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偃摇摇头,说:“我还没想清楚今后该怎么走,但一定不会再修仙了。我想先走走再看,若是他能留在阳间,我便教他学习道术,也让他成个地仙。若是他学不好,我也不修了,该什么时候去死便什么时候去死,与他一道进入轮回,来世再相见。”
    不忧愣了愣,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深情了?你让他修道是不成的,那小子一看就傻乎乎的,估计不大能成。你是想让我尽可能地延长他在这世上的时间,好等你阳寿耗尽?小宴呐小宴,没想到你竟然被红尘绊住,不得解脱……”
    “师兄,你不用嘲笑我。从前我不大懂事,总想着跟随师父和师兄们。师父想要修仙,我便也想修仙。师兄你说得对,要多去红尘中走走,或许能看到自己喜欢的留恋的。”
    不忧喃喃道:“我还不如盼着你修仙呢……”
    狐偃当他是为自己放弃修行而可惜,便道:“师兄不必为我可惜,永世地活着,未必比普通人幸福。那些普通人娶妻生子从事耕作努力生活,老了便安享晚年,静等轮回。到了来世,便又经历不一样的人生。这何尝不是一种得到,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不忧沉吟半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掉下来许久了。若是再不回去,我的弟兄们可要担心了。”
    狐偃想起小尚,心里也有一丝紧张,他拉起不忧,将他背到背上,催动法力,将自己的佩剑给招了过来,乘着佩剑飞上树梢。不忧其实伤得没那么重,但狐偃将他背在背上,他也乐得享受这难得的待遇,靠在他背上好好歇息。
    方才他们在空中打斗然后落下都被众人看在眼里,见他们二人落下后快半个时辰了都没个信儿,青云寨的其他兄弟坐不住了,纷纷出动,开始巡山。小尚也急得不行,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然而这么危机的关头,那些强盗居然还在遵守他们强盗头子的命令,不放他走。
    小尚哭丧着脸,奋力挣扎。那擒住他双手的大汉怒道:“小兔崽子,叫你别动了!兄弟们都下山寻人去了,若是寻不回来,那便是没有了,你也不用再想。你这么细胳膊细腿的,又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
    小尚知道那大汉说的是实话,可他担心狐偃的安危,担心到心都要跳出来了。
    “道长……阿偃……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他祈求道。然而等他再次往天上看去,一个小黑点又出现在他视线中。
    “道长!是道长回来了!”
    那大汉也瞧见天上飞的东西,一时间没看牢,让小尚挣脱了出去。小尚跑到悬崖边上,使劲朝狐偃挥手。尽管刚刚他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但他确信那便是狐偃。
    狐偃背着不忧回了罗浮山,不忧从他背上下来,看上去也没什么事。青云寨的兄弟们方才还以为老大受了伤,但看样子好像也没什么事,便放心了。
    小尚扑进狐偃的怀中,哽咽道:“道长……,你刚刚真是吓死我了。我看着你掉下去……半天也不见踪影……”
    狐偃抚了抚他的后背,说:“没什么事,我赢了,想走想留都随我们。”
    不忧侧身看了一眼小尚和狐偃,心中有种难言的滋味。
    “老大,这两个人真的让他们走吗?”一个虎背熊腰的壮实弟兄在他耳边问道。
    不忧点点头:“说,随他们去。不过……他们现在应该还不会走。你们今后在路上碰到他们,都要恭恭敬敬的,不许为难,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
    对于近日发生的一些事情,小尚都不大明白。就是狐偃,也才刚刚弄清他们为什么会被抢上山来,为什么邱无愁对他的态度暧昧不明。
    原来邱无愁便是不忧,那么他们便不用再花时间去寻人了。关于小尚的事,他确信邱无愁有办法解决。不忧当年所学的许多禁术邪术都是从师父那里偷来的,师父毕生都将这些典籍藏得好好的,没想到倒被自己的弟子偷了去。
    那些法子是师祖搜集来的,原本要毁掉,然而又可惜这些精妙的法子就这样消失,便一代代传了下来。
    到师父这一代,他将这些书都烧了。不过这些书不忧看过,只要他还记得一些相关的法子,对小尚和他来说,便意味着一次转机。
    “什么?原来那山贼头子便是你师兄啊,他改头换脸连你都没认出他来?”听了狐偃的话,小尚惊得合不拢嘴。
    狐偃点点头,说:“他说,他将我们抢上山来,只是同我们玩玩。”
    小尚嘟囔道:“那你这师兄可真会开玩笑。不过我们在这儿的时候,确实没受什么委屈……”
    “那我们便留下来吧,我会让他想办法,令你多在这世上停留一阵,至少……等到我死掉。”
    小尚杏眼圆睁:“道长,你不是在修仙,然后可以长生不老么?你法力这么高强,也会死掉么?”
