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石此刻行走在宫中。
    引路的内侍不时回身,笑的很是卑微,“孙相慢些。”
    孙石皱着眉,“好好说话,莫要谄媚,否则老夫当为陛下去一奸宦!”
    陈国历史悠久,内侍作乱的记载也不少。南周立国后,汲取了前朝教训,对内侍管束颇严。
    加之文官地位空前高大,作为宰相,孙石若是想弄掉几个内侍,只需给皇帝说一声而已。
    内侍面色煞白,此后一路小心翼翼的,放屁都得敞开屁股。
    到了地方,太子年崧正在殿外等候。。
    十五岁的太子面色白皙,文质彬彬,行礼,“见过孙相。”
    孙石颔首,“殿下。”
    二人进去。
    孙石拿出几本书,刚准备开讲,太子突然问道:“孙相,听闻大唐使团来了?”
    “是。”孙石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
    “那使者据闻颇为强硬,文武双全……”太子毕竟还是少年,好奇心重。
    孙石古板的脸上多了一抹笑意,“殿下可是好奇?”
    太子赧然点头,“孙相曾说过,我南周面临的问题多不胜数,若是没有大唐这个强邻还可缓缓改之。孤在想,大唐究竟是什么样的。”
    孙石心中一动,想着让太子去见识一下也是好事,“韩相正在与使者会面,殿下若是想去看看也可,换身衣裳。”
    随即有人去请示皇帝。
    皇帝莞尔,“孙相古板,却也肯为太子破例吗?去吧!”
    少顷,孙石带着太子到了枢密院。
    “不许通禀。”孙石冷着脸,众人慌忙点头。
    到了值房外,秦简等人在。
    呃!
    这不是孙石吗?
    他来不奇怪。
    可边上那个少年咋回事?
    那气质……
    拿捏的令老夫心中发痒。
    程然低声道:“副使,是宫中贵人。”
    宫中贵人……这般年岁的唯有皇子。
    皇子不可能来这等地方……南周的规矩,非太子的皇子不得干政。
    老夫槽!
    竟然是南周太子年崧?
    秦简知晓这是来增长阅历的,所以也不行礼,装傻。
    年崧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气质温润。
    里面传来了韩壁的声音。
    “想要我南周道歉,万万不能!”
    年崧心中一惊,心想那使者竟然大胆如此吗?
    韩壁的脾气不好,该反击了吧!
    随即他听到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说道:“那人便是南周军中将领,你知我知,韩相不承认是应当,可大唐却不容羞辱!”
    最后一句话,那年轻人说的铿锵有力!
    外面的秦简等人昂首挺胸,那气势锐利的让人想到了当年的大唐虎贲。
    韩壁冷笑:“欲加之罪!”
    “大唐尊严被玷污,南周必须给一个交代!”
    “纯属编造!”
    “那么……大唐关闭商道又如何?”
    年崧心中一冷,心想南周靠的便是商业才如此繁华,而南周和大唐每年的贸易能赚不少,若是断绝了两国贸易,南周会损失惨重。
    他看了孙石一眼,孙石面色如常。
    韩壁淡淡的道:“断绝两国贸易,大唐也好不到哪去!”
    “韩相想说断绝贸易乃是一柄双刃剑吗?伤人伤己!”
    这话绝妙啊!
    年崧不禁微微颔首,对这个比喻颇为喜欢。
    韩壁点头。
    年崧心想那个使者能如何呢?
    外强中干?
    那只会让南周重臣看不起大唐。
    所以他该坐蜡了吧!
    年崧想了想,想不到使者能翻盘的法子。
    里面,杨玄看着韩壁。
    “南周通过与大唐贸易,每年能赚到巨额顺差。”
    “顺差?”年崧讶然,低声道:“孙相,这个说法新颖,颇为精妙。”
    太子从小苦读,堪称才华满腹,可终究有些……理想化,看来以后还得要多历练才行啊!
    譬如说功课再加一倍如何?
    孙石微微摇头,示意无需惊讶。
    “南周顺差从何处来?绸缎布匹最多。”
    大唐缺铜,布匹不但要日常耗用,还得作为货币存在,所以每年需求旺盛。
    自己产出不够,就从南周进口。
    “南周的倚仗便是织机,为此各处看守颇严,严防大唐密谍窥探到织机的奥秘。”
    杨玄缓缓道来。
    年崧微微一笑,心想你既然知晓,那还故作强硬有意思吗?
