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大房死得最早,到昨晚,几房妾室都死绝了。」
    华阳把银锭子在手里恋恋不舍地把玩了一会,这才递过去。等家丁走远,华阳掩上房门,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勾勒起陆府坐北朝南、背山面水的格局。他脚上刚结了痴,伤口又疼又痒,才描出个大致的模样,就忍不住去抓。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人说:「你这腿不要了?」
    华阳一抬头,看见陆青川倚门站着,玉冠博带,说不清的风流蕴藉。华阳想起昨夜的事,脸上有些发烫,嘴硬道:「我这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陆青川笑了一会,折扇上花团锦簇,衬着院中大好风光:「难得天晴,我带你四下转转?」
    华阳连忙站起来:「真的?」他刚说出口,就发现自己说得莽撞,讪讪地又补了一句:「在观里,天不亮就要起来练拳,实在是闲不住。」
    陆青川后退了半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大笑起来:「不简单,不简单。」
    华阳受了奚落,闷不作声地跟着他走出一段,脚步间仍是趔趄。
    花枝沉甸甸地搭在墙头,陆青川从花墙下从从容容地走了过去,轻笑着:「你这性子,出什么家。」
    「师父也说我又馋又懒,出什么家。」
    「小道长,」陆青川回头望了他一眼:「你心肠还不够狠,做不了出家人。」
    华阳嘿嘿笑了几声:「这是哪的话。心肠软的,大多是出家人。」
    陆青川笑了一阵,便避而不谈。两人又走出一段,花影横斜过后,露出一堵月洞门。华阳忽然停下来,打听道:「青川,这附近住了谁?」
    陆青川回道:「是老爷子的养心斋。他卧病在床,恐怕不便见你。」
    华阳脸色一凝,跛着脚就往那边走。
    陆青川伸手一拦:「老头昏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等他醒了你再去。」
    华阳急道:「都火烧眉毛了,哪还等得及。」
    陆青川一挑眉,不再与他争辩。
    到了养心斋前,只见榕荫森森,大门两侧各镶着一幅抱柱金匾,推门进去,便看见堂屋正中供着一尊金身观音,绕过佛龛才是卧房。
    陆老爷果然还在昏睡,只有一截枯瘦如柴的手臂露在帐外。
    华阳连唤了几声:「陆老爷子,陆老爷子。」见无人响应,一双眼睛忍不住偷偷去瞄陆青川,显是被难住了。
    陆青川脸上自始至终带着笑,似乎觉得华阳束手无策的样子颇为有趣,直到房门忽轻忽重的响了几声,才整整衣冠:「又来催了。我还有帐目未算,先走一步。」
    华阳忙道:「你忙你的,青川,我在这里守着。」
    陆青川看了他一会,突然眯起眼睛,贴着华阳的耳根,轻声唤:「小道长。」
    华阳犹豫着应了一声,脸上有些泛红,耳朵又麻又痒,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
    陆青川脸上笑盈盈的:「自古佛道相争,堂中观音坐像是老头的命根子,等会没人的时候,你可别偷偷砸了。」
    华阳反应稍慢,呆了一呆,才渐渐明白过来;「你是在捉弄我?」
    「我捉弄你?」陆青川说得无辜。
    华阳正要点头,额头上忽然被这人拇指和中指相扣、轻轻弹了一下。
    陆青川已轻笑出声:「那我再捉弄一次。」
    华阳捂着额头,愣愣地看着他,竟不知要作何反应,许久才喃喃应了几声,几茬乱翘的发丝下,一双耳朵烧得通红。
    陆青川眯着眼睛,心情忽然大快――他无心设局,是这人甘愿入瓮。
    若是就此放过,岂非太……
    陆青川伸出手去,从身后替华阳轻轻挽好鬓发,笑着退至门外。
    等他走远了,华阳脸上仍火烧火燎,直到抓起一旁的茶壶,闭着眼睛连灌几口,才稍稍好受些。
    卧房间仍残留着陆青力!身上熏的香,似麝非麝,幽幽沉沉,甜腻得像狐妖山魅,直叫人心神不宁。
    等味道彻底散了,华阳才走到床边,把布帐撩开一角。床榻上,一位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和衣而卧。
    他看了半晌,不由偷笑起来,心道;等青川老了,就是这个模样。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想道:几十年不过一弹指,要是他真老了,我得了道,一老一少站在一块,算什么样子。
