畠山高政声泪俱下,说得深情并茂,表示对将军的缅怀和忠诚。
    这导致义银不方便强行把她踢开,只好顶着一头冷汗,耐着性子安抚道。
    “畠山姬,你不要太激动,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见义银被自己的演技感动(?)得方寸大乱,畠山高政内心得意,然后抹着眼泪黯然退后。
    她伏地叩首,哽咽道。
    “恨不能手刃逆贼,为公方大人复仇。”
    义银摇摇头,强忍衣着下摆上的眼泪鼻涕一摊子湿漉漉,心里不明白这女人哪里来的这么多水。
    他叹道。
    “畠山姬,也就是你还有良心,不像某些人。。唉,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畠山高政肃然道。
    “不敢当御台所赞许,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身为幕府武家,本就该为将军尽忠。作为幕府地方实力派的一份子,理所应当为您分忧。”
    义银点点头。
    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畠山高政是真豁得出去。她这话已经不是表忠心,简直就是哈舌头演忠犬。
    半句不提自己的功劳苦劳,一嘴的忠心痛心,只说足利义辉与斯波义银的恩德,不谈自己的损失,这就是说话的水平。
    再结合尼子胜久说过的话,义银已然明白,畠山高政是全方位倒向斯波家,她的立场非常坚定。
    比起细川三渊两家还有些本钱讨价还价,畠山高政两手空空,p都没有,唯有一颗忠心可以卖价钱。
    他望着一脸悲痛的畠山高政。
    必须承认眼前这个败家女经历家业败落的坎坷,总算是成熟了起来。她的演技精湛,做事豁得出去,的确是一条义银需要的好狗。
    畠山高政演完全套,伏地叩首,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宣判。
    她已经竭尽所能,做到自己可以做到的全部。体面也没了,家业也丢了,只等斯波义银的答案。
    半晌,义银叹出一口气,说道。
    “畠山姬,你的忠义令我感动。
    幕府需要你这样的臣子,地方实力派也需要你这样的明白人。
    游佐信教当初弑母嫁祸于你,只因为证据不足,幕府才无法为你洗脱冤屈。我与将军心中,都对你有所愧疚。
    这两年,苦了你了。
    好在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游佐信教丑恶的真面目彻底暴露在天下人眼前,再也遮掩不住,也到了正本清源的时候。”
    畠山高政浑身一震,忍不住流下泪来,这次是真眼泪。她忍辱负重,丢弃一切,终于是赌赢了。
    什么将军明白她的苦衷,御台所为她惋惜,那都是场面话。畠山高政心里清楚,斯波义银对自己的态度大转弯,完全是政治需要。
    要不是细川三渊两家若即若离,斯波义银根本看不上已经衰败的畠山宗家。
    畠山高政识趣得伏地叩首,哭泣道。
    “御台所天恩,畠山高政感激涕零,愿为御台所效犬马之劳。”
    她说完,义银一脸欣慰,点头道。
    “游佐信教无君无母,罪恶滔天,强占南河内之地长达两年。善恶终有报,她这次是在劫难逃。
    南河内之地乃是畠山宗家的世袭领地,游佐信教被剿灭之后,当地还需要畠山姬多多费心,守护好一方太平。”
    畠山高政鞠躬说道。
    “必不让御台所失望。”
    两人默契得避开了北河内之地,没有谈及。
    细川三渊两家虽然不听话,但毕竟是幕府地方实力派的一份子,这次攻打游佐信教也是尽心尽力,将功补过。
    虽然北河内之地也是畠山宗家的传统领地,但畠山高政不敢奢望能拿回来。
    她心里有数,斯波义银想平衡地方实力派的内部,利用自己制衡细川三渊两家。
    但指望义银彻底抛弃细川三渊两家,那也是不现实的。自己就是在台前当恶犬狂吠,干些义银不方便出面的恶言恶语恶行恶状。
    当狗要有当狗的觉悟,畠山高政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紧跟斯波义银的意志,乖乖做一条好狗。
    至于其他念头,先放一放。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义银见她识趣,没有一丝一毫逾越,心里更加满意。畠山高政,可以一用。
    正在两人虚情假意,计算细川三渊两家之时,外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义银一愣,喊人进来。
    蒲生氏乡面色严肃拉开门,义银问道。
    “出了什么事?”