    “小尚,叫我阿偃。关于此事,我想过很多。其实修仙也没什么好的,有时还不如当个普通人来的自在。人活在这世上,便有喜怒哀乐。成了神,没了七情六欲,想想就觉得挺无聊的。若是在人间享有无尽寿命,或许也算不得幸事。所有你认识的人,交好的人都死了,只有你长久地活着,你会不会寂寞呢?”
    “这么想想,的确挺寂寞的。所以说……你是想等你阳寿尽了,跟我一起走么?”小尚想起他与狐偃的三世情缘,想起他给他的吻,不禁脸面发烫。
    狐偃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在我阳寿尽之前,我会送你走,让你有个好人家可以去。然后我进入轮回,下辈子我们再相见。我想……三世怨侣必定是有渊源在先,我们已错过了几世,这个圈是一定要被打破的。这个圈破了,我们才不用担心再被命运玩弄,有缘而无份,最后空伤心……”
    小尚想起在镜子看到的痴情男女,不禁有些感触。他与狐偃的前世一直在纠缠不清,却没有一世能修成正果。就是这一世,也是人鬼殊途,面临种种磨难。
    “好,阿偃,就照你说的做。你想让我等你,我便等你。要走,我们也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
    ☆、佛头青(十三)
    不忧从旁走过,听了二人言语,不禁心下一愣。小宴呐小宴,你竟是认真的。
    不忧回到房中,念及以往之事,只觉得胸中愤懑。拿起铜钱为二人算了一卦,却真是前世有缘,命格纠缠。也罢也罢,三世怨侣嘛,修成正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小鬼往生的日子快要到了,这事儿办不办得好还未必呢。
    想到此处,不忧唇边浮现一丝微笑,似乎宽慰了不少。
    月色正明,小尚在房中歇下了,狐偃踏着步子往后山行去。不忧提着一壶酒,坐在高处,正仰头看天边弯月。
    “师兄。”狐偃叫道。
    不忧低下头去看他,将酒壶扔了下去,狐偃正好接在手中。
    “月色正好,咱们两喝酒。”不忧的脸色发红,似乎在狐偃来之前已经喝下不少。
    狐偃提起酒壶喝了一口,竟是最烈的烈酒。他道:“师兄,你一个人在这里多久了,喝了多少?”
    见不忧脚边还放着两个酒壶,狐偃微微皱眉:“师兄,你平素都喝这么多?”
    不忧笑呵呵地看着他:“无事无事,今日快活,多喝点又何妨?”
    狐偃在他身边坐下,仰头去看月亮:“师兄,我是想来问你,要怎样让小尚这样的鬼魂继续留在人间。他的日子快到了,如若不出意外,一个月后地府的人便会来寻他。若是他不去地府,不去投胎,最长不出今年,便会魂飞魄散了。”
    不忧喝了一口酒,摇摇头:“逆天而行,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师兄不就逆天了么?”
