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冲出城门的那一刻,常圣就知晓自己败了。
    但他想不通。
    按照他的观察,长安城的守军早就烂掉了,金吾卫那点人马抓贼都困难。至于援军,数百年间,谁听闻长安有人谋反?
    守军从上到下早就失去了警惕。
    只需一个突击,此战就定了。
    他听到了有人喊黄春辉。
    一口老血顿时就喷了出来。
    黄春辉!
    那条老狗怎地在这里?
    为了谋反,常圣令师弟德弘常年在外领军操练。
    按理,这一切都不差吧?
    可黄春辉一个过气的老将,一巴掌就把他拍死了。
    骑兵们已经突破了。
    那些由壮丁组成的大军顷刻间溃败。
    常圣看着德弘,无数次他问大军如何,德弘无数次回答:精锐,放之当世不输于任何强军的精锐。
    常圣心中稍安。
    这便是精锐?
    这便是你说的,能轻松击败长安守军的精锐?
    他却忘记了,再多的操练,没见过血,没和敌人厮杀过的,都是菜鸟。
    在北疆,这样的菜鸟会被混编入军中,由老卒,也就是兄长带着他们上阵。
    兄长,许多时候干的便是保姆的活儿。
    这是传承。
    而建云观上下哪有什么传承可言。
    满心欢喜,此刻化为冰雪,从脑袋上浇灌了下来。
    “撤!”
    混乱中,常圣最后看了长安城一眼。
    高大巍峨,不愧为天下雄城。
    城中的帝王,此刻正在冷笑。
    “那条老狗!”
    没人知晓皇帝这话说的是常圣还是黄春辉。
    “他会这般好心?”皇帝的疑心病一发作,就开始猜疑黄春辉恰到好处出现在那里的缘故。
    “盯着黄家,盯着城中。”
    “是。”
    “战况如何?可有增援?”皇帝问道。
    韩石头说道:“还未曾有消息来。”
    “你歇着。”皇帝指指另一个内侍,“去打探消息。”
    “是。”内侍羡慕的看了韩石头一眼,心想果然不愧是韩少监,这一下,能让陛下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孙还亲。
    内侍跑出去,就见两个内侍跑来。
    “捷报,捷报!”
    “住口!”
    内侍止步,低喝:“别惊了陛下,来,给咱说说是哪来的捷报?”
    报捷的事儿,自然是咱来干更好啊!
    内侍打的好算盘,可却不见皇帝走了出来。
    “陛下,叛军溃败,我军正在追杀。”
    “好。”
    皇帝单手握拳,击打着左手手心,“常圣逆贼,务必要活擒。朕,想问问他,为何这般狼心狗肺,不知恩义。”
    说实话,他对常圣和建云观真的够意思了。
    一个二流的方外门派,就是跟随着从龙成功后,坐稳了方外老大的位置多年,手中无数田地人口,什么修炼,分明就是享受。
    还不够吗?
    “人心不足!”皇帝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韩石头时,眸色这才转为温和。
    还是石头最忠心。
    “陛下,国丈等求见。”
    重臣们来了,得知具体情况后,纷纷叱责常圣和建云观。
    可等出去后,郑琦却对杨松成说道:“建云观坐拥无数田地人口,换了谁,也得生出异心来。这分明是陛下养蛊为患啊!”
    杨松成轻声叹息,“老夫不在乎这个,老夫在乎的是,南边石忠唐谋反,北面杨逆大军南下,天下汹汹,此刻建云观谋反,看似不堪一击,闹剧般的收场,可你等想想,这是什么?”
    “内忧外患的危局。”有人惊呼。
    “每逢王朝末年,总是如此。”
    “大唐也沦落如此了吗?”
    自然已经如此了……想到去年年底朝会时,群臣还在赞颂什么大乾盛世,转瞬,却是江山破败的局面,杨松成心中不禁有些茫然。
    他谋划多年,只想让越王登基。
    越王登基,杨氏的权力能再往前一步。
    不谋反的情况下,也只能走这么一步。
    接下来,便是下一代的事儿了。
    杨氏威权重,下一代,兴许会萌生些不该有的念头,可杨松成不准备管。
    想改朝换代,那是你们的事儿。
    老夫这一代人,只管为你等打下根基,剩下的,祸福不知,也不想知。
    这便是世家门阀版本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但,老夫还是为儿孙做了牛马。
    杨松成嘴角挂着一抹自嘲之意。
    现在,他所作的一切都成了空。
    南方沦陷,北方沦陷,帝王就还剩下个关中,以及蜀地。
    但,帝王占据了大义。
    至于局面,当初陈国覆灭,天下草头王混战,世家门阀不动如山,后发制人,依旧轻松打下江山。
    现在,至少还手握关中和蜀地,足矣!
    杨松成心中重新涌起斗志。
    “郑琦。”
    “国丈。”
    杨松成吩咐道:“得提醒陛下,今日幸亏黄春辉在,否则,长安不保。这有功必赏,才是明君啊!”
    这话听着,怎么就带着讥讽之意呢?
    郑琦低声道:“陛下会恼火。”
    “老夫就要他恼火。”杨松成的火气勃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尽显从容在梨园中玩女人,要不要脸?他不要脸,老夫便给他一巴掌。”
    宫中晚些派人去了黄家,赏赐了十万钱。
    “阿耶。”
    一家子欢喜莫名。
    从黄春辉致仕以来,黄家就有些朝不保夕的感觉,吃了这顿饭,兴许下顿饭就得去地底下吃的惶然。
    但皇帝竟然赏赐了十万钱,可见是对黄家改观了。
    大喜啊!
    老妻欢喜的道:“供起来。”
    皇帝赏赐的东西,最恭谨的做法便是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不是要求什么,而是做姿态给皇帝看。
    陛下,臣把你当神灵,够不够?