    他这样一想,脸上再也笑不出来,旋而又想: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那时我提携一、两个凡人,也在情理之中。
    华阳心念一转,脑海中果真浮现他身披鹤云道氅,施施然乘着祥云到了陆府,慈悲无量地拽了陆青川的手一同飞升的情景。华阳嘿嘿傻笑了半天,猛地一摇头,这才醒了。
    他见窗外天色尚早,挑了张交椅坐着打起盹来。睡到半夜,突然听见窗户被风吹开,四周静悄悄的,月正中天。
    华阳慌忙站起来,在桌上摸了一阵,找到蜡烛,正要拿火石去点,又是一阵风,把烛火吹灭了。
    卧房狭长的格局,白天显清趣雅致,一入夜,就如同漆黑浑浊的死水。
    华阳候在原地,听见布帐后病人微弱的呼吸声越喘越急,放轻了声音喊:「老爷子,老爷子?」
    布帐后的呼吸声忽然变大了,像是患了喘病,呀呷不已。
    华阳伸长了手想探个究竟,还没碰到帐子,就听见里面的人喉咙里像堵着浓痰,嘶嘶地倒抽着冷气,片刻之后,突然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
    华阳一个激灵,壮着胆子把帐帘左右一拉,就看见一个遍身血污的女鬼蹲踞在床角,眼里慢慢地淌出两行血泪。陆老爷两手正掐在自己颈项之间,双腿乱蹬,脸涨成血红色。
    华阳吓出了一身寒毛冷汗,等回过神,连忙去册陆老爷的手。他心惊胆颤地提防着女鬼,声音有些颤:「柳娘,一日夫妻百日恩。」
    华阳硬着头发,直视着那双猩红的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陆老爷喉咙深处不时传来咯咯的轻响,他脸皮发紫,双腿用力一蹬,身子绷得笔直,原本素净的被褥上滴滴答答溅满了血点。
    华阳见势不妙,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陆老爷箍着自己脖子的一双手仍是纹丝不动。华阳掰到后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早忘了什么吃人的厉鬼。
    两方僵持了半炷香的光景,陆老爷的手突然一松,华阳收势不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女鬼已不见踪影,病人平躺在床上,呼吸沉重,胸膛大起大伏,华阳呆站了片刻,然后才有了知觉。
    他在边上惊魂未定地守了一顿饭的工夫,外面突然传来模糊的更声,一慢四快,响了五下。
    华阳双手拢在袖筒里,打了个寒颤,嘀咕了一句:「五更天了。」
    陆老爷依然没有要醒的征兆,华阳看着他,突然道;「老爷子,我既然收了陆家的钱,就得把事情办妥,是不是?」
    陆老爷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哪里答得了他。华阳只当他默认了:「我有几事不明,为求弄清楚前因后果,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说着,朝陆老爷拜了拜,连念几声:「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华阳摸出一个细长的铁匣,从里面取出两灶香,拿火石点燃了,煽出烟,搁在陆老爷鼻下,确定他吸进三、四口了,才把香插在一旁。
    华阳用袖子拭了拭汗,又喝了口冷茶,等攒了些力气,心无旁鹜地念了一段长咒,手掐法诀向前一指,眼前忽然漆黑一片,过了许久,黑暗里才隐隐透出一线光。
    华阳知道自己入了陆老爷的往事,越发收敛心神,人如穿行于山洞之间,离洞口越近,光线越亮,一片刺目白光过后,渐渐出现了繁花飘落的小院,花树下站着一个白面团似的男孩,正拿着竹竿黏蝉。
    华阳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眼睛再也挪不开,心想:这不是当年的陆青川嘛。
    他正想着,视野已慢慢晃动起来,脚下传来沙沙的轻响。陆小公子听见声音,转过头,冲这边叫了一声:「爹。」
    华阳笑得眉眼弯弯,在心里连唤了几遍:乖儿子。
    小陆青川拖着竹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水上落了飞花:「我娘呢?」
    搭话的是个声音低沉的男人:「病了。」
    陆小公子拿着竹竿,在草丛里拨来拨去,好半天才说:「娘什么时候才好?」