    不忧继续摇头,道:“是,我是逆了天,且必须一直这样逆下去。我不能重新转世,只能世世占人身体而活。若是被上边发现,恐怕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了。”
    “那究竟有没有办法……”
    不忧偏过头来看他,微微一笑:“有,自然是有的。不过……我这会儿醉醺醺的,脑子也糊涂了。不如你今夜便陪我喝酒,明日我将法子告诉你二人。”说罢他举起酒壶,说:“先干为敬了……”
    狐偃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只好也喝了几口。从前在山下采买时,不忧故意给他喝酒的事情,他还记得。那时候不忧便喜欢喝酒了,这个爱好一直都没变。
    翌日,天朗气清。小尚休息够了便起来活动,在罗浮山上的庭院周围走走看看。来罗浮山后,这是他第一次毫无顾虑地纯粹赏景。前几日都担惊受怕的,也没机会好好看看。
    山上的桃花快开了。这才年后没多久呢。小尚先是惊讶了一番,想到此地比建康城温暖,花开得早也是情理之中了。
    桃花丛中,远远地站了个黑衣人。小尚看了一眼,也没在意,只盯着那几朵刚开的桃花看,然后伸长脖子嗅了几下。桃花的味道淡淡的,甜甜的,把蜜蜂给引来了。他小心翼翼不去招惹那些蜜蜂,虽说他的身子是莲藕做的,但也会觉得疼。
    “小鬼,你的名字叫小尚?”
    小尚偏过头去,不忧正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材给他带来不小的压迫感。他几乎是吓了一跳,想起这人是狐偃的师兄,也就淡定了,回道:“是啊,大家都这么叫我。”
    “你很喜欢我师弟?”
    小尚愣住了,没料到不忧居然问了这样的问题。他结结巴巴道:“喜……喜欢呐,怎……怎么了?”
    不忧笑道:“没什么,不过问问罢了。所谓三世怨侣,世世互相吸引,却难以修成正果。你这辈子做了鬼还敢跟他在一起,真令我佩服。”
    小尚低下头去,脸蛋微红。他还是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坦白心思。不过这人既然是狐偃师兄,也该称得上长辈了。他和狐偃都没有亲人,多了个师兄,倒多了几分人气。
    “今日阿偃还没醒,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说罢便牵着小尚往前走。
    小尚今早去看过狐偃,知道狐偃昨夜怕是喝了酒,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因此才独自一人四处转悠。此时被不忧牵着走,不禁回头看了几眼。
    不忧笑道:“他该醒时便会醒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快些随我去吧。”
    小尚点点头,跟着不忧往前走。
    再往前又是一个山洞。这罗浮山上山洞大大小小恐怕有百十来个。上回刚来时,他便是住在其中一个山洞石室内。不过这里的石洞太多,他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住在哪一个了。
    不忧将他领到一个小石室前,将机关打开,石门缓缓开启。小尚定睛一看,石室中躺着一个与他年龄看上去差不多大小的清秀男孩,十四五岁的模样。他闭着眼睛,手脚被缚住,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也可能是昏迷了。
    小尚疑惑地看着不忧,不忧缓缓道:“这便是我今晨下山为你找的身体,挺健康的,你可还满意?若是满意,那便好办了。如若你不满意,我明日再为你寻一个来便是。”
    小尚惊诧道:“师兄,你为我找身体是为了帮我续魂么?他……他还是个活人吧……”
    不忧微笑着点点头,说:“帮你续魂,便得找个活人才行。我先将他魂魄引出,关入瓮内,然后将你的魂魄送进去。等你在身体里住得安稳了,我便将他的魂魄做成魂药,令你服下。这样你离开这身体之时,便可以这男孩的名字重新往生……”
    小尚忐忑道:“这……这不是杀人了么?他还活得好好的……”
    就在此时,男孩听见人声,似乎醒了过来。大大的双眸看着二人,使劲挣扎起来,眼中满是恐惧的泪水。
    小尚见了连忙后退几步,躲入桃花丛,不敢再看。不忧吹了口气,那男孩又沉沉睡了。他放下石门,走到小尚边上,揽着他的肩,柔声道:“怎么了?不满意么?”
