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有些沉默。
    王老二忍不住,低声问老贼,“老贼,怎地有些不对?”
    老贼看了裴俭一眼,“赵氏靠的便是厮杀的手段才成了世家门阀中的一员,可周俭今日却击败了赵嵩。而且,上次他领军厮杀,兵法也了得。这么一个人,你觉着能凭空冒出来?”
    王老二都囔,“问呗!”
    “不好问!”老贼觉得这事有些尴尬,“问了他若是不肯说,或是搪塞,那以后就没法呆了。”
    “你们做事就不爽利!”
    王老二策马上前,“老周,你就没话和郎君说?”
    你妹的老二……老贼捂着脸,心想,哪有这般逼迫人的?
    无论如何,周俭能在今日击败赵嵩,而不是保留实力,就说明此人对杨玄没有恶意。
    既然如此,就该私下旁敲侧击才是。
    周俭看了王老二一眼,温和的笑了笑。
    “也好。”
    王老二回头看着老贼,没说话,但那得瑟的劲头啊!
    看看,我说了什么?
    老贼放开手,觉得自己的阅历在王老二这里不管用。
    屠裳说道:“谁能拒绝老二呢?”
    周俭也不能。
    杨玄心中微动,但一言不发,直至回到家中。
    他进了书房,随后是裴俭。
    “郎君,我在外面盯着。”
    老贼很有眼力见。
    “我上屋顶!”
    夏夜在屋顶吹风真的舒爽,王老二一跃而上,仰头躺着,拿出肉干往天上抛,然后张嘴接住。
    “需要茶水吗?”
    杨玄觉得裴俭需要平静的一下心态。
    裴俭摇头,“其实,我知晓郎君对我一直有些猜测。”
    “嗯!”
    这么一个好手竟然是个无名小卒,杨玄老早就觉得不对劲。
    但黄春辉两次郑重的把周俭介绍给他,说明此人可信。
    可信归可信,杨玄却不能接纳他进入这个小圈子。
    毕竟,那些事他连黄春辉都不能说。
    烛光摇曳,屋外微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
    “那一夜也是如此微风习习。”
    裴俭说道:“我正在家中,就听到外面有马蹄声,接着喊杀声震天。我赶紧出来召集了家中的护卫,自己上了屋顶,远远看到宫城方向火光冲天……”
    这是……宫变?
    那么,周俭原先是长安人!
    为何来到了北疆?
    杨玄摩挲着茶杯,目光平静。
    裴俭说道:“晚些,金吾卫出动,喝令百姓不得出门……我想,必然是宫中生变。”
    杨玄算了一下他的年纪,那么,应当是李泌发动第一次宫变,逼迫武皇退位的那一夜。
    “天明,我令人出去打听消息,说是武皇病重,无法理事。令太子监国……”
    帝王到死的那一刻都不肯丢下手中权力,杨玄记得随后武皇就驾崩了。
    “我写信去告知家父,本以为会收到来信,可没想到,来的却是家父。”
    “家父带着护卫到了长安,回家就令我等收拾些衣裳干粮,钱财都只是带了些,大多丢弃。”
    这……
    杨玄的心勐的一跳!
    “家父出了前门,令护卫抓住盯梢的十余人,当即斩杀。随后令护卫在坊中策马疾驰。
    趁着这个乱糟糟的机会,我等出了后门,一支车队在等候,竟然是胡商。
    我知晓宫变后,城门把守会格外严苛。可没想到的是,检查的军士掀开车帘看到我等,竟然视若不见。”
    “随后我带着家人专走小径,或是翻山越岭。路上遇到过追杀的,遇到过贼人……
    到了北方时,剩下的护卫冲着长安方向跪下自尽。”
    裴俭虎目含泪,“那一刻,我知晓,阿耶……定然是走了。”
    杨玄喝了一口茶水,努力让在脑海中盘旋的那个名字更清晰一些。
    “随后我令人去打听。就在我等走后的当日,家父进了宫城,与武皇相对饮酒。随后武皇驾崩。接着,家父带着护卫突然消失。随即有军队冲入家中……”
    “就在那些人气急败坏时,家父出现在了皇城之外。皇城警钟第一次敲响,便是因为家父!”
    杨玄点头,“皇城敲响警钟,必然是敌军破城而入,差不多到了亡国时刻。”
    “是啊!”裴俭说道:“当时的监国太子,以及当今皇帝一起登上城头,看着家父,竟然惶然。”
    裴九!