    那声音说:「你往外面走,看谁可怜,就分些银两给他。多积德,做善事,迟早有一天会好。」
    华阳心中暗想:傻小子,你被你爹骗了。
    陆小公子听了,果真朝外面走去。那男人把手放在枝干虬结的老树上,风起微澜,吹下一阵落花。
    华阳微微眯起眼睛,正在琢磨自己是陆小公子在金陵救济的第几位可怜人,四周景致又变了,那是陆府后院的一堵院墙,墙上搭着一架长梯,旁边有人问:「老爷,不过去看看?」
    那男人果真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景色也跟着向前挪去。陆青川坐在墙头问:「小耗子,你怎么流血了,疼不疼?」
    墙那头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不了的。」
    华阳听了,也想起了那时候的事,皱着眉头骂:别听他瞎说,被狗咬的,你说疼不疼。
    小陆青川问:「摔跤怎么衣服也摔烂了?」
    墙那头说:「早上还跟人打了一架,他弄坏我一件衣服,我打断他一条腿。」
    华阳揉着鼻子,脸上闷闷不乐的:被狗咬也就算了,还是被你家的狗。
    两人嘘寒问暖了几句,陆小公子又问:「我不是告诉你,东墙有个洞,等天黑了,你就悄悄过来,我屋里有香茶有点心。」
    墙那头支支吾吾的:「我哪是说来就来的,世道不太平,东西街南北渡口,哪都少不了我。」
    华阳冷笑了几声:谁说我没来,东墙是有个洞,还是个狗洞。我刚钻进去一个脑袋,就撞见四、五条恶狗,追着我跑了七、八条街。
    他远远看着两个男孩聊得相逢恨晚,心中恶气难消,明知陆老爷听不见,还冲他连骂几声:老爷子,看够了吧。你再想想别的。
    过了好一会,眼前的景色才渐渐变了,他坐在交椅上,有人替他捶着肩膀,华阳想扭过头,去看看背后的究竟是谁,可拧了半天脖子,还是白费力气。
    「爹。」
    那人一说话,华阳心里透亮,心道:又是陆青川。
    陆小公子掂着脚,替陆老爷捶着背,低声说:「爹,我想要个书僮。」
    男人说:「让管家替你挑一个。」
    陆小公子说:「我自己选好了。」他倒是尽心尽力地在捶背:「他不但人机灵,还吃苦耐劳,谦让有礼。」
    华阳听了一会,仍是云里雾里,心想:这说的是谁?
    男人应了一声:「你自己拿主意。」
    陆小公子欢天喜地地往外走,一拉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两位美貌妇人,一名满头珠玉,一名稍有病容。
    陆青川看了,仰着头怯怯地唤了一声:「顾姨娘。」
    男人侧着脸,也静静地望着那边。
    华阳跟着看过去,其中一人音容相貌说不出的熟悉,正搜肠刮肚,忽然听见陆青川唤:「娘。」
    华阳怔了半天,忽然打了个哆嗦。陆老爷这十几年的事一下子像走马灯一样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转得应接不暇。
    他看见陆老爷把窗户推开,陆青川从窗前跑过,攀着长梯爬上了墙,冲墙那边喊:「小耗子,我这有个肥缺。以后我吃什么穿什么,都少不了你一份,我们一块念书,睡一个被窝。」
    墙那边说:「你这是俗人的富贵,前几天有个老道士跟我说,我前九世都是做乞丐,老天爷欠了我,这辈子让我生一身仙人骨,将来要喝琼浆玉液,享长生不老。」
    陆青川愣了愣,轻声说:「我会对你很好的。小耗子,你要是犯懒,我瞒着别人帮你把活都干了。」
    墙那头静了好半天,才笑起来:「我已经拜过师父了,一会就走。老道士说我天生要入道门,只要能看破,以后不可限量。青川,我是去享福的……」
    陆青川似乎应了一声,背影却孤单寂寥。
    等墙外的人去远了,他还趴在梯子上,轻声嘀咕了一句:「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第三章
    华阳只觉脑袋隐隐作痛,有满心的苦,全说不出口。眼前浮光掠影地又一晃,院子里哗哗地下起雨来,直下得昼夜颠倒,黑白不分。
    陆老爷一手卷着马鞭,一手拎着陆小公子的后领,大步走到檐下:「你知不知错。」
    华阳听见陆青川的声音:「我没有错。」
    陆老爷一甩手,就把陆青川推进雨里:「跪下。」
    他见陆青川仍站着,手一挥,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怒吼道:「跪下!」
    华阳吓得惶急起来,仿佛是自己挨了打:你打他干什么!