    小尚猛地摇头:“不……不是不满意……可他好端端地,就要死掉。我……我不能这么做……”
    “那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就算他长大,也不过是个乡野樵夫,能有什么作为?小尚,你不同,若是你能留在这世上,我师弟会很开心,你们也能过得很幸福。这样难道不好么?”
    远处,狐偃一身白衫,正往此处走来,神色有些焦急。
    小尚见了那一抹白,喃喃问道:“道长……阿偃他希望我这样做么?”
    “阿偃嘴上不说,但心里绝对希望你能陪着他,不管用怎样的方法,即使逆天也在所不惜。他很爱你……”
    小尚回头看了那石室一眼,擦了擦眼角的泪,狐偃已经到了跟前。
    “师兄,小尚。”他看见小尚的眼睛似乎有点红,问道:“小尚你怎么了?”
    小尚抬起头看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刚刚贪玩忙着摆弄桃花,被沙子迷了眼……”
    狐偃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转头去问不忧:“师兄,我昨日问你的,你可有办法?”
    不忧对他勾勾手指,说:“过来吧,我告诉你。”
    狐偃看了小尚一眼,说:“小尚,在这里等我。”说罢,便跟着不忧走了。
    小尚慢慢蹲下身,仰头去看即将开放的桃枝。他不能这样做,不能残害无辜的性命。他占了那少年的身体,又吃下他的魂魄,以他的名义去往生。那少年岂不是完完全全地消失了么?他的父母兄弟若是知道,该多么痛心。
    石室中,狐偃看着地上的少年皱起眉头。
    “就没有别的办法么?”他问。
    不忧摇摇头:“或许有,我却不知道。”
    “非要用年轻健康的少年么?那种快要死去的的呢?”
    不忧摇头。
    狐偃也明白,不健康的或者快死掉之人的身体是用不得的。这种人的魂魄原本就要归西,很难锁住,也做不成魂药。就算成了,身体也用不了几年就要去了,还很有可能因为魂魄融合度不好而投不了胎。
    可要残害无辜,他做不出来。但如果不这样……小尚他便要离开了……
    狐偃一脸愁绪走出石室,小尚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野花编花环玩。见狐偃表情严肃,他向他挥挥手,说:“阿偃,我好久都没有下山走走了,今日天气不错,我们下山玩玩吧。”
    狐偃点点头,说:“也好,总在这山上,你也该倦了。”
    罗浮山脚下有个小镇,更远一些有一个大一些的镇。因为要定时采买的缘故,这两个镇他从前都常去,因此路线都熟得很。两个镇间,不骑马,走上半天也能到。今日他们不过出来散心,不赶时间,便在街上慢慢地走。
    小镇地方小,谁家有什么人都认得。狐偃和小尚是外面来的,一出现在街上便吸引了不少目光。他们逛到一个买胖阿福的小摊,摆摊的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伯。他盯了狐偃半晌,咳了两声,道:“小兄弟,我记得你。”
    小尚吓了一跳,看看那老伯,又看看狐偃。狐偃也有些诧异,问:“老伯,你认得我?”
