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州的时候,杨玄也曾想过皇帝和庙堂中的重臣们是什么样的。
    彼时的他,看着庙里的木雕神像,对一起去的小伙伴说道:“陛下和那些重臣定然就是长这样的。”
    小伙伴们各种争执,但所有的争执都只是这个神像不合适,另一个合适。
    在他们的眼中,皇帝和重臣们都是威严的,都是可怕的,挥个手就能让一个村子覆灭,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倒霉。
    后来他曾见到出行的县令,虽然威严,但却不是神像,这让杨玄有些失望,当日野豕肉都少收了一钱,回去后心疼了许久。
    此刻,殿内的君臣真的变成了神像的模样。
    陈州,真的被围攻了。
    杨玄在大声疾呼,说陈州有危险,还远远没到松懈的时候。
    没人听。
    在权力斗争的硝烟中,他的呼喊被漂没了。
    一如多年后的另一个世界的大明,有识之士在大声疾呼这个大明危险了,要完蛋了。可朝中的君臣却孜孜不倦的在政争。
    你要说没人看到危机,那不现实,毕竟都不是蠢猪。就算是蠢猪也得跟着嚎叫几嗓子不是。
    但人是利己的,危机来临和政治斗争什么能带给自己好处?
    当然是政治斗争。
    所以,危机,被漂没了。
    可就在他们质疑危机消息是谎言时,镜台的人来了。
    啪啪啪!
    镜台的消息就像是大巴掌,抽的郑琦脸颊高肿,眼睛青紫。
    关键是,杨老板偃旗息鼓了。
    他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甚至还给老丈人递个忐忑的小眼神。
    ——丈人,我,是不是犯错了?
    这是第二重打脸。
    就是在呵斥:郑琦,你特娘的是在误国!
    杨玄装……实际上也是小透明。
    但老丈人不是啊!
    周遵起身,从容的道:“老夫的女婿,看来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运气,真是不错!”
    如果说杨玄是暗搓搓的打脸,周遵就是明晃晃的狠抽。
    周遵又说道:“不过,郑尚书判断失误也情有可原,毕竟,郑尚书只是刑部尚书。
    刑部,它毕竟不是兵部。”
    看,老丈人体贴的让郑琦都颤抖了。
    ——你一刑部尚书,连战阵都不懂的蠢货,也敢冲着老夫的女婿,大唐名将杨玄的判断指手画脚?
    你!
    也配!
    瞬间,杨玄觉得念头通达了。
    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被打通了,凉悠悠的,舒坦的一批。
    周遵坐下,依旧云淡风轻。
    杨玄觉得此刻的老丈人能和宁雅韵坐而论道,二人之间一定会相交莫逆,顺带斩鸡头,烧黄纸,拜个把子。
    而且周遵把火力全数集中在了郑琦的身上,压根不带杨松成和皇帝的。
    这便是集中优势兵力,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老丈人看来南征归来后,没少恶补兵法。
    皇帝显然是觉得自己解脱了,“杨卿。”
    杨玄知晓,需要自己判断的时候到了。
    “陛下,镇南部被臣击败过,故而其可汗辛无忌颇为忌惮臣。”
    该给自己吹嘘的时候,千万别谦虚。
    ——辛无忌那孙子就是忌惮我,听闻我去长安,就想捡个便宜。
    “陈州坚守,自然不怕。但今年的庄稼……”
    杨玄不知辛无忌是否约束了麾下,若是庄稼被毁,回去他就灭了那狗崽子!
    “庄稼小事。”国丈开口了,也是间接为郑琦解围。
    杨玄说道:“三大部中,驭虎部实力最为强劲。驭虎部可汗章茁狡黠,见此良机……陛下,臣就担心他会顺势出兵。”
    镇南部陈州能挡住,但驭虎部也出兵,闭关自守的陈州能坚持多久,我不敢说。
    到时候损失了多少,谁的锅,谁自己背走。
    皇帝淡淡的道:“郑卿。”
    郑琦身体一震,缓缓行礼。
    “臣,险些酿成大祸,请陛下责罚。”
    这事儿分明就是皇帝和国丈的锅,但最后还是要郑琦来背。
    许多时候,心腹的作用除去办事之外,还得兼职背锅。
    杨玄看了一眼左相。
    陈慎不经意的让人觉得此人没什么存在感,但往往在最关键的时候,他的话会让局势骤然大变。
    陈慎没吭气。
    这位孝敬皇帝的丈人,看着就像是一株老树,沧桑,且苍劲。
    皇帝淡淡的道:“罗卿受了委屈,朕,心中不安。”
    是啊!