    陆青川用手挡了挡,不吭一声。陆老爷见他冥顽不灵,猛挥几鞭,又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华阳气得脸色青白,看见鞭梢又抽下来,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这才记起这一挡,原来己经晚了十几年。
    小陆青川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雨里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没有错。你要纳妾,是你的事,何必当着我娘的面吹嘘卖弄。」
    陆老爷怒气攻心,下手再不留余地。几鞭下来,陆小公子皮开肉绽。华阳只觉得自己也挨了打,陆青川的声音就是鞭子,他说一句话,自己身上就痛得一颤。
    陆青川轻声说:「我娘病了。」
    陆老爷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陆青川回了一句:「我要是喜欢谁,一定一心一意地对他好。」
    华阳听得两眼发涩,想上前搀扶一把,中间却隔着似水流年。眼前又一晃,雨已经停了,天阴沉着,堂屋里摆开好大一桌宴席,陆老爷端坐正中。
    华阳四处打量,也没看见陆青川。等饭吃到一半,才远远望见一个青年,生得眉目清俊,捧着什么大步进了堂屋,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块牌位。
    华阳正要定睛细瞧上面的姓氏名讳,忽然间天旋地转,仿佛被重拳猛击了一下心口,人也跟着倒向一旁。
    等华阳醒过来,发现自己上半身趴在床褥上,两条腿已经跪得发麻。陆青川站在一旁,把卧房里插着的那灶香掐熄了,眼睛的颜色极黑,不见半点笑意。
    华阳撑着地,想自己爬起来:「青川,我正看到要紧的地方……」
    陆青川伸过来一只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按在他后颈上,声音几不可闻:「你看到什么?」
    华阳反握住陆青川的手,那人刚要去挣,就听见华阳痛苦地咳了两声,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鲜血源源不断地自嘴角溢出,像是把体内的血都呕了出来。
    陆青川躲避不及,半边衣袍都被染得斑斑点点。
    华阳怕吓着他,连忙拿手掩住嘴,背过身去,一面咳一面干笑:「青川,术法反噬,不要紧的。」
    陆青川用手捂着被他的血溅到的地方,似乎受着剧痛,脸色铁青,许久,才说了句:「逞什么强。」
    他看华阳咳得难受,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波澜,还来不及细看,就不见了。
    等华阳缓过气来,只听陆青川低声道:「我背道长回房休息。」
    华阳正用袖口擦脸,骤闻这一句,慌得连连摆手。陆青川再次看清他嘴角的血迹,心情无由来一阵烦闷,突然沉下脸:「上来。」
    华阳呆了片刻,竟真的把手慢慢搭了上去。
    等陆青川背着他,走出十余步,华阳才渐渐回过神来,压抑着咳嗽声,凑到陆青川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青川,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家闹事的女鬼不是柳娘?」
    这句话大出陆青川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背着华阳走入花径:「怎么说?」
    华阳见他一副不上心的模样,不禁有些泄气:「我原本没想这么多,直到刚才去老爷子梦里转了一圈,发现他对老情人刻薄,对几房妾室倒是十分有情。青川,你人在陆府,一定听那女鬼唱过,都是些青春已老、新人旧人的。」
    陆青川微微侧过脸,就看见华阳也在看他。原本还在懊恼又被这人的血给……但看见华阳赔着小心的样子,不知为何,竟装作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句:「我懂你的意思,柳娘年轻貌美。」
    华阳见他肯开口,眼中多了些喜色,视线却躲闪起来。头顶花枝一树压得比一树低,擦着华阳的头过去,花瓣都落在双肩,许久才听华阳续道:「是啊,如果她是柳娘,刚进门不久的人,伤什么韶华。」