    “小兄弟从前每隔几月便会出现在这集市上,只不过这六七年间竟是没见过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狐偃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道:“承蒙老伯厚爱,我去了建康,有好些年没回来了。”
    老伯点点头,拿了个可爱的胖阿福塞给小尚,说:“好久没见了,老伯送个胖阿福给你。”
    小尚连忙摆手:“老爷爷,我们给钱吧,你做生意也不容易,怎么好白拿。”说罢塞了几个铜板就走。
    他抱着胖阿福,心里有些美滋滋的。他抬起头看狐偃,说:“阿偃,还有人记得你呢,定是你太引人注目了。”
    狐偃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我也没想到有人会记得我。毕竟我也只是几月来一次集市,买够要用的东西便回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佛头青(十四)
    狐偃和小尚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走乏了,便在一间小酒馆叫了些小菜,坐下歇脚。小尚失望地发现,乡下小酒馆的菜真的是不怎么样,或许连他自己做的都不如。不过附近产的水果倒是好吃,种类也多,他一不留神便吃下许多。
    此时马蹄声由远而近,两辆马车自官道驰来,带起些许尘土。狐偃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回头去看。只见两辆马车在酒馆边上停下,其中一辆车走下一对年轻夫妻,妻子手中抱着一个婴孩。另一辆车却走下一个年轻的素衣公子,那公子他和小尚都熟悉,正是清悠。许久不见,清悠依旧如刚离开时那般清瘦,精神却似好了不少。
    狐偃朝他看去,清悠也正好看见狐偃。他惊讶了一下,立马朝他笑了。
    小尚也见了清悠,惊讶得筷子都要掉了,清悠走到他跟前,捏了捏他的脸蛋,说:“小尚,好久不见,可有想我?”说罢便在狐偃边上坐下了。
    “清悠,他们是你朋友?”那对年轻夫妻中的丈夫问道。
    清悠笑着颔首道:“表兄,你跟嫂子进去坐吧,我在这儿而同我朋友说话。”
    年轻夫妻抱着孩子进了雅间,小尚却好奇地瞧着那妇人手中婴儿。狐偃想到什么,掐指一算,看着那对年轻夫妻的背影,问清悠道:“他们是兰陵王家?”
    清悠惊讶:“狐兄,你怎么知道?”
    小尚目光朝那妇人投去:“她手上抱的,是哥哥么?”
    清悠看看狐偃,又看看小尚,问道:“你两人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
    狐偃解释道:“我送小尚哥哥投胎到兰陵王家,不过我并不知道,他正好是你表兄。”
    “小尚哥哥?”清悠双眸圆睁,“小尚哥哥不是那个美男皇帝萧昭业么?怎么,你送他当我表兄的儿子了?”清悠猛地锤了一下桌子,可惜道:“他什么时候去的?早知道早些日子我便去拜访你了,说不准能见他一面……”
    小尚伸着脑袋去看那抱孩子的妇人,清悠也看出他是想看孩子,便道:“不然我们过去一起坐吧,我表兄和表嫂都是好客的人。”
    小尚点点头,连忙站起身来,说:“阿偃,我们过去吧。”
    清悠狐疑地看着他们二人,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唇边掠过一丝微笑,连忙替他二人引荐。
    诚如他所说,王公子和王夫人都很好客,几人寒暄几句便其乐融融坐下吃饭。见小尚一直盯着孩子看,王夫人含笑道:“小公子想抱抱这孩子么?”
    小尚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问:“我能抱抱他吗?”
    王夫人轻手轻脚将孩子递到小尚怀中,孩子正酣睡着,安安静静的,看得出眉眼清秀,将来定是个美男子。
    小尚小心翼翼抱住他,孩子蹬了蹬腿,又安安静静睡着了。小尚盯着他的眉眼看了好一阵,只觉得十分微妙。几个月前他还是他哥哥,现在却投胎,做了别家孩子。看久了也能看出,这孩子与上辈子的他有几分相似,却终究是不一样了。
    他将他抱在胸前,孩子就在他怀中安睡,均匀地呼吸着。他一定已经将前尘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样再世为人,似乎也很不错啊。
    几人谈了很久的话,清悠说他身体好些后便开始访亲问友,前些日子便住在王表兄家中。王夫人刚生产两个月,想念父母兄弟,王公子便陪着王夫人回家省亲。清悠闲着无聊,又没去过南边,便决定厚脸皮地跟上来。
