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那故冉居的厢房之中,周钧吃了些案台上的糕点,权当是晚膳,听着隔间那些欢愉乐声,皱起了眉头。
    撕了两团纸,塞在耳中,周钧吹了蜡烛,早早的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蒙蒙发亮,周钧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洗漱一番,穿戴整齐。
    周钧走出房门,小楼之中静悄悄的,四周只能听见微微的鼾声。
    小心翼翼顺着廊道,来到院门处,周钧刚想走向曲街,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呼声。
    “周令史。”
    周钧扭头看去,只见故冉居的中门处,有一个婢子正在朝自己招手。
    周钧心生疑惑,走过去,只听那婢子说道:“娘子嘱我在此处等着,看见便带您去后院。”
    点点头,周钧跟着那婢子走进后院。
    才入小院,就见解琴笑着等在堂门处。
    见周钧走来,解琴先是行了万福,又从身后婢子那里取来一膳包,朝前者说道:“昨日慢待了周令史,万望勿怪。”
    周钧接过膳包,摇头说道:“解都知哪里的话,那戏本得了二位相携,乃是周某之大幸。”
    听见周钧提起若娥,解琴想了想,转身在前面领路道:“周令史这边请,妾身送您一程,正巧也有些话说。”
    周钧依言跟在解琴的身后,出了故冉居的后门,走到曲街上。
    清晨,见不到什么路人。
    花木和朝露将整条长街点缀的翠色青青,再加上院落中那些升起的袅袅炊烟,让整条北里中曲看起来,就如同平祥桃源一般。
    看着身旁那位形姿婀娜、娴静秀绝的女子,周钧一瞬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解琴一边走一边说道:“北里三曲,众生百态。”
    “有些女子,本来生自清藿涤尘,却也不得不在此处,终日虚与在那笑唱之中。”
    周钧静静听着。
    解琴又说道:“同是中曲都知,那若娥,原姓苏,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娘。”
    “因受了案子的牵连,本家遭了籍没,若娥出自旁户,家中多方打点,总算是躲了俘隶之灾。”
    “哪晓得祸不单行,她家里的大人,后来得了疫,没捱两年,撒手人寰。”
    “家道中落,再加上亲戚欺辱,若娥年幼之时,就被卖到了北里。”
    周钧听到这里,无奈摇头,人世间悲欢事,莫多于言。
    解琴:“入了北里的女子,大多都命不由己,凄然一身。”
    “那若娥却凭着诗才和书画,在北里搏出了一番名声。这些年里,尽有那文人官士,递上红笺,或是求字,或是请面。”
    “若娥心气甚高,对这些人,大多都闭门不见,偶有几个避不开的,也只是敷衍一番。”
    周钧听了疑惑,问道:“既然有这番才情,为何不寻个好人家,早早离开这北里?”
    解琴说道:“她在等一人。”
    周钧:“等人?”
    解琴:“苏家中落之前,家中大人曾指腹为婚,为若娥定了一门亲。”
    “对方乃是颍州的一户大族,家中三郎,名讳钟璋。”
    “那钟三郎才思敏锐,虚心好学,自幼便有『少臻』之雅号。”
    “开元年,钟家也被卷入朝案之中,虽说受了敕罚,但终究还是存了下来。”
    “若娥找到那钟璋,曾言籍贱,倘若退婚,自当理之。”
    “哪料到钟璋见了若娥,又瞧见她的诗词和书画,非但不肯退婚,还发了誓非她不娶。”
    周钧听到这里,说道:“善,难得真心。”
    解琴笑道:“钟璋不仅发誓,还作诗言志,其中有两句,妾身现在还记得。”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流萍与西瓠,早晚期相亲。”
    “那首诗,现在还贴在若娥的床边,早晚自得观之。”
    周钧:“这钟璋倒是个真性情。”
    解琴:“故此,若娥不仅拒了所有的推牒,只接诗词书画的请单。连寻常客人的见面都不愿意,更别说让男子留宿了。”
    周钧点头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解琴说着,看见不远处已是中曲的行门,便行礼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妾身在此便要回去了。”
    周钧提起那一包早膳,对解琴说道:“解都知的一片好意,某谢过了。”
    解琴浅笑说道:“敢教周令史知晓,那西厢记的戏本,妾身与若娥自当用心修改,定不负托望。”
    周钧拱手再谢,转过身提上膳包,便出了中曲。
    在路上吃了早膳,周钧直接步行到了安上门,又入了尚书省。
    走入都官司的衙廨,周钧取出北里的俘隶册本,开始就着中曲的薄录,进行修订。
    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程主事突然急匆匆的走到周钧的身边,开口道:“衡才,且收拾一番,速速与某来。”
    见程主事一脸肃容,周钧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整了整衣服,跟了过去。
    一路穿过廊道,走向后堂。
    周钧瞧着这去往的方向,隐约猜到,这一行是要去见都官司的主官——徐浩,徐郎中。
    到了正堂的门前,程主事压低声音,细声说道:“徐郎中执事刚正,颇重实绩,不喜夸浮,衡才且留心些。”
    周钧连忙点头称是。
    程主事走到门外,报了一声,只听门内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进。”
    周钧跟着程主事进了中堂,抬腿跨过丹墀,入了鹜厅。
    只见徐郎中,一身绯色官袍,头发有些许花白,身形硬朗,不苟言笑。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色无波,却又不怒自威,令人生畏。
    程主事走近,刚想行礼,只见徐郎中摆手说道:“行了,长源你先下去。”
    程主事一愣,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周钧,便退出门外。
    徐郎中走到案台前,朝周钧问道:“未曾进学?”
    周钧垂首答道:“未曾。”
    徐郎中:“算经一道,师从何处,可有尊讳?”
    周钧:“敢教徐郎中知晓,某出身不过奴牙郎,入铨前尝闻奴牙账目,耳濡目染之下,故而学了一些。”
    徐郎中嘿了一声,轻声自语道:“奴牙郎吗?”
    思忖片刻,徐郎中从案台上取来了三份信笺,指着它们说道:“且过来瞧瞧。”
    “这一封,来自吏部侍郎。”
    “这一封,来自右谏议大夫。”
    “这一封,最是生趣,却是来自内侍省。”
    “三封信笺,皆言周家子有才,当事可用。”
    徐郎中瞧着周钧,笑了笑,说道:“你却与我道,出身乃是奴牙郎?”
    面对徐郎中的疑问,周钧抬头看向那三封信笺,后背上有冷汗析出,脑中飞快想着,该如何作答。
    未料到徐郎中并没有催问答案,只是收起那三封信笺,对周钧说道:“海贼吴令光抄掠台州、明州,裴尚书奉旨破贼,七日后还朝。”
    “都官司承俘隶清点一事,你准备妥当,随某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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