    陆青川背着他从花径出去,抄近路折向华阳暂住的小院:「道长今日所为,就是为了弄明白这一点?」
    华阳认真点了点头:「青川,要是女鬼不是柳娘,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陆青川随口应了一声:「哦?」
    华阳浑然不觉,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我守夜的时候,禁不住小睡了几个时辰。半夜听见窗户来回作响,人才突然醒了,一睁眼,就发现陆老爷死死扼着自己喉咙。女鬼就蹲在一边,就在床角。」
    陆青川听见华阳小声地咽了口唾沫,不由笑出声来:「你怕了?」
    华阳脸上涨得发红:「不是……我是说,青川,如果不是她弄出声响,老爷子已经死了。」
    陆青川笑了一阵,笑意却并未落在眼底。
    华阳只顾着把事情说清:「青川,万一、万一她不是索命,而是救人……我为救陆老爷,分身乏术,她要是有歹念,为什么不趁那时候下手?」
    华阳见陆青川不答,声音又大了些:「还有上一回,万一她是想警示顾姨娘,只是来迟了一步――陆老爷至今昏迷不醒,府里接连闹出了几桩血案,她会不会是放心不下,才在此周旋?」
    陆青川轻声笑道:「小道长,若她如此至情至性,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华阳凑得太近,那一呼一吸都正对着他耳郭,不知不觉间,陆青川衣上昏昏沉沉的香气益发浓重。
    华阳显然也闻到了这阵异香,摇了摇头,勉强才维持住一线清明:「所以我说,那女鬼不是柳娘。」
    他垂着头,几束乱发从束发冠巾中挣脱,乱糟糟地簇在脖颈,声音越来越低,睡意也越来越浓:「她原本并未伤我,直到我唤了她一声『柳娘』。」
    随着一声雄鸡啼晓,头顶的天渐渐变了颜色。陆青川穿过院门,见华阳垂着眼睛,人己经睡着了,不声不响地一拂袖袍,身上非兰非麝的暖香才慢慢随之散了。
    他把华阳放在榻上,直起身来,目光在华阳脸上停留了片刻,人缓缓转到屏风后。
    这道士,不知在梦里看见什么,似乎对自己又好了几分。
    方才一念之差,竟把这人背了回来,现在一想,只觉匪夷所思。他生平见过的容貌出众之人不知凡几,只是这人太过年轻,眼睛里满满的涉世未深,却想为他人做十分打算,看久了才觉得有些顺眼罢了。
    不过是有些顺眼……更何况,先动心的人,不是他。
    这人自愿入瓮,他不过斟酒奉陪。
    陆青川想着陆府门前初见,华阳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略一扬眉,将眸中得意之色掩去,然后才把染上华阳血迹的外袍慢慢褪到腰上,继而解开半幅中衣,自己站在屏风后,细细地查看肩头上臂的伤。凡是被华阳血点溅到的皮肤,都开始淤青溃烂。
    陆青川看得皱眉,用手盖着伤处,过了一阵挪开,伤口这才渐渐愈合。正不知是怒是恨,华阳已揉着眼睛绕过屏风,小声问了句:「青川,我怎么睡着……」
    骤然见到陆青川赤裸着背部,背后肌肉贲起,竟是呆了半晌才慌忙闪了回去。
    陆青川亦是吃了一惊,一时猜不透华阳看到几分,片刻后方把衣袍穿戴整齐,从屏风后静静走出。
    华阳撞见他,脸上又涨红了些,视线四下游移,唯独不敢看他。原本还想与陆青川厘一遍线索,此时也忘了大半,耳朵微红,嘴里结结巴巴道:「青川,我还有些关窍未明,想再、再去问问庄里的人。」
    陆青川在他离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微眯着眼睛,像是想把他看个分明:「我不就是庄里的人?」
    华阳愣了一阵,等回过神来想要补救,陆青川已笑得一派云淡风轻:「道长先前所言,对我也启发良多。依我看来,要厘清关窍,只需从两件事上着手。」
    华阳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哪两件?」
    陆青川答得从容:「第一是查年初到三月,谁死在陆府。依道长所言,这女鬼对陆家情谊十足,又对柳娘恨意入骨,若真有什么瓜葛,理应死在柳娘入门后,去世前。」
    华阳如遭当头棒喝,连说了三声:「青川你真……」柳娘年初入门,陆青川三月盘货途中得闻柳娘死讯,陆家的女鬼若想与柳娘结仇,自应死在年初到三月之间。这些事情,先前在金陵酒家明明听人提起过,却一直忘在脑后。