    小尚瞧他的气色比刚离开建康城那会儿好了不少,看来是想开了。想开了便好,人生短暂,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清悠又不能再修道,同寻常人一般。而他和阿偃呢?阿偃为了他愿意做寻常人,而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想及此处,便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饭后,王氏夫妇便要起身离开,继续赶路。清悠很舍不得狐偃和小尚,不过狐偃却劝他先随他们去,以免到时候走散了,人生地不熟,倒多了不少麻烦。于是清悠郑重同他们道别,临了,挥了挥手,白色衣衫被风吹起,他微笑着上了马车。
    小尚也朝他挥挥手,末了,牵住狐偃的手,久久未曾放开。
    回到罗浮山,已是天黑。不忧站在高处,见他们回来打了个招呼便往远处走了。小尚看着狐偃,欲言又止。
    “阿偃……我……我想我还是去投胎吧,你好好修炼,等我的下一世出生,你便去找我,这样也好不是么……”
    “那时你便不再认得我了,还不如我也进入轮回,一切重新开始或许更好。”
    小尚犹豫道:“那个……石室里的孩子,放他走吧。我不想伤他。今日我见了哥哥,忽然觉得前去往生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瞧哥哥,有爱他的父母,有新的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狐偃也不想伤害那个男孩。为了一己私欲伤人性命,他做不到。小尚说得对,往生对于小尚来说,的确不是坏事。也许他执意要留住他,已经是自私了。
    “我不会伤他,明日我便让师兄将他放下山去。你的事情,我再想办法吧。”
    不忧坐在高处,这几日月亮渐渐变圆,再过几日,便又是十五了。狐偃和小尚站在远处,情态亲昵,他仰头去看天边月色,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此二人不会伤那少年,他知道的。其实除了这个,也未必没有别的法子。不过他不会告诉他。
    华丽宫室中,铺满丝缎的柔软大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男人。他双眸紧闭,手无力地低垂着,手腕上有数道青紫淤痕,看得出是新旧伤痕积累叠加造成的。他已经昏迷过去许久了。
    清越坐在床边,银发及地。他已经在此处坐了很久,久到他都忘了时间。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已经超过一天了。
    他很少再去南梁宫廷。最近已经几乎不再去了。如果他不醒来,他便不会有心情去做别的事情。
    “厉星,你已经睡了很久了,就不打算起来看看么?跟我说两句话,不,就一句话也好……”
    他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摩挲着上边的青紫淤痕。他将他禁锢在地宫之中,已经很多年了。这些年来,他不是不想他不疼他,只是……他太过倔强,也太过恨他。若是将他从地宫中放出来,他恐怕片刻也不会逗留。不过他此时宁愿他早就离开了他。也许早点放他走,他便不会如今日这般,受尽煎熬。
    红发男子走了进来,单膝跪地道:“主人……”
    “可还有药师能给他看病?”
    男子摇头道:“已经寻过了,能找的也都找来了,您都不满意。”
    清越回头看他,说:“既然如此,那还不出去?”他的声音很冷,如同冰窖里传来一般。
    洪焰浑身一颤,看着他的双眸,道:“不过……听说南边有个厉害的术士,修炼的是逆天之道,我想……说不定他有些法子……”
    “哦?南边的术士……”清悠喃喃道:“好像有这么回事。我从前便听说,南边有个厉害的术士,教了几个徒弟。他是不是在罗浮山上?”
    洪焰点头道:“正是。”
    “不错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去南边试试……,洪焰,你去准备准备,我要起身去南边。”
    “是,洪焰这就去准备。”洪焰看了躺在床上的人一眼,眼中的恨意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
    ☆、佛头青(十五)
    放走那被捉来的少年,不忧嘴里嚼着一片树叶,慢悠悠地往回走。
    此时正是清晨,天边泛着些鱼肚白,离太阳升起还有一阵功夫。罗浮山上空气清新,叶子沾着露水,翠绿欲滴。他双手背在脑后,仰头去看山间泛起的白雾。那白雾自山腰便开始环绕,一直弥漫到山顶的位置。从山脚下往上看去,仿若仙境。
    这就是他住了几十年的地方。虽说师傅曾将他赶下山,但当时他心里便有一个声音,那便是他还会回来。
    他走进了迷雾,静听林间鸟鸣。然而今日的气氛有些奇怪,林间似乎躲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警觉起来,往四周望去。忽然,一双手扼住他的脖子。清朗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小兄弟,你是住在这山上的么?告诉我,从哪里上去?”
