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州廨外,百余军士按着刀柄,目光炯炯。
    一个军士走到大门内,伸手,有人过来为他解甲。
    甲衣尽去,青衫洒脱。
    林骏看了一眼天空,“夜色不错。”
    夜色对于文青的人来说便是灵感,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杀人的好时候。
    林骏突然问道:“到了吗?”
    身后,有人说道:“到了。”
    林骏摆摆手,里面有人喊道:“抓住他!”
    噗噗噗!
    衣袂摆动的声音传来,一个黑影从州廨中飞掠而去。
    “抓住他!”
    一队军士跑出来,喊道:“抓刺客!”
    门外的军士骚动了起来。
    “什么刺客!”
    “抓住那人!”
    黑影落在了斜对面的屋顶,长笑道:“鹰卫时常嘲笑我锦衣卫无能,今日一击,当令那个寡妇变色,哈哈哈哈!走了!”
    “什么?”
    外面的军士们傻眼了。
    “别驾!”
    王波冲了出来,眼眸通红,“使君遇刺,抓住那人!”
    乱了。
    林骏就在门内,听着脚步声远去。
    “那一队军士!”林骏轻轻挥手。
    “领命!”
    王波过来。
    “使君!”
    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毒手,毋庸置疑,这人无耻!
    但无耻的人才好用!
    无耻谄媚的人更好用。
    无耻谄媚的人多圆滑,上位者一句话,他们就会揣摩,然后做的比谁都出色。
    而且,他们的恭谨,他们的溜须拍马,他们的察言观色,都能令上位者心情愉悦。
    人嘛!
    做了高官,做了权贵,追求什么?
    不就是那种人上人的优越感吗?
    活着不就是追求一个心情愉悦吗?
    看百姓敬畏看多了,觉得无趣。
    而且双方距离遥远,没什么直观感受。
    但身边有几个谄媚无耻的人,那种无微不至的吹捧和马屁,以及体贴入微的办事方式,真的令人觉得自己便是神灵。
    严于律己固然好,但有几人能扛住这等优越感的诱惑?
    一个眼神,事儿马上就给你办好了。
    一句话,马上恭谨给你安排好。
    王波就是这等人。
    林骏觉得心中愉悦之极,仿佛苍穹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这便是人上人的感觉来了,再进一步,就会觉得自己是老天爷的私生子,意气风发。
    他深吸一口气,把厌恶隐住,“后续,开始吧!”
    “领命。”王波应了。
    “知晓如何做吗?”林骏问道。
    王波谄笑,“锦衣卫的密谍刺杀金使君成功,北疆大军即将到来……
    金使君临去前说了,要请林使君来守护辰州,守护……辰州军民。下官无能,只能令人去请使君前来。
    使君顾虑重重,担心被宁兴误会,下官派去的人嚎哭,以自尽相威胁,使君这才无奈前来……
    使君为我辰州忍辱负重,下官……感激不尽。”
    真特么的!
    林骏难得想骂脏话,摆摆手。
    就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是!”
    王波点头哈腰,屁颠屁颠的去了。
    看着,竟然不像是个人!
    哦!
    原来,优越感就是这么产生的吗?
    林骏有些领悟。
    王波带着自己的心腹到了南门,守军此刻已经得到了消息,正有些六神无主,见他来了,如蒙大赦。
    “别驾,别驾,使君可还好?”
    王波在马背上哽咽,“使君,已然不治……”
    “啊!”
    城头的将士,慌了。
    这时候若守将威望高,还能强行把士气拉起来。
    可守将自己都懵了。
    王波嘴角微微翘起,骂道:“杨狗歹毒,竟然令锦衣卫好手刺杀使君,这个大仇,当报!”
    “狗贼!”
    “可惜了使君啊!”
    “咱们该怎么办?”
    金恒一去,辰州最大的便是王波。
    “打开城门。”
    “作甚?”守将例行问道。
    “那锦衣卫的刺客说,下一次进城,便是辰州的主人。”王波面色难看。
    守将愕然,“这是……这是要攻打辰州?”
    “你说呢?”
    城门打开。
    王波的心腹带着百余骑出去了。
    ……
    凌晨,来了一队骑兵。
    “打开城门。”
    林骏就在城头,一身青衫。
    王波愕然,“这是哪来的……下官错了。”
    这是林骏的麾下!
    可不是说好了,要三请四请才来的吗?
    使者还没到泰州呢!
    怎么就上门来了?
