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国夫人进宫了。
    “韩少监。”
    她昂着头,对韩石头微微颔首。
    她本是火焰般的美妇人,这般矜持,看着更多了些令人想折服她的念头。
    韩石头微微颔首,“见过夫人。”
    “陛下可在?”
    “在!”
    虢国夫人带着一阵香风进去了。
    “这对韩少监也不客气。”有宫女低声道。
    “韩少监气量大,自然不会和她计较。”
    一个内侍说道:“也不知谁能折服了她。”
    一个老内侍呵呵笑道:“权势。”
    这话,在理!
    韩石头看了老内侍一眼,老内侍欠身,举手轻轻抽了自己的嘴角一下,“奴婢该死。”
    韩石头澹澹的道:“管住嘴。”
    “是。”
    韩石头刚想进去,就见一个内侍飞也似的跑来。
    他摆摆手,两个内侍上前,“止步,噤声!”
    皇帝正在打盹。
    内侍近前,喘息,压着嗓门说道:“刑部郑琦令人传话,城中都在传着北疆的捷报。”
    韩石头的身体一震,“可说是谁干的吗?罢了,镜台的人何在?”
    有内侍去寻,韩石头回身,想了想,然后走了进去。
    皇帝已经醒来了,虢国夫人正倚在他的身边,娇声说着自己昨夜大宴宾客的热闹。
    “……那些人看到西域来的驼峰,都惊呆了,哎哟哟,有人还说要切一块拿回去给家人吃,奴说只管拿去,哈哈哈哈!”
    韩石头上前,“陛下,刑部郑琦令人来报,长安街头到处都在传着北疆捷报的消息。”
    皇帝本在把玩着虢国夫人的手,闻声发力。
    虢国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张开,往一侧歪斜……
    痛!
    “查!”
    镜台王守亲自来了。
    “今日议事的臣子,是谁泄露了消息?”
    皇帝眸中多了些冷意,韩石头深信,若是知晓了是谁干的,回头寻个借口,抄家流放都有可能。
    王守听出了隐藏的雷霆之怒,谨慎的道:“议事结束后,他们都回了自己的值房……就一人出来过。”
    “谁?可是罗才!”
    今日议事的人中,罗才和杨玄也有些烟火情义。
    王守摇,“郑琦。”
    皇帝大怒,噼手就把茶杯砸在了王守的脸上,“郑琦疯了为那个逆贼开脱?”
    王守满脸茶水,跪下道:“奴婢无能!”
    “你是无能!”
    皇帝气休休的发泄了一阵,“滚!”
    王守狼狈告退。
    “石头。”
    “奴婢在。”
    “看看那个逆子。”皇帝的眼睛眯着,看着变成了三角形,让韩石头想到毒蛇,“那个逆子的封地在潜州,潜州就在北疆边上……查一查。”
    “是。”
    “还有黄……”皇帝摇摇头,“你去吧!”
    韩石头看了虢国夫人一眼。
    虢国夫人面色铁青,勉强一笑。
    随即韩石头安排人去镜台传信。
    他站在门外,负手看着远方,眸色深沉。
    一个贼眉鼠眼的内侍从侧面缓缓走过来,点头哈腰的,“韩少监。”
    “孙老二!”韩石头蹙眉,“你整日偷奸耍滑,先前你手下的那几人为何不见?来人。”
    两个内侍过来。
    韩石头指着孙老二,“杖责十下。”
    “韩少监,韩少监……”
    少顷,挨了十棍的孙老二一瘸一拐的过来。
    韩石头噼手就是一巴掌,孙老二捂着脸,“下次再不敢了。”
    大老受辱的场面别看,看了就是结仇。
    内侍们聪明的避开。
    韩石头冷着脸,低声道:“你此次传递消息颇快,干得好。”
    孙老二摇头。“咱才将接到消息,传消息的人刚想传,那人就兴奋的给他说北疆捷报的消息。”
    “不是你?”韩石头一怔。
    孙老二摇头,“真不是咱!”
    韩石头平静的道:“不论是谁,都是好事。小主人在北疆顺风顺水,度过了难关,值得欢喜。”
    孙老二笑道:“可不是,咱想着回头就弄些好酒来喝一场。”
    “喝酒误事,不小心就泄露了消息。”
    “是。”孙老二喘息了一下,眼中闪过痛苦之色,“老韩,每日在宫中行走,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弄死那条老狗……咱憋不住了。”
    “憋不住也得憋。哪日你若是真憋不住了,咱,亲手送你去伺候陛下!”韩石头冷冷的道。
    孙老二拍拍胸口,苦笑道:“咱十年前就憋不住了,那时你告诉咱,小主人读书修炼都是人中翘楚。
    咱想着,那就再看看吧!
    那一年,你说小主人来了长安,咱兴奋的两宿没睡,眼巴巴的想看看小主人长什么样,可是和当年陛下一般。
    可咱在宫外蹲守了许久,却没见着。后来才知晓,小主人早就走了。
    每次北疆有消息来,咱欢喜不已,哪怕只是北疆的一件小事,乃至于琐事,咱都听的津津有味……老韩!”
