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繁快步过去,问道:“您怎么来了?”
    徐太傅拍了拍徐况的肩膀,让孙儿将他放下来,而后,抬头看林繁。
    虽是闭门不出,但近些时日,外头正在发生什么,徐太傅都一清二楚。
    谢羽与林繁前后两篇檄文,他也让人寻了来,认真看了。
    看完后,要说没一点儿想法,自然不可能。
    这些想法,不止是冲着林繁,对着皇上,徐太傅一样是一箩筐的话。
    只不过,都藏在肚子里。
    皇太孙起兵了,皇上固守京师,这是既定了的。
    甚至,最后会是怎样一个走向、怎样一个结局,徐太傅都已经能预见了。
    他是大周的太傅,也是一只螳螂。
    车轮滚滚着往结局跑,螳臂当车,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呢?
    至于向皇上进言,徐太傅更没有想过。
    他太了解皇上了。
    倘若今时今日是皇上占了上风,徐太傅低个头,那君臣、师生之间,还能有个表面太平。
    可是,现在皇上彻彻底底处于下风。
    徐太傅站出来说这说那,不管他本人有没有影射之意,落到皇上耳朵里,都会十分刺耳。
    到时候,争执免不了。
    徐太傅不怕与皇上继续闹僵下去,可大周如今是一个争位的局面,再出他这儿一岔子,朝堂上势必就更乱了。
    因而,他依旧在家中闲散着,听外头说道些进展。
    原以为,这场仗还得僵持很久,不曾想,晨起时,已经出了结果。
    徐太傅自从休养后,身子骨还不错,由家里人扶着爬了梯子,一辆马车到了宫门口,再由徐况背进来。
    他必须先见一见林繁。
    “你……”徐太傅握住林繁的胳膊。
    林繁垂着眼,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徐太傅话到嘴边,却止住了。
    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明明他是个言辞犀利的,这点儿事情,他连腹稿都不需要,张口就能说的……
    “大逆不道。”
    “行事太过尖锐。”
    “就算胜算在握,但围京师之举太易伤了民心,速战速决也就罢了,一旦拖得久了,老百姓受难。”
    ……
    可是,这些话在徐太傅喉头里滚了几滚,终究又咽下去了。
    云层后,晨光洒落,映照在林繁年轻的面容上。
    徐太傅看着他,就这么忽然间,仿佛又看到了先太子,看到了先太子曾经的一言一笑。
    平心而论,他以前并不那么喜欢先太子。
    赵临太孤勇了。
    徐太傅一直都坚持,大周不需要一个一心要御驾亲征的皇上,需要的是坐在金銮殿里、让朝堂稳固的皇上。
    开疆扩土,是将军们该做的。
    大周不缺将,当年的大周,有最出色的三军指挥,最英勇善战的大将军。
    同时,百废待兴,正是要狠抓内政的时候。
    可赵临在这一事情上不听他的,坚持南征。
    反倒是赵隶,老老实实留在京中,替建隆皇帝分忧、处理政务。
    再后来,赵临死了,死在泰山上。
    徐太傅甚至想过,这是不是上天替大周做出的选择?
    直到二十余年后,他才从林繁的檄文里知道,做出选择的不是上天,是做弟弟的夺走了兄长的性命。
    檄文,是林繁的一面之词。
    可徐太傅知道并非虚言,若当年没有谋害兄长,皇上在林繁告天下后,不会是那么一个反应。
    现在,再见到“赵临”,他突然有些迷惑了。
    若是赵临登基,如今的大周是个什么模样?
    赵临也许不会听他的,但赵临一样敬重他,尊他为师长。
    倒不是他多么得好为人师,一定要自抬身份,而是,尊重是对话的前提。
    好好说也行,大吵一架也罢,就事论事,很多事情,看法上谁高谁低,不都是切磋着辩论着,才彼此完善、进步的吗?
    皇上就是失了这份“敬意”,故步自封,他们也就无法单纯就事论事了。
    以至于……
    徐太傅叹息了一声。
    如果是先太子赵临,会不会走到现在皇上的这一步?
    徐太傅说不好。
    就像他之前开解黄太师时说过的那样,时间会带来很多变化,人不能被过去困住,也不能就此束手束脚,不敢展望将来。
    只是在做任何决定时,记住“此时此刻”。
    就是现在这一刻,来定一个对错。
    这么一想,徐太傅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他看着林繁,心想着,皇太孙这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让老夫看看遗诏吧。”他道。
    林繁应了,把随身携带的遗诏交给徐太傅。
    徐太傅双手接过,许是老了,又许是激动,他的双手发抖。
    他就这样解开了系带,展开了遗诏。
    这上头的字迹不是先帝的,徐太傅一眼就能认出来,这笔字出自先帝身边的大内侍卢公公之手。
    想来也是。
    先帝当时病得很重,已经不可能亲自执笔了,不过这上头内容,无疑是先帝的口谕。
    那清晰的御印,更是不可能作假。
    徐太傅来来回回,看得很认真。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先帝是在怎样一个状况下、又是怎样一个心情下,准备了这么一份遗诏。
    想到先帝,徐太傅心里难受极了。
    林繁没有催徐太傅,只让大军继续跟着永宁侯一块去金銮殿。
    先前派出去当斥候的兵士此刻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金銮殿被封住了,”他道,“庆元帝把自己和朝臣都封在了殿内。”
    林繁的眉宇倏地皱了起来。
    封大殿?
    想拿百官当人质,也得有与之匹配的人手。
    赵隶按说没有那样的实力了。
    “多少人守在金銮殿外?”林繁问。
    “不多,”斥候答道,“就五六十侍卫与内侍,只是,窗户都封上了木板,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状况,我们不好硬上。”
    林繁听完,心里有数了:“我这就过去,让老侯爷稍待。”
    斥候行礼,回前头去。
    林繁又看向了徐太傅。
    徐太傅的视线依旧凝在遗诏上,只是他这会儿看不清什么了。
    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顾不得抹泪,徐太傅熟练地把遗诏重新卷起,系好。
    他以前常年做这些,就算不用看,也不会出错。
    见他泪流满面,林繁心里也不好受。
    老太傅一生都是锐利、刚直的脾气,印象里,上一回见老太傅落泪,是大皇子病故的时候。
    除此之外,哪怕与赵隶闹成那样,老太傅都是梗着脖子的。
    “殿下。”徐太傅忽然这么叫了一声。
    林繁微怔了下,又道:“您说。”
    把遗诏交到林繁手中,徐太傅深深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您要做得好,做得比他们都好。”
    比先太子赵临,比当今皇上赵隶,都要更好。
    林繁笑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又郑重地,与徐太傅躬身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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