    黄春辉在院子里靠着大树晒太阳,闻言嵴背在树干上磨蹭了几下,“丢出去!”
    老妻过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烧啊!”
    “丢出去!”
    黄春辉厌恶的看着那堆铜钱,“他的东西,老夫看着恶心!”
    皇帝赏赐黄家的钱被丢了出来。
    杨松成得知后冷笑道:“他以为自己狠抽了黄春辉几巴掌,如今给颗枣就能安抚住?”
    郑琦说道:“那国丈还提醒陛下该赏赐他。”
    “老夫就是想让天下人看看,如今他这位帝王还剩下什么。”杨松成说道:“臣子谋反你可以说是孤例,可黄春辉原先多顾全大局的一人,如今也对他的恩赐弃之如敝履。”
    郑琦心中震惊,“国丈是要……”
    “老夫对他失去了耐心。”杨松成说道:“那条老狗,怕是死之前都不会定下太子的人选,以此来要挟老夫。”
    “老夫便是要告诉他,老夫,不想玩了!”
    ……
    “杨氏为首的世家门阀早已和杨逆结下死仇,他不想玩就能不玩了?”皇帝冷笑,“这是在逼迫朕呢!”
    太上皇喝着酒,身边的宫女递上烤羊排,上面涂抹了蜜汁,看着颜色诱人,他撕咬了一口,缓缓咀嚼着。
    “你已众叛亲离。”太上皇嘴里咀嚼着羊肉,美滋滋的道。
    “朕是帝王!”皇帝澹澹的道:“石逆敢谋反,那是因为他乃异族。”
    “杨逆呢?”太上皇往他心中的伤口上撒盐。
    “王守该死!”皇帝恨不能把王守从乱坟堆里刨出来鞭尸。
    “你有个毛病。”太上皇摇头,“万事都是别人的错,你从无过错。帝王做到这个份上,堪称是刚愎自用。朕,当初眼瞎了。”
    “你的眼,早就瞎了。”
    皇帝冷冷的道:“窦重带着大军南下了,夹谷关易守难攻,有他在,石逆不足为虑。”
    他走出大殿,吩咐道,“常圣那边要尽力抓获的,让天马营也去。”
    ……
    常圣在打马疾驰。
    身后追兵不断迫近。
    “放箭。”
    常圣反手拂袖,卷起几支箭失。
    数骑追上了追兵,“陛下有令,务必要活擒常圣。”
    箭失是不能放了,追兵们开始包抄。
    “围住了。”
    百余骑兵围住了常圣。
    常圣就凭着一柄长剑,在包围圈中来回冲杀。
    “别弄死他。”有人喊道。
    可面对常圣这等高人,你束手束脚的只会送命。
    长剑挥动,三个骑兵被拦腰斩断,接着长剑向身后挥动,人头飞舞……
    无一人能挡住他一剑。
    “闪开!”
    百余骑兵死伤大半,就在此时,援军来了。
    数百骑兵列阵,将领是个莽撞的,喊道:“给老子列阵冲杀。”
    有人提醒,“陛下说了,要活的。”
    “让他自己来抓!”将领瞪着眼。
    “你敢蔑视陛下吗?”
    “草泥马,那老子便回去了。”
    “别啊!”
    将领冷笑,“列阵,冲杀!”
    上位者一句话,下面的人就得付出无数代价。
    但这些代价在上位者的眼中不过是数字而已,不值一提。
    一排排骑兵手持长枪,列阵向常圣冲杀。
    “杀!”
    长剑挥动,长枪的枪杆子整齐被砍断,但剩下的枪杆子依旧捅刺而来。
    长剑再度舞动。
    长枪短了大半。
    骑兵们丢弃长枪,拔出横刀,一个个冲向常圣。
    血光飞溅中,第二排骑兵来了。
    格挡,斩断,避开……
    一个个骑兵或是倒下,或是冲过去。
    身后,常圣浑身浴血,有骑兵们的,也有自己的。
    “杀!”
    他一剑斩杀两人,再度中了一枪。
    骑兵们马不停蹄,轮番冲杀。
    呯!
    战马重重倒下,常圣飞跃而起。
    “放箭!”将领兴高采烈的喊道:“给耶耶弄死他!”
    常圣落地,深吸一口气,勐地挥剑。
    剑光炸裂。
    尘土飞扬。
    所有人不禁伸手挡在眼前,当烟尘散去时,仔细看去。
    以先前常圣所站立的地方为中心,周围五步开外,无一人幸存。
    “我滴神啊!”将领终于不莽撞了。
    因为,剑光方才就在他的身前闪过,差一点,就弄死了他。
    这便是修士。
    可怕!
    “常圣跑了。”
    常圣夺了一匹马跑了。
    这一跑,竟然跑进了延绵的燕山山脉中。
    “封住山口。”将领说道:“令人禀告长安,常圣遁入燕山,要想把他弄出来,至少要万人大军仔细搜索。”
    常圣对燕山再熟悉不过了,半个时辰后,就找到了自己早些时候准备的一个避难所。
    这是个隐蔽的山洞,里面有吃有喝,有衣裳,有兵器钱财,伤药。
    他脱开衣裳,整个上半身都是伤痕,最深的一道在小腹,能隐约看到内腑。
    他用药膏敷在伤口上,深吸一口气,内息运转。
    “能好吗?”
    洞外有人问道。
    “能吧!”
    常圣说道:“为何不进来坐坐?”
    “想,但你的手别摸剑柄,其实,摸了也无用,此刻你伤口一旦崩裂,弄不好内腑都会挤出来,必死无疑。”
    这个声音有些尖刻,常圣干咳一声,“你二人何人?”
    “曹颖。”
    “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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