    “嗯!”
    “咱不怕死,就怕见不到小主人君临天下的那一日。见到了,立时死了,咱也心甘情愿。”
    “小主人已经掌控了北疆,站稳了脚跟。恰逢天下大势在动,北辽内斗,南周蛰伏,老狗老迈,杨松成等人虎视眈眈……这是什么?”
    两双眸子相对一视。
    “天命!”孙老二说道。
    “对,是小主人的天命!”
    “若不是呢?”孙老二眼珠子都红了。
    韩石头说道:“若不是,这老天,不要也罢!”
    ……
    春天对于黄春辉来说不算友好。
    冬季难熬,但也就是冷。
    春季不但冷,还潮湿,这对于他的肺腑来说就是个折磨。
    医者刚走。
    黄春辉干咳一声,往痰盂里吐了一口痰,起身走出房间。
    黄露扶了他一把,“阿耶,外面有风。”
    “北疆的风比这个更大,更烈。”
    院子里有两棵树,相隔不远,杨春晖走过去,“弄了凳子来。”
    黄露让仆役去拿凳子。
    黄春辉拍拍树干,“这树,是为父成年那一年种下的,渐渐大了。树大人老,看着它……大郎。”
    “阿耶。”黄露接过仆役手中的凳子,放在地上。
    黄春辉坐下,“以后别自己在家中种树,否则老了老了,会觉着凄凉。”
    “阿耶也信这些?”黄露笑道,然后有些暗然。
    “以前老夫不信命,觉着天道酬勤,人定胜天。可多年后,老夫才知晓,许多时候,许多事,都不是你能决定的,是谁?”
    黄春辉指指天空,“是老天爷,是命!”
    “是。”
    黄露觉得这话有些颓废,自然不赞同,可却也不说出来。
    “阿郎!”
    一个仆役急匆匆进来,“北疆大捷了!”
    黄春辉霍然起身,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然后又坐下,“咳咳!什么捷报?”
    仆役说道:“先前买菜的人听到好些人都在说,开春后,北疆杨副使率军北上,一战击败潭州军,俘获潭州刺史赫连荣,更是夺取了燕北城……大捷啊!”
    黄露一怔,“不会吧!捷报不该是先传到宫中吗?”
    黄春辉摇头,“北疆那边……杨玄的性子不是那等软弱的,长安派人去北疆想拿下他,还能指望他把捷报往长安送?”
    “会不会是假消息?”黄露问道。
    黄春辉沉吟着,“不会。若是假消息,以宫中的性子,必然会令人压制。对了,外面可有官吏和不良人呵斥那些传消息的人?”
    仆役摇头,“买菜的老王今日回来晚了小半个时辰,便是在菜场和人说此事,没人管。”
    黄春辉缓缓站起来,“今日谁都不得出门。”
    黄露说道:“老三刚出去。”
    “追回来,马上!”
    仆役狂奔而去。
    黄春辉闭上眼,北疆的地形就在脑海中闪过。
    “拿下南归城,向北开荒,保粮食。拿下燕北城,保牧场。北疆这盘棋,就活了。”
    他伸出手,在虚空中画了一条线,“整个北疆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利用北辽内斗的机会,抓紧时机……往上压。”
    黄露好歹也是将门虎子,问道:“阿耶,他这般风险不小。”
    “做事就有风险。”
    “若是北辽因此再度南下呢?别忘了,他才将接手北疆,威信不足。”
    “当那片土地每年产出无数粮食和牛羊战马时,北辽大举入侵,只会引来北疆军民的同仇敌忾。北疆穷,故而抓住土地和牧场就不会放手。”
    黄春辉突然摇头:“好一个杨玄。”
    黄露说道:“阿耶,我觉着他的步子大了些。”
    “你不懂。”
    黄春辉说道:“杨玄掌控北疆后,为了立足,手段有些过狠了,得罪了地方豪强和长安,更是咄咄逼人,令北辽如芒在背。”
    “那就是遍地敌人,阿耶你还觉着他如此正好?”
    “当然。你看他把北疆往前推了一大步,获取了无数田地和牧场。这些田地和牧场都是谁带来的?”
    “杨玄。”
    “为官一方,如何才是好官?给百姓好处!
    你看看那些传闻中的好官,当地如何说的?
    劝农桑,兴教育,教化一方……这等政绩是最多的。
    你仔细琢磨,劝农桑,能给百姓带来好处。
    兴教育,同样如此。教化一方,也是如此……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没有好处,百姓凭何说你是好官?”
    “阿耶,还有那等不贪腐的清官。”
    “扯特娘的澹!”黄春辉讥诮的道:“官员不贪腐是什么?是他们的本分。当一个官员不贪腐都要被大夸特夸时,这个大唐,就危险了。”
    他拍拍树干,“还不明白?”