    他看了林骏一眼,“打开城门。”
    他知晓,这是林骏的手段……也就是说,林骏连他都不信。
    城门打开,千余骑缓缓而入。
    城中长街上,数百人从巷子里涌了出来。
    为首的,便是沈长河。
    若是王波反水,此刻这数百人将会抢夺城门。
    每一个环节都想到了。
    王波哆嗦了一下,心中那点儿小心思,尽数消散。
    他主动下城,冲着守将喝道:“是老夫令人去请的人马。”
    守将说道:“这不是泰州人马吗?”
    王波冷冷的道:“怎么,有问题?”
    守将被他冷冰冰的目光吓到了,“没,没问题。”
    你的命,不错!
    骑兵进城,随即控制南门。
    稍后,源源不断的军队赶到。
    数千骑在南门后掉头,面对城头。
    城头上,林骏一袭青衫,负手而立。
    数千骑行礼。
    “见过使君!”
    清晨的风从城头上吹过,吹动了青衫。
    沈长河低声道:“大事定矣。”
    “马上掌控辰州军,将领大部清理干净,不要杀人,免得激怒陈州军将士。客气些,就说,锦衣卫在城中收买了不少文官将领,只是请他们去协助查清此事,事后再回来。”
    “是!”
    到时候以林骏的心腹去接手军队,安抚中下级将领,如此,人心初附。
    “晚些,告知他们,宁兴大怒,以辰州官员将士通敌为由,准备大清洗。明白吗?”
    林骏看着沈长河,“我们必须要逼迫这些军民站在咱们一边。”
    “断掉他们的后路!”沈长河点头,“若是有刺头,当即处置了就是。”
    林骏站在城头上,看着东方缓缓浮起的朝阳,微笑道:“叔父的使者说,令我暂且蛰伏。只需五年,便能度过这个难关。到时候定然让我统御大辽南方。
    可人有几个五年?他自己能否坚持五年尚且难说……
    再有,我沉寂五年,其他人却不会。此消彼长,这是要断掉我上升的通道。这,如同杀我父母!”
    可林雅不正是您的父亲吗?沈长河心中一颤,“相公那边,怕是被人蒙蔽了。”
    “他若是轻易便被人蒙蔽了,这些年如何能活下来?”林骏讥诮的道:“而且,还熬死了先帝,眼看着,有些能熬死赫连春的意思。”
    沈长河苦笑,“看来,相公是有了新打算。”
    “他喜欢把一切都掌控在手中,而我,却最不喜被人操控。”林骏冷冷的道。
    “那……这一切都发端于使君拿下泰州。”
    “怎么,觉着我拿下泰州冲动了?”
    “不敢!”
    “无需遮掩。”林骏说道:“看事,要看大气些,你看……”
    林骏伸手画了一个大圈,仿佛把整个世间都划了进来。
    “宁兴本是均势,若是一切不变,五年内依旧如故。如此,叔父便支持我来南方……这并非是一心想栽培我。你自己想想,他的麾下可有这等人才?”
    “这是……无奈之举!”沈长河仔细想了想,“相公想用南方来破局,想来想去,只有使君最为合适。”
    “我来南疆,便是要打破当下的僵局。可谁曾想,对面的杨玄也不甘寂寞,出手就是大手笔。”林骏自嘲的道:“我本以为少说能有来有往,可我低看了他,高看了内州、坤州守将。两州一丢,宁兴震动。这时候,局势就变了,叔父对南方的需求,也没那么迫切了,明白吗?”
    狡兔死啊!
    沈长河其实早有猜测,但不敢说,否则就有破坏林骏和林雅之间关系之嫌。
    疏不间亲,这个道理他知晓。
    “若是杨玄不北进,或是北进的慢一些,那么,我还能一点一滴的掌控南方。这个局,说起来便是被他破的。”
    林骏笑的有些无奈,“我一切都算好了,可就是没算到,杨玄那个疯子,竟然敢接二连三的激怒大辽。我至今依旧好奇,他难道真的觉着,自己能扛住大辽倾国之力?”
    沈长河说道:“兴许,长安那边给的压力太大,他需要向外寻求功勋,来赢得天下人的同情和认可。”
    “这是一种说法,但我觉着,不会那么简单。”林骏撇开这个问题,“当下,杨玄攻打龙化州,拿下之后,坤州,龙化州,内州,同样是连成一条线,是头豕,都能看出杨玄在做什么。”
    “三州连成一条线,便护住了北疆腹地。而我大辽的腹地,却袒露在杨玄贪婪的目光中。他若是愿意,此后随时都能出兵攻打。”
    沈长河感慨的道:“当年的一个小县令,如今却成了我大辽的心腹大患,时也命也!”