    杨玄握紧拳头,想到了那个康慨悲歌的前辈。
    “家父一刀震动皇城,随后持刀自尽,说,当下黄泉为武皇开道。”
    杨玄起身,“你姓裴?”
    裴俭点头,“是。我并非有意瞒着副使。”
    “你担心我没有和长安翻脸的勇气,或是担心我以后会为了讨好长安,而把裴氏的后人交出去?”
    “这些年,我带着家人一直在桃县深居简出,直至那一日,黄叔父说可以出来了,我这才走出家门。”
    杨玄问道:“那你今日为何不怕?”
    “副使纵火烧了杨家,更是驱使玄甲骑冲杀进去,从此后,副使与杨氏再无和好的可能。
    杨氏与皇帝看似暗流涌动,可千年的世家,百年的帝王。
    杨松成身后势力庞大,副使从此唯一的一条路便是在北疆。”
    所以,他今日不再掩饰,全力出手。
    裴俭看了杨玄一眼。
    杨玄喝了一口茶水,显得很是从容,压根没有发现麾下是皇帝死敌的忧愁,裴俭心中不禁一松。
    “你父亲……可惜了。”
    每每听到裴九的事迹后,杨玄都会悠然神往,恨不能跨越时空,去看看那豪迈侠气的裴九郎。
    “家父当时仅有两条路,要么不回长安,在北疆自立。要么就只能……一死。”
    “为了北疆,你父亲……”杨玄叹息。
    “不只是为了北疆。”
    咦!
    杨玄蹙眉,“为何?”
    裴俭说道:“李泌年轻时曾挨了家父一巴掌。”
    杨玄:“……”
    “当时他因一事惹怒了家父,家父说他看似豪迈,实则阴郁,就是个小人!”
    “这话,说的没错。”
    豪迈侠气的人不是棒槌,只是性子使然。
    外界都在说裴九自尽是对武皇忠心耿耿,可这里面竟然还有这等内幕。
    裴九的自尽,为的是武皇,也为了这个天下。
    他若是自立,大唐随后就会陷入内战中。
    内战连绵,北辽、南周,乃至于洛罗都会顺势出击。
    中原将会再度沦为异族的跑马场!
    裴九!
    杨玄仰头干了茶水。
    “好一条汉子!”
    裴俭拱手,“请副使责罚。”
    ——你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了。
    “你这份豪迈倒是和你父亲一样。”
    杨玄颔首,“改口吧!”
    裴俭,“……”
    “叫我郎君!”
    这便是进了核心的小圈子……裴俭没想到这般顺利,犹豫了一下,“郎君不担心因我得罪皇帝吗?”
    杨玄微笑,“我也有个故事。”
    他坐正了身体。
    “李元之前的太子人称睿智,可却莫名其妙的被污为调戏帝王嫔妃,被废。”
    裴俭:“……”
    “别着急。”
    杨玄笑了笑,“随后,帝后中毒倒下,宫中赐了毒酒,鸩杀了废太子。”
    裴俭依旧懵的。
    “废太子有四个儿子,长子在李元登基后病逝,次子和三子被幽禁在长安城中。”
    裴俭蹙眉。
    他没听出来这个故事的含义。
    “就在废太子被鸩杀之前,他令宫人带走了自己最小的一个孩子。”
    杨玄跪坐在那里,目光深邃的看着裴俭。
    “我,便是那个孩子!”
    瞬间,杨玄在北疆的所作所为都被裴俭回想了起来。
    往日不解之处,瞬间因为身份的变化而豁然开朗。
    还有黄林雄等人的神秘。
    原来,郎君是孝敬皇帝之子。
    原来,他一直在处心积虑掌控北疆。
    裴九当年说过,孝敬皇帝的死不简单。往后在桃县隐居的日子中,裴俭思忖过当年许多事儿。
    其中就有孝敬皇帝的往事.
    结合李泌父子发动宫变,以及后续清洗孝敬皇帝一脉官员将领的手段,裴俭知晓,李泌父子在孝敬皇帝被废和被鸩杀中,定然不干净!
    而杨玄拼命也要执掌北疆,拼命也要和长安翻脸,毫无疑问,便是想报仇!
    裴俭跪下。
    老贼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那个雄壮的男子低下头,恭谨的道:“见过殿下!”
    ……
    是夜,杨玄睡的很安稳。
    可外面却炸锅了。
    “赵嵩挑衅,被杨玄的随从击败。”
    杨松成得了这个消息后,“可是宁雅韵?”