    还有罗才呢?
    上次说把杨玄弄到长安来任职,罗才极力反对,被郑琦挤兑,被皇帝打压,赶出了朝堂。
    当时的郑琦意气风发。
    现在,报应来了。
    ……
    罗才正在家中写奏疏。
    第一份致仕奏疏被皇帝打了回来,这是惯例。
    今日要送第二份。
    他几乎不假思索的写好了奏疏,起身出去,喊道:“来人。”
    仆役过来,罗才把奏疏递过去,“交给管家,让他送去。”
    他致仕的理由是病了,既然病了,自然不能亲自送奏疏。
    老妻来了,“让大郎送去吧!否则不尊重!”
    罗才说道:“谁来尊重老夫?”
    老妻见他倔强,心中叹息,“我知晓你心有不甘。”
    “不是老夫不甘心,是老夫为了这个大唐不甘心!
    你可知一国之衰亡如何起始?
    你看看史册,一国衰亡之始,无不是先吏治败坏。
    吏治一坏,国中处处都是贪官污吏,谁有心思去治理地方?谁有心思为过理财?谁有心思为国征战?
    都在想着如何捞钱,都在想着如何升官发财。
    你以为吏治是一日坏掉的?
    非也!乃是日积月累。
    有人贪腐,有人乃是庸官。这样的官员没人管,这样的官员飞黄腾达。那么,其他人看了会如何?
    他能捞钱,我为何不能?
    渐渐的,没人认真理事了……
    其实,贪腐不可怕,可怕的是贪腐了之后,他们还不管事。
    更可怕的是,他们借着职权横征暴敛。
    如此,只需数十年,地方就尽数糜烂了。
    接着,你就会看到流民。
    接着,你就会看到烽烟四起。
    接着,你就会看到异族马踏……中原!”
    老妻苦笑,“皇帝赶你出朝堂,不要你了,你还操心这些作甚?”
    “老夫不是为了他操心!”
    “那你为了谁?”
    “这个大唐!”
    罗才说道:“当初武皇说,吏部当为国理才,为国举才。
    老夫一直记着这番话,一直以这番话为座右铭。
    可……太上皇登基后,不论青红皂白就清洗朝堂,随后任用亲信。
    老夫勉力支撑,本想当今登基会好一些。
    没想到的是,依旧如故,变本加厉。
    加之权贵和世家门阀插手朝堂,老夫这个吏部尚书倍感煎熬……”
    “那就回家吧!”老妻劝道,“事不可为,你也尽力了,足以告慰武皇了,回家去!”
    “老夫不舍!只要想到那些无能之辈将充斥朝堂之上,老夫就心急如焚,夜不能寐。”罗才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还想做什么?”老妻知晓他执拗,但此事却不准备听从他的。
    “大唐危矣,老夫想为大唐续命。”
    “你一人能续命几时?”
    “哪怕只是一刻!”
    老妻摇头,“我去收拾东西,此次却由不得你,咱们早些回去!”
    罗才被赶回家中,家里的仆役也跟着没脸,最近都低着头办事。
    而且回老家后,也用不上那么多仆役,有人会被遣散。
    故而罗家一副日落黄昏的景象。
    数骑来到了罗家外面。
    叩叩叩!
    今日的仆役开门慢了许久。
    吱呀!
    “找谁?”仆役有些不耐烦。
    然后,揉揉眼睛,“郑尚书?”
    几个在收拾东西的仆役愕然回头。
    “不是他拼命攻击,才让阿郎被赶回家的吗?”
    “他来作甚?落井下石?”
    “说是阿郎触怒了陛下,他弄不好是来送坏消息的!”
    整个前院随着这句话变得愁云惨淡。
    “罗公可在?”郑琦微笑问道。
    “小人这便去禀告。”
    若是以往,罗家的仆役不会这么急切,但是造化弄人,如今罗才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得罪不起郑琦这位国丈的心腹。
    罗才得知郑琦来,第一反应就是冷笑。
    “怕是来让老夫妥协的。”
    罗才在吏部多年,就算是不刻意经营,依旧掌握着最大的一股人脉。
    这股人脉作用巨大。
    他认为郑琦是来要这个人脉的。
    至于交换,想来是用自己儿孙的前程。
    “老狗,想都别想!”