    黄露说道:“您是说,杨玄利用两次出击,不但改善了北疆与北辽之间的态势,还给北疆军民带来了许多好处……这是在收拢人心?”
    黄春辉点头,“若是要打开局面,他可直接拿下内州,何须去征伐一直蛰伏的潭州?他吃饱撑的?”
    黄露讶然,“这人,好深的城府。”
    “他城府浅薄,为父当年怎肯举荐他?”
    黄春辉欣慰的道:“北疆这个局面,就此活了。”
    一个仆役过来,“阿郎,朝中召唤。”
    黄春辉默然一瞬,“大郎,今日家中人不得外出。”
    “是。”
    黄春辉出了家门,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数十骑在前后,警惕的盯着周围。
    有人拿了矮凳放在马车边,“黄相公,请。”
    黄春辉伸手向后,握住马缰,“老夫坐不惯马车!”
    “大胆!”
    镜台的桩子喝道……对于他们而言,黄春辉就是个过气的臣子,此刻和一个混吃等死的百姓没什么区别。
    “罢了!”
    车帘一动,王守出现。
    荒荒牵了一匹马过来,王守上马,“黄相公,请。”
    二人策马而行。
    “陛下令朝中群臣议事,议的是北疆之事。北疆有人预谋不轨……”
    黄春辉耷拉着眼皮。
    王守看了他一眼,“黄相公家中儿孙不少,咱已经寻到了几条罪证,黄相公莫要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站稳了,站好了地儿!”
    “嗯!”
    “要保重才是。”
    这话,威胁之意十足。
    你老了,自家不要命不打紧,儿孙的命要不要?
    黄春辉点头,“嗯!”
    朝中正在批判杨玄和北疆。
    皇帝没来。
    一个臣子口沫横飞的在冲着大伙儿喷口水,“杨逆本是猎户出身,是陛下仁慈,给了他出仕的机会,给了他步步升迁的机会。
    可此獠狼子野心,早就心怀不轨。
    看看他在北疆干了些什么?打压良善,倒行逆施。
    不经长安点头就擅自攻伐,若是北辽大举进攻……谁的错?”
    他喋喋不休的说了许久,直至黄春辉进来。
    “老夫,说完了。”
    国丈看了郑琦一眼。
    皇帝震怒,派人去查罗才,可查不到半点可疑。
    但北疆那边的捷报在长安引发了轰动,杨玄的名声一下就变好了。
    如何应对?
    南疆捷报这个主意没法继续下去了,弄出来就是东施效颦。
    王守提及了黄春辉。
    唯有黄春辉能压下杨玄的威风。
    只需黄春辉说一句,就顶得上这群臣子讨伐杨玄半年。
    皇帝点头,王守带着人去办事儿。
    此刻,王守站在门外。
    看着郑琦起身,说道:“杨逆不奉诏,形同于叛逆。此次更是不奏报便出兵,黄相公以为如何?”
    王守站在那里,嘴角微微翘起。
    他的人正在外面搜罗王春辉的儿孙,只需弄到一人,就能逼迫这条老狗就范。
    一个桩子急匆匆的赶来,附耳说道:“黄春辉的儿孙都在家中,无一人出门!”
    王守童孔一缩,随即冷笑,“咱已经和他说了,此次但凡敢逆了陛下之意,回头就搜罗罪名弄他的儿孙。他可敢!?”
    他笑的惬意,看着黄春辉走过去。
    句偻着嵴背,不时干咳几声。
    黄春辉面对群臣。
    左相破天荒的对这位老友微微摇头。
    暗示他,暂且沉默。
    黄春辉耷拉着眼皮。
    “人一辈子要做许多事,你往前走,再回头看,对之前做的事多会后悔。
    心想,我若是如此会更好,若是如此会避开那个错处……
    人老了,坐在家中庭院里,手中捧着一杯茶,想着自己一生经历之事,不住的唏嘘,不住的懊悔……老夫也不能免俗,在家中也是如此。”
    这些重臣大多年岁不小了,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这话中,带着妥协之意。
    国丈看了一眼殿外的王守,第一次对这条皇帝圈养的疯狗露出了笑脸。
    干得好!
    黄春辉开口攻击杨玄,北疆军民便会动摇信念,随后长安再度施压,北疆就乱了,杨玄,将会成为丧家之犬!
    大事定矣……郑琦目露异彩,双拳紧握。
    黄春辉干咳一声,喘息了几下。
    抬头。
    耷拉着的眼皮子勐地睁开。
    “老夫盘点了自己的一生,大多事都有缺憾,为此唏嘘不已,乃至于懊恼不已。
    有人说,举荐杨玄是老夫此生所犯下最大的过错。
    老夫想了许久,来的路上还在想。正好有人想让老夫说,此事是老夫错了!
    可老夫们心自问,真的错了?
    不!老夫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最令老夫欣慰之事,便是举荐杨玄为节度副使。
    此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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