    蒲生氏乡看了眼畠山高政,义银摇摇头,表示无碍。
    “御台所,前田利家大人从南近江发来紧急军情,织田家上洛了。”
    “什么!”
    义银猛地站起来,因为起身太快,甚至有些头晕目眩,他大声问道。
    “织田信长怎么会忽然上洛?不是说好春耕后各方联合动手,一举拿下三好家吗?
    三好军力不弱,织田家一力上洛,必然加大损失,智者不取。
    织田信长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南近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畠山高政看着神色大变的斯波义银,默默低头,暗自叫苦。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怎么就不巧碰上了这种意外。
    义银这时候哪还顾得上她,双目紧紧盯着蒲生氏乡,等着她的答案。
    蒲生氏乡双手奉上一封书信,说道。
    “使番连夜快马加鞭赶来,刚把讯息送到就累昏过去,具体的情况在信件中,臣下不敢擅动。”
    义银一把抢过信件,一目十行看起来。
    看得出来,前田利家也是猝不及防,匆忙写信,字迹潦草。但她思路清晰,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了个明白。
    义银看完,眯着眼不说话。
    前田利益身为近幾斯波领军方大佬,上洛之事干系她的切身利益,忍不住问道。
    “御台所,利家姬的信里怎么说?”
    义银叹道。
    “松永久秀背叛了三好家,织田信长以机不可失为由,强行发动大军上洛,前田利家和藤堂虎高的军势被要求留守南近江之地。
    前田利家找不到理由反对,只能匆忙通知我,让我有个准备。
    信使赶路这几天,织田大军应该已经渡过了濑田,进入大津,和坂本城的足利义昭兵合一处。
    织田信长。。足利义昭。。我棋差一招,只怕赶不上了。”
    前田利益急道。
    “御台所,那我马上动员军势,我们迅速北上。”
    义银摇头道。
    “来不及了,松永久秀斩断淀城的联系,驻守伏见城的三好军势已然成了孤军。
    孤军在外,缺乏补给,周遭都是仇视她们的山城国幕臣领地,伏见城是守不住的。
    我们现在动员已经晚了,太晚了。”
    义银心乱如麻,这和他想象中的上洛之战完全不一样。
    原本还有一战之力的三好家,因为松永久秀的背叛,彻底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织田信长独自收获了上洛之功,带着足利义昭光复京都。
    而义银这边,河内讨伐军先攻南河内游佐信教,让细川三渊两家错失上洛的战功。
    义银就算自己加速动员,能赶上喝最后一口汤,但细川三渊两家是怎么都赶不上了。
    幕府再立,地方实力派错失战机,在战后的幕府权位排序中,必然失分不少。
    细川三渊两家一定会怨恨斯波义银,幕府地方实力派内部,矛盾又将激化。
    义银不禁叹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千头万绪,他真不知道该先顾哪头了。
    畠山高政见他为难,小心说道。
    “御台所,要不暂缓讨伐游佐信教?”
    义银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真诚,不似作伪。她倒是会做人,只可惜,义银不能这么做。
    河内讨伐军是义银一力强令要求组建的,现在改弦易辙,有损他的威望。
    况且,细川三渊两家有错,必须先通过讨伐游佐信教将功补过,才能参与上洛之战。
    这是义银自己定下的规矩,他不能自抽耳光。不然,以后谁还会把他的话当回事?