    “宁雅韵并未出手。”
    杨松成澹澹的道:“赵氏,要没落了。”
    ……
    皇帝接到消息时正在看地图。
    他看着北疆那一块,说道:“北疆多豪杰,当为朕所用!”
    韩石头欠身,“天下都是陛下的,天下豪杰,自然也该为陛下效命。”
    皇帝突然回身,“今日有人建言,杨玄可为北疆节度使,你以为如何?”
    自然是好事儿……韩石头说道:“那些逆贼!”
    他不肯表态,这在皇帝看来便是不肯干政。
    “此人令朕有些意外,竟然是王氏的人。有趣,周氏不为女婿谋划,王氏却出手了。这是,合流了吗?”
    这是避嫌吧!
    韩石头如是想。
    可第二日,就有奏疏送进来。
    “中书侍郎周遵建言,杨玄以节度副使之身统御北疆,文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武能压制北辽……可为北疆节度使。”
    皇帝拿着奏疏,嘴角微微抿着,有一丝讥诮之意,“国丈那边怎么说?”
    送奏疏来的内侍说道:“国丈没说话,不过,刑部郑尚书说杨副使太年轻,且桀骜,当再磨砺一番。”
    皇帝不置可否,“朕,知道了。”
    随即,镜台来报。
    “陛下,杨玄往黄家方向去了,还带了不少礼物。”
    “黄春辉?”
    “是。”
    皇帝低头看着奏疏,“两个乱臣贼子,当诛!”
    ……
    杨玄带着礼物,也没遮掩,就这么来到了黄家。
    门子开门,见到他愕然一瞬,“杨副使……”
    这不是黄家在北疆的门子吗?杨玄一看也乐了。
    “去禀告相公,就说我来了。”
    杨玄笑眯眯的道。
    门子热情的道:“杨副使进来歇歇脚吧!”
    “不必了。”
    门子一路小跑着进去。
    黄春辉正在教授小孙孙读书,见门子兴奋的跑来,就摇头,“他该在临走前再来。”
    “阿郎,杨副使来了。”
    黄春辉起身,“大郎去迎一迎。”
    “是。”
    黄露对杨玄也颇为好奇,闻言起身去了前面。
    到了前面,就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负手仰头看着屋宇,随和的对身边人说着些什么。
    只是偶一转眸,威严油然而生。
    “见过杨副使!”
    黄露拱手。
    “是世兄吧!”
    杨玄主动把自己降低了一辈。
    黄露笑道:“家父在等候,请。”
    “冒昧而来,失礼了。”
    二人一路进去。
    前面一进院子看着简单,进了后面后,就突然幽静了起来。
    黄春辉就站在一棵树前,负手含笑看着杨玄。
    杨玄郑重行礼,“见过相公!”
    看着这个自己提拔起来的年轻人,黄春辉颔首,“许久未见,见到你越发稳重,老夫很是欢喜。”
    二人寒暄了几句。
    “老夫听闻潭州刺史被你擒获了?”
    “是。”
    杨玄说了那一战的情况。
    黄春辉欣慰的道:“由此,陈州的局面就打开了。那一片牧场能让北疆不乏肉食,更不乏铁骑。”
    “是。”
    杨玄又说了些攻打内州的情况。
    “北辽内部纷乱,正是进取的好时机,你抓的不错。”
    黄春辉频频点头。
    “你对北辽是个什么打算?”
    “一直压制,蚕食。”
    “明白了。”黄春辉说道:“若是大举进攻,北辽内部的矛盾会被暂时搁置,齐心对外。蚕食,不知不觉,让他们不知晓疼痛。”
    他有些怅然的道:“老夫能想象得到那等金戈铁马,哎!可惜啊!看不到喽!”
    杨玄劝慰了几句,黄春辉却转移了话题,“家中孩子如何?”
    “是个调皮的!”杨玄说起了阿梁,黄春辉不时抚须微笑,偶尔大笑,但没咳嗽。
    到了最后,二人默然。
    杨玄知晓,黄春辉此刻只需说一句:来长安吧!
    然后,皇帝就会对他一改前观。
    “老夫知晓你不能久留。”
    黄春辉莞尔,“否则,外界怕是会猜测你我在合谋造反。”
    杨玄也笑了,然后肃然道:“请相公训示。”
    黄春辉看着他。
    “老夫会在长安看着你,看着你,声名鹊起;看着你,威震一方!”
    “是!”
    “记住!”黄春晖起身。
    杨玄起身,微微欠身,以示对他接下来的话的尊重。
    黄春辉开口。
    “皇帝不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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