    「第二件事我只能说个大概,如果伤人者另有其人,他是活人还是死人……」
    陆青川话未说完,华阳就喃喃道:「自然是鬼,老爷子昨晚是中邪的征兆。」
    陆青川侧过脸,微微一笑:「如果是活人下毒呢?」
    华阳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半天才说:「你是说、老爷子昨晚是毒发了?」他再一细想,又开始连连摇头:「青川,不可能是活人。你想想那几房姨娘,陆府守备森严,活人要如何来去!」
    陆青川低声笑着:「不是活人,未必敢作祟。」
    华阳过了好一会,才问:「为什么?」
    陆青川许久才道:「只是想到以前听过的奇闻异事。一草一木,虫鱼走兽,为了幻化人形,不知要结多少善缘,一旦杀生,就会折损修为。」
    华阳听得连连摇头:「青川,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它们杀得越多,修为越高……」
    陆青川冷笑道:「以杀取业,除妖证道,也只有道士才做得出来。」
    华阳满脸愕然,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青川!」
    陆青川嗤笑起来,这一刻起,骤然觉得这声「青川」有些刺耳。口口声声青川青川,自己在他眼里,只怕不过是个……
    想到此处,陆青川一双眸子不禁冷了下来:「小道长,你要是遇上妖怪,是不是非杀不可?」
    华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轻声说:「我、我还没有破过杀戒……」
    说到这里,他突然记起陆家连日来的血光之灾,不由抬起头,人也向前跨了一步,信誓旦旦道:「但以后若是碰上妖怪害人性命,青川,我定然让他伏诛。」
    他这句话出口,不知触到了陆青川哪一片逆鳞,只听那人低笑起来:「原来如此。道长既然都看到了,何必再装下去。」
    华阳怔忡了半天,失笑道:「青川,你胡说什么。」他正要去拉陆青川的手,那人却一拂袖,后退了半步。
    华阳吃了一惊,追着他走了几步。
    陆青川沉着脸,看见华阳毫不设防地走过来,突然愤然笑道:「小道长,我差一点,就又上当了。」
    和那年一样,在青城后山,刚把封印破开一丝裂缝,吸上第一口自在空气,看见这人提着桶一晃一晃从树下路过,忍不住就出了声……
    只差一步,就又上了他的当。
    华阳呆在那里,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陆青川露出这样的神情。脑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伸长了手,想碰碰那人的眉眼,陆青川却突然一动,牢牢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只听陆青川说:「小道长,如果我要杀你,你要怎么做?」
    华阳试着挣了挣,却没有挣脱,他犹豫了一阵,才叫了句:「青川?」
    陆青川脸上笼了一层寒霜,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道。华阳手骨被捏得生疼,却还站着不动,忍着痛问:「青川,到底怎么了?」
    陆青川把华阳那一只手也牢牢握住,疑惑地望着他:「我要杀你了,你不逃?」
    华阳听见骨头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似乎有些难熬,这才开始想要抽回手臂:「青川,痛!」
    陆青川低声说:「小道长,用点力气。」
    华阳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不明白,片刻之后才猛地懂了,红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想杀我?那就杀啊。我站着不动,等你动手,」华阳扯着嘴角,笑得难看:「掏心掏肺对你,就换回这句话……我真是……」
    陆青川只觉得手背微微一烫,低头一看,才发现上面落了几滴水珠子。他过了一阵,才问:「这是什么?」
    华阳红着眼睛,仍想装作没有哭:「马尿。」
    陆青川看了他好一阵子,终究慢慢把手松开:「那就把你眼睛里的马尿收一收。」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适才更衣的时候,华阳并未看出什么。想到这人红着脸躲回屏风后的样子,心中竟是微微一软。
