一切皆是天子恩泽,臣不过是代天子领受而已。”
    李治叹道:“脱靴礼……朕登基以来,已然很少听闻地方百姓行此礼了,贞观时倒是有过几例,那都是官员对地方有大恩德,方有资格得此礼遇,说实话,朕真有些羡慕景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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