    “这是能力,和时命有个屁的关系!”林骏摇头,“他下内州时,我的判断是为了保护那片新开垦的耕地。
    他下坤州时,我判断是为了拉起一道篱笆墙,由此,除去陈州之外,北疆就被团团护住了。以往任由我大辽铁骑纵横的广袤原野,变成了北疆的粮仓。
    这个宏大的手笔令人惊叹。我觉着,够了。”
    林骏苦笑,“可没想到,他竟然攻打龙化州,至此,我前面的分析尽数废弃。那个疯子,他哪里是为北疆扎篱笆墙,他分明就是,在觊觎大辽!”
    沈长河只是个谋士,他的格局和主公的地位有关。在征伐舍古人之前,林骏默默无闻,沈长河也随之默默无闻。到了南方后,林骏几次出手惊世骇俗,沈长河这才重新审视了这个世界。
    但,林骏的分析依旧令他的心头仿佛挨了一记重击。
    他急促喘息了一下,“使君是说,他想……击败大辽?”
    “意外?”林骏微笑问道。
    “不是意外,而是,觉着荒谬!”
    这特么的荒谬到家了!
    “前几年还在被动挨打的北疆,如今换个主人,竟然想击败大辽。这个想法刚生出来,我便觉得荒谬。我觉着,自己疯了。”
    林骏嘲讽的道:“叔父的手下不是时常说我是个疯子吗?可如今看来,论疯狂,我比不过杨玄。”
    “杨玄从太平时的经历老夫最近琢磨了一番,激进!”沈长河面色凝重的道:“他每一步都在冒险,灭三大部,到桃县……在桃县,他更是激怒了北疆豪强。为何?
    后续老夫一琢磨,若是他不动豪强,北疆的格局就永远变不了,依旧半死不活。
    豪强被镇压后,他便大权在握,无人能掣肘。
    随后一步步,破三州……急切的仿佛身后有一群狼在追赶。”
    “你也有这等感觉?”林骏问道。
    沈长河点头,“老夫从未见过如此激进的手段,仿佛,不在十年内击败大辽,他便会身陨。”
    “龙化州,希望能守住。”林骏说道:“若是丢了,大辽的麻烦,也就来了。”
    “宁兴三家联手,怕是也有这方面的担忧。”沈长河苦笑,“大辽的局势,竟然被一个外人给撬动了。”
    “不奇怪。”林骏说道:“此后,无论长安如何叫嚣什么杨逆,叫嚣一次,杨玄只需出兵给大辽腹地一拳,在天下人的眼中,长安便格外尴尬。”
    “是啊!毕竟北疆在给大唐的大敌放血,而长安,那位帝王在梨园中玩儿媳妇多年,却无所作为。”
    哒哒哒!
    一队骑兵进城,一个将领上了城头,行礼,“使君,宁兴援军前锋逼近龙化州。”
    林骏问道,“龙化州如何?”
    “北疆军遮蔽严密,我军斥候还无法渗透。”
    遮蔽战场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手段。
    “几日了?”林骏问道。
    “四日了吧!”将领说道。
    林骏双手按着城垛,“再问问,援军前锋行止。”
    “领命!”
    将领下了城头,随即一队队斥候远去。
    一个随从上来,轻声道:“有官吏十余,将领五人被锦衣卫收买。”
    林骏摆摆手,“杀了!”
    城中某个地方,两个真正的锦衣卫密谍面面相觑。
    “说是咱们刺杀了金恒?”
    “可咱倆一直窝在这啊!”
    “这特么的,是谁做好事不留名?”
    城中在清洗。
    斥候没多久归来。
    “前锋后撤十里扎营。”
    林骏回身,叹道:“龙化州,完了!”
    沈长河说道:“宁兴的使者怕是马上就要来了,多半会要求使君退出辰州,否则……”
    “否则翻脸!”林骏微笑,“杨玄破了我的局,如今他大军在侧,若是宁兴援军敢对我三州动手,你说杨玄会如何?”
    “趁火打劫,从侧后给援军一击。”
    沈长河叹息,“如此,三州稳固。可大辽呢?”
    他看了主公一眼,只看到了冷漠。
    最后一缕对大辽的忠心。
    消散!
    林骏轻声道:
    “大辽,关我屁事!”
    他走下城头,走出城门。
    城外,两万骑默然等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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