    「我家中有一房长辈,许多年前替我卜了一卦。说我一路往西,遇上一位没破过杀戒的道士,那就是我的劫数,现在想想,真是荒诞无稽。」陆青川说着,朝华阳欠了欠身:「方才多有得罪了。」
    他这句话半真半假,卦象是真的,动气却并非为了那一卦。
    华阳听到这段话,勉勉强强扯出个苦笑:「我算个什么劫,最多讹你几两银子,破破财,消消灾,还能真害你不成。」
    陆青川静静地看着他,许久,突然低低笑了:「小道长,你要记着你说的。」
    华阳模糊地应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自去想陆青川提到的两件事。
    陆青川见他想得入神,似乎己经不再计较了,心中又是轻轻一动。这人对陆青川……倒是真的好,只是转而又有些不满,这人不过是为了陆青川,自己样貌修为,哪个不是一时翘楚,哪点比不上那个――
    想着,伸手一探华阳脉门,见脉象忽轻忽重,被功体反噬的内伤只怕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单说这一件事,陆青川,帮得上他吗?
    这样一想,被伤得不轻的自尊才稍稍好受了一些,一扬眉,温良无害地笑了起来:「先前熄了道长的香,害得道长功体受损,我理应设宴赔罪。」
    华阳连这茬都给忘在一边,听他说起,才苦笑了一声:「青川,是我擅自施法,不怪你。」他自从看过陆青川种种往事,对这人哪还生得出气来。本想再说句你跟我客气什么,话到嘴边,耳朵却有些发烫,不由噤了声。
    陆青川听到这声称呼,又是微一皱眉:「道长可是信不过我,我自有替道长续补功体的办法。」他和陆青川不一样,即便是魂飞魄散,他亦有办法续命。
    只看他想与不想。
    华阳听得一笑,显是没有当真。陆青川只当他答应了,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起华阳。四分顺眼,六分让他恨得牙关发痒,他还未彻底厘清,怎能就此放手。
    「小道长,月上中天的时候,我在院中凉亭等你。」
    华阳眼看着事情都有了头绪,心中一轻,笑着应下了。他送走陆青川,自己也去补了个回笼觉。
    等一觉睡醒,听见院中oo响个不停,华阳忽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扯着嗓子问了句:「外面是哪路英雄,报上名来。」
    只听院里的人噗嗤一笑:「我号天高三尺道人,来收一只耗子精。」
    华阳手心全是冷汗,知道坏事成真了,走到门前,狠狠心,把房门一把推开,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华玄师兄。」
    一个瘦瘦小小的道士站在花树下,见华阳进来,笑嘻嘻地招了招手。华阳见他不像是有心刁难的模样,正要谢天谢地,一个拇指大的花苞咚地一声砸在他脑袋上。
    华阳怕得一闭眼,再睁开,就看见树权上还坐了一个瘦高的。
    「华清师兄也在,」华阳苦着脸又唤了一声:「两位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我这去泡茶。」
    华玄看他急急地要进屋避难,一把拽了他的领子:「急什么,院里的最多让你皮肉吃苦,书房里的才是真难缠。」
    华玄说着,向坐在树杈上的华清使了个眼色。华清木讷着脸,把放在一旁的剑囊又系紧在背上,这人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一旦相处得久了……
    华阳打了个哆嗦,压低了声音问:「房里的是谁?」
    华玄打了个哈哈:「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太虚子道长。」他说着,朝华清一拱手。
    华清也似模似样地回了一礼:「天高三尺道人。」
    这两人一唱一和过后,华玄才回过头,冲华阳低低一笑:「华阳师弟,师兄们还有要事在身,怕是尝不到你泡茶的手艺了。」
    华阳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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