    所以,明知道细川三渊两家会怨恨,义银也只能咬牙顶着不松口,让她们错过这次上洛之战。
    义银说道。
    “畠山姬,讨伐游佐信教一事,不是为了你一人得失。而是干系幕府威严,不可改动。”
    畠山高政恭谨点头,心中喜不胜喜。
    她也就是以忠犬的角度,替义银考虑,这才出言建议。其实整个近幾的武家里,就属她最恨游佐信教,恨不得游佐全家早点死光光。
    义银又看向前田利益,说道。
    “动员吧,不管赶不赶得上,我们都要尽力试试。
    尽快完成动员,上洛参战。看看伏见城的守军,是否能够守到我们抵达吧。
    另外派使番通知各方,上洛之战已经打响,让她们尽快参战吧。”
    义银嘴上说着通报各方,心里却不抱希望。
    自己知道消息,已经晚了好几天。其他人等自己派出使番联系,再匆忙动员,肯定是赶不上了。
    这一次的上洛之战,将是织田信长一人之功。但她也因为吃独食,得罪了所有可能在上洛之战分一杯羹的近幾武家。
    这到底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义银眯着眼看向京都方向,随着三好家的败退,上洛联军各方已经失去了共同的目标和利益。
    之后幕府再立,又该如何合纵连横,他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
    ———
    前田利家赶着去动员近幾斯波领,畠山高政也不敢留下,匆匆告辞回归河内国,说是去为河内讨伐军尽一份心力。
    义银一脸郁闷,回到内室休息。他半卧在靠枕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是嗡嗡作响。
    他对于上洛之战的谋划,对于战后幕府的布置,因为松永久秀的果断反正,全部落空。
    义银抑郁之余,脑子里竟然浮现明智光秀优雅的假笑。他不禁在想,若是明智光秀在此,会不会算到松永久秀反叛三好家的行动?
    义银猛地甩甩头,将脑子里的明智光秀赶走。那个腹黑狐狸绝不能用,否则后患无穷!
    忽然,义银的太阳穴上拂上一双素手,手指纤纤如嫩荑。他睁开眼,看见高田雪乃担忧的表情。
    “雪乃,我没事。”
    雪乃也不说话,就是默默将义银的头靠在自己膝上,为他按头。
    义银紧张的心情,随着雪乃的手指动作,慢慢缓和下来。
    他能感觉到,雪乃的手指虽然纤细,但虎口掌间却有老茧粗糙。想起雪乃几次出生入死,久卧病榻,疼惜道。
    “这两年,你也辛苦了。以后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做冒险的事。
    医师说了,你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你那些突破人体极限的剑术,不能再用了。
    再用,下次可能真就没命了。”
    雪乃沉默半晌,说道。
    “我答应过将军,会保护好您。”
    义银笑道。
    “我可是御台所,身份尊贵无比,这天底下还有人能伤到我?”
    雪乃看了眼自己的刀,三日月宗近,说道。
    “将军也说过,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义银的笑意瞬间凝滞,望着雪乃担忧的眼神,叹道。
    “我不是她,我没那么轻狂。”
    想起惨死的足利义辉,又想到自己此时的困境,义银又开始胸闷起来。
    随着上洛完成,他的御台所之位,迟早是要交出去的。
    没有了足利义辉这张虎皮,幕府重立之后,义银的正统名分只能靠自己去争,再没人能帮他。
    织田信长拉着足利义昭上洛,让义银心中隐隐不安。
    之前他为了表示诚意,将足利马回众交给了足利义昭,又在各种场合力挺足利义昭,要把她扶上足利将军之位。
    但这一切付出的前提,是义银确定自己能上洛成功,成为幕府再立的主导者。
    如今上洛之战的功劳被织田信长抢走,她才是足利义昭上洛的首功之臣。
    想起足利义昭酷似足利义辉的面容,这个被足利义辉旧臣拥立的足利双生女,她的心思会不会因为上洛之战的变化而改变?
    即便她不愿意变,和田惟政,仁木义政,柳生宗严那些人,又会不会变?
    她们瞒着义银扶持足利义昭,自知把义银得罪狠了。如今形势变化,她们会不会顺势而为,拉着足利义昭走到义银的对立面?
    义银长叹一声,织田信长之上洛,让未来变得混沌不明,彻底脱离了义银设定的路线。
    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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