    罗浮山上有结界,并非什么人都能顺利到达修道场。这结界师傅在的时候便有了,近些年他又将结界加深了一些,因此闲杂人等是更难上去了。 不过,这结界对于法力高强的妖来说,应该是不难的。只不过要多费些时间罢了,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两天。
    不忧微微侧身,嗅了嗅那人身上的味道,说:“你是狐狸?我看你法力高强,这结界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你是术士?只闻闻便知道我是狐狸,能力不赖。”狐妖放开了手,不忧连忙退后两步,转过头去。
    迷雾之中,他看见那狐妖银发及地,身穿白色长袍,眉眼标致,说不出的风流。他觉得这狐妖有几分像狐偃,也只是有几分罢了。毕竟,他俩给人的感觉,太不一样了。
    这狐妖身边,还站着个红发狐妖,那是火狐。他皱起眉头,不耐道:“小子,赶紧给我们带路,否则你担待不起!”
    不忧啧啧两声,道:“我一介村夫,不知道能担待什么,因此就不打扰二位了,就此别过。你们二位,想走哪儿去便走哪儿去,我不再过问。”
    “你!”红发火狐怒气暴涨,手中的烈焰在滚动。清越按住他的肩膀,说:“洪焰,不可胡来!”洪焰瞥了不忧一眼,这才将火焰给收了回去。
    清越朝不忧拱拱手,道:“方才在下实在是太心急了,多有得罪,还请先生不要计较。我们前来,是想寻找这罗浮山上的术士,请他帮忙救一个人。需要什么报酬,只要我有,我能付得起,便一定奉上。”
    不忧摸了摸下巴,这狐狸前一秒还掐着他的脖子,这下又变得彬彬有礼了,倒有两分有趣。便道:“你说说,是怎样的病症?需要医治的是谁,他在么?”
    洪焰道:“小兄弟,你还是快些带我们上山吧,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们耽搁不起。”
    清越盯着不忧的眼眸,说:“你这罗浮山上,有几个厉害的术士?我从前听说此处有好几个,可昨夜我在山脚下询问,他们说如今这罗浮山上,只有强盗,术士早就离开了。”
    不忧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不错,我便是强盗。至于厉害的术士嘛,走了几个,剩下的也不是没有。我一个,我师弟一个。怎么,信不过我?”
    洪焰见不忧十分年轻,山上的另一个还是他师弟,想必更是年少,也不知有几分本事。清越也隐隐担忧,但已经到了这儿,试一试总是好的。他将手伸入怀中,抱出一只浑身雪白的雪狐。那雪狐双眸紧闭,奄奄一息。身上没什么重伤,却满是经年累月造成的细小伤口。
    不忧将手伸了过去,摸了摸雪狐的脑袋,只感觉它气息微弱,魂魄都将要散了。
    动物和人不同。人多半是有转世的,而动物则多半没有。而生于狐妖一族,想要长生不死,便只有不断修炼。若是魂魄散尽,便不复存在。而且这只狐的魂魄已经很弱了,说不好随时都有可能散去。
    “他受过重伤,但似乎已经是旧伤了。他身上的这些小伤和淤痕并不重,关键是经年累月的旧伤,以及……他没有求生的意志。不过,到了这种时候,就算他有求生的意志,也未必能活下去……他的魂魄快要散去了。”
    听了不忧的话,清越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他将白狐抱在怀中,冷声问道:“那你有救他的办法么?如果能救他,只要我能付的,我全都给你。”
    不忧抬头看了天色,太阳已经从山边冒出了头,整个山头金灿灿的一片,白雾也散了一半。他说:“让我想想,兴许是有办法的。你远道而来,定是什么都试过了。何不在我这里住下,让我好好给他看看,或许能将他医好也说不定。”
    不忧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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