    难道前倨后恭?
    他低声道:“这个使者有些乱了章法。”
    孙石默然。
    他早已过了迫不及待表现自己的年纪,不到大局已定,就不会轻易发表看法。
    不过韩壁此次应对从容,姿态颇高,让大唐使者有些进退两难。
    如此,叶城丢失的脸面,也能拿些回来。
    不错!
    叶城一战,堪称是南周近些年来外交最大的挫折,据闻年胥闻讯后在宫中一脚踹倒案几,脚趾受创。
    孙石当时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处置,就一条,从严从快!
    孙石想到这里,心中不悦,看了太子一眼,却发现太子在看着秦简几人,那眼神带着些探究之意。
    仿佛在问:使者这么乱搞,你们怎么看?
    孙石想告诫,可转念一想家中的儿子也是如此好胜心强,就忍住了。
    十五岁的太子,你不能奢求他变成七老八十的老成,那不现实,也很虚伪。一个虚伪的令人看不清底细的太子,对于文官们而言并非好事。
    好掌控的才是好太子。
    这个问题过了!
    孙石看着太子那带着些许兴奋的神色,心中生出了愧疚。
    但文官压制皇帝是南周的国情,不是他一人所能改变的。他若是想改变,天下人能弄死他。
    这里的天下人,指的是天下文人和文官。
    百姓呢?
    孙石记得早些年自己刚考中科举时,春风得意。正好几个小吏在值房里喝酒吹嘘,提及了这个问题……不喝酒也不敢说。
    其中一个小吏问:那百姓呢?
    另一个小吏喝多了,开口便道:“百姓……那不是牲畜吗”
    另一个小吏说道:“百姓就是提供赋税、从军厮杀的牲畜罢了。”
    这话刺的他心中发疼,发誓一定要改变这个现状。
    可宦海多年,老夫当初的理想呢
    好像丢了。
    孙石有些惆怅。
    那边,秦简微微蹙眉,“正使怎地提及了此事?”
    程然说道:“布匹大唐缺不得,若是缺了,钱不够会出大问题。”
    市场上钱不够,整个大唐将会出现大问题。
    程然低声道:“此事必须提醒使者。”
    秦简点头。
    刚想说话,孙石那边淡淡的道:“你等一行辛苦,为何站在外面?请去饮茶。”
    “是!”
    几个官吏过来,不由分说的把秦简等人带去了前面。
    秦简不顾仪态喊道:“正使,老夫腹疼难忍,先去了。”
    这是暗号。
    ——小杨,你这事儿做的不妥,赶紧屎遁。
    “且去!”
    杨玄的声音很清朗。
    秦简心中苦笑,带着人出去了。
    年崧笑道:“孙相这是想看使者笑话吗?”
    孙石摇头,“殿下,外事只有输赢,从无笑话。”
    “是。”年崧神色肃然。
    里面,杨玄问道:“可有纸笔?”
    韩壁淡淡道:“此处不谈诗词。”
    你想卖弄才华,没门。
    杨玄笑了笑,从怀里摸啊摸。
    一支炭笔。
    一张纸。
    此子想弄什么?
    韩壁口渴,“弄了茶水来。”
    杨玄低头画来画去。
    茶水还没来,他就画好了。
    递过去,抬头。
    “这是什么?”韩壁看了一眼,觉得很是简陋,而且线条还歪歪斜斜的。
    有些丑!
    杨玄说道:“这是来自于大唐的友谊。”
    韩壁笑道:“贵使是和老夫玩笑吗?”
    杨玄微笑:“我与韩相并不熟,而我从不与不熟的人开玩笑。韩相可遣人带去工部问问。”
    韩壁眯眼看着他,良久,“去问问。”
    一个官员拿起图纸,脚步匆匆去了工部。
    茶水来了,韩壁轻啜一口,“此次老夫容忍了贵使的跋扈,不是因大唐强横,而是因此次叶城之战贵使出力不小,说叶城因贵使而得以无恙也不为过。”
    杨玄笑了笑,“可有报酬?”
    “贵使想要什么?”
    “叶城给我的报酬是一个老人犯,可此人的亲戚多在叶城,可否尽数让我带走?”
    “老人犯?”