    罗才去了前院。
    见到郑琦,刚想冷笑。
    郑琦躬身,不是拱手,而是躬身。
    门外,几个邻居假装路过。
    后面,罗才的老妻心中担忧,带着儿孙悄然跟来。
    所有人都看到了郑琦躬身。
    拱手是见面礼,没啥。
    躬身,多是晚辈对长辈。
    郑琦直起腰。
    “罗公,老夫特来赔罪!”
    ……
    杨玄出了皇城,郑索等人在等候。
    “辛苦了。”
    杨玄问了截杀的那伙人的情况。
    “风尘仆仆,应当是从北疆一路跟来的。”
    “有数了。”
    杨玄说道:“老韩。”
    姜鹤儿感受到了些冷意,心中一怔。
    “郎君。”韩纪上前。
    “来而不往,非礼也!”杨玄淡淡的道。
    “老夫明白!”
    杨玄随即温和一笑,“去那个谁家……张五娘家看看。”
    姜鹤儿低声道:“郎君方才好吓人!”
    一行人按照张五娘给的地址找了过去。
    如今长安城中的坊墙许多都被推倒了,剩下的也是苟延残喘,装模作样。
    顺着寻到了一条小巷口,老贼看了一眼,“咦!这里面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王老二问道。
    老贼说道:“这气息有些熟悉。”
    “墓穴?”
    “不,怕是死过不少人!”
    潘正问道:“师父你为何能感应到?”
    老贼叹道:“等你多见贵人几次,自然就感应到了。这东西,就是阴气,贵人的身上最多。”
    杨玄生出了些兴趣,“那平民百姓的墓穴呢?”
    老贼说道:“平民百姓的墓穴埋的浅,棺木普通,日头就这么浸透下去,没几年就散了。”
    “哎!”
    边上一声叹息,幽幽的,吓了众人一跳。唯有老贼淡定的道:“哎!老夫说的可对?”
    吱呀!
    边上的一户人家开门,一个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看着老贼,“有些道行啊!这里确实是死过不少人。”
    “如何死的?”老贼问道。
    “当初武皇重病不起,宫变。
    这里就是一个大将的家,太上皇的人马冲杀进来,杀光了那个大将一家子,连一只猫狗都没留下。”
    老人看到了姜鹤儿,就森森的一笑,“后来啊!这里晚上就能听到惨嚎声,求饶声,还有那个大将的咆哮,说什么老夫为国戎马一生,死不瞑目……吓人呢!没多久,这里的人大多都搬走了。”
    “难怪没看到人。”姜鹤儿悄然站在老贼的身后,想想又站在了杨玄的身后。
    “为何站在我的身后?”杨玄问道。
    “郎君是刺史,还是名将,站在郎君的身后,我就不怕了。”
    众人一路进去。
    走到半途,找到了一户人家。
    门,破破烂烂的,甚至是补过的。
    叩叩叩!
    老贼上前敲门,回头道:“有人。”
    “谁呀?”
    是张五娘的声音。
    “张五娘,咱们是今日买饴糖的人。”
    “等等。”
    稍后,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在门缝里往外看。
    门开了,张五娘拎着菜刀,喜滋滋的道:“郎君竟然来了。”
    杨玄点头,“怎地住在此处?”
    张五娘说道:“不要钱,也没人驱赶。”
    “会驱赶吗?”姜鹤儿问道。
    张五娘点头,“每逢节气,长安城中就会驱赶乞丐和流民。”
    张五娘的父亲躺在床榻上,整个屋子看着破旧,但整理的不错。
    得知张五娘的父亲是做工被熏坏的肺腑,没钱医治导致下不来床后,杨玄就问道:“哪家弄坏的?”
    “那个王氏。”张五娘的父亲笑着,“冶炼铁器呢!”
    杨玄想到了太平冶炼矿石时,靠近烟尘的人,他都令戴着自己弄的‘口罩’
    这东西不难。
    他也给王氏的管事说过。
    为何没弄?
    他随即令人去请医者。
    “多谢了。”
    张五娘的父亲不敢接受。
    “我家郎君是陈州刺史。”老贼一句话就解除了他的担忧。
    “你闺女做的饴糖好吃,可愿去北疆做?”杨玄笑着问道。
    外面,张栩说道:“这个天下多少流民如他们父女一般,郎君救得了他们,可如何救那些人?”
    屠裳靠在门边,双手抱臂。
    “上次老夫也问过郎君这个问题。”
    “郎君如何说的?”
    “见到一个,救一个。
    救一个,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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