    韩壁眸子一缩,一个官员悄然起身出去。
    杨玄只是笑了笑。
    晚些,官员回来,微微摇头。
    “好说。”韩壁点头。
    二人开始扯淡。
    韩壁开口便是天文地理。
    里面说的天花乱坠,外面的年崧听了不禁赞道:“韩相学识广博。”
    孙石微笑,“韩相当年乃是天才一流的人物,才华令人惊叹。”
    里面传来了杨玄的声音。
    “韩相说空中虚无,我却以为空中多有人所需的气。”
    “呵呵!”
    “韩相不信?可闭气试试。”
    年崧一怔,下意识的闭气,“咦!我等呼吸为何?”
    这个问题让少年迷茫了。
    里面,杨玄笑道:“虚空中的气无处不在,人为何要呼吸?皆因虚空中的气是人体必须,否则为何不能屏息活着?”
    “荒谬!”韩壁淡淡道。作为学问大家,想一番话改变他的三观,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只是人需要虚空中之气,火也要。”杨玄说道:“可令人把蜡烛点燃放进瓷瓶中,过一会儿打开,蜡烛必灭。”
    这活儿没人干过。
    也没人当真。
    但少年当真了。
    太子吩咐,马上有人拿了蜡烛和瓷瓶来。
    点燃,塞子塞住。
    过了一会儿,太子令人打开瓷瓶。
    春光下,瓷瓶中幽深晦暗。
    烛火早已熄灭。
    “灭了!”
    年崧心中一震,看向了孙石。
    虚空中的东西竟然是气吗?
    而且是人体必须,火焰必须!
    里面杨玄听到了少年的声音,笑道:“去问问那等盗墓贼,若是遇到了墓穴不明深浅,便会点燃火把丢进去,若是火把灭,则不能进。须得等外面的气涌进去后,方能进入。”
    年崧眼中多了异彩,“去牢中问问。”
    这个少年聪慧,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哪里能寻到盗墓贼。
    问话不算快,可去工部的官员依旧没回来。
    “殿下。”
    “如何?”少年有些期待。
    “牢中有两个盗墓贼,提及此事,都说乃是鬼魂诅咒,须得等一日方能进去。”
    “鬼魂诅咒?那可要燃烧火把?”
    “要的。”
    众人不禁缓缓看向了那个瓷瓶。
    日头不错,但年崧却一个激灵。
    他伸手在虚空中探了探,毫无着力点。
    “原来,这里都是气吗?”
    孙石蹙眉,“此乃小道,殿下万万不可沉迷于此。”
    年崧点头,“是,孤知晓了。”
    里面,韩壁的耐心已经差不多了。
    “老夫手中还有不少事。”
    “韩相是要逐客吗?”
    杨玄起身。
    韩壁摇头,“贵使要在此等候也成。罢了,来人,去问问为何不至。”
    有人起身,此刻,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一群人的脚步声很是嘈杂凌乱。
    韩壁蹙眉,“看看何事?”
    有人看了一眼,“韩相,工部来人了。”
    工部十余官吏,齐刷刷的进了值房。
    十余人两眼放光,其中一人问道:“这是谁弄出来的图纸?”
    韩壁目光转向杨玄。
    那官员扬着手中的图纸,“这织机竟然在我南周的织机之上,又多了改进,老夫只是看了一眼,多年的疑惑便迎刃而解。老夫敢问,这是谁的手笔?老夫当行弟子礼请教。”
    杨玄看向韩壁。
    “这是大唐的友谊。”
    韩壁看向去问话的官员,官员用力点头,面色惨白。
    大唐竟然早就有了这等织机,若是他们全数铺开,南周的布匹卖给谁?
    神灵在上!
    南周的布匹产业不但关系到作坊和布商,还有无数人家的饭碗。
    若是这个饭碗被打破,南周的国势将会衰弱。
    韩壁面色铁青,旋即大笑。
    “哈哈哈哈!”
    外面,有人在低声给孙石介绍情况。
    孙石听完,看了旁听的太子一眼,“此事要果断!”
    年崧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大唐为何不自己弄?”
    里面的杨玄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说过,这是来自于大唐的友谊。”
    这是卷轴里最低级的纺机图纸,杨玄并非不想弄出来,但他更想等自己在北疆能拥有话语权之后,再用更好的织机来造福北疆。
    纺织业关联千家万户的利益,只此一项,就能让他在北疆成为万家生佛!
    所以!
    压住!
    先抛出一个古董来镇压南周,谋取政绩。
    脚步声传来。
    一个老人走了进来,目光炯炯。
    “贵使,道歉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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