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的糖水变成了金黄色,在锅中冒着浓稠而滚圆的泡泡。
    骆玉珠用铁勺不停地搅动,不时用手指沾起一点,放到舌头上轻轻一舔,那老到的动作与神情,让陈江河惊叹。
    陈江河凑上前问:“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骆玉珠专注熬糖,头也没抬:“我娘教我的, 她熬的糖可好了,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
    陈江河只知道金水叔手下那帮人也熬糖,只是还没学过,他对少年说:“你教我熬糖,我教你吆喝,怎么样?”
    骆玉珠吃惊地打量着陈江河, 有点不太相信:“大人们敲糖的生意经可多了去了,你也会?”
    陈江河一笑:“我从懂事起就跟着大人鸡毛换糖了。你懂什么叫开四门?懂什么叫出六进四?如果这些都不懂,这辈子做生意你肯定做不大。”
    骆玉珠相信了陈江河, 迟疑了一会,羞涩地说:“我叫你一声哥,你就教教我吧。”
    陈江河依然侧躺背对着她,闭眼讲述:“这是咱义乌挑货郎的规矩,每当赚到一百时,六十要花给别人。
    比如为自己出过力,帮过忙的朋友,还有那些左邻右舍,剩下的四十才是自己的,这叫出六进四。”
    骆玉珠慢慢抬起头,聚精会神地听着:“开四门呢?”
    陈江河从稻草堆中坐起,将陈金水教给他的生意经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
    “义乌敲糖生意有不少规矩。比如开四门,就是货郎到一个新地方要广交朋友,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的情况都要摸清,四面八方的关系都要搞好。
    能帮上人家时就要出手相帮,谁家缺什么、谁家多什么心中都得记挂,这样才能赚到钱!”
    骆玉珠佩服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你还挺在行的。”
    “还有,不欺瞒主顾。出门在外要诚实, 欺瞒是自断财路,砸自己的饭碗。算计别人一千,自己划到八百,宁可自己少赚一些,也要多替别人想想。
    赚一角饿死人,赚一分撑死人。就是不能以榨取上下游的利润为代价,宁可做蚀,不可做绝。”
    陈江河一脸的灿烂,不无得意:“不过,我讲得口干舌燥,我问你,你怎么不跟你娘在一块?”
    骆玉珠身子猛一颤抖,低头不语。
    陈江河看她的样子,也就没敢再问。
    只是很快的,陈江河就发现了骆玉珠是一个女的,感觉受了骗。
    “你怎么好意思骗我呢?明明是个女的……”陈江河惊诧的不能自抑。
    “我叫骆玉珠,之前的名字是骗你的。”骆玉珠伤感的目光凝视着篝火道:
    “我是逃出来的,我家就在义乌最西边, 离你们陈家村也就百里路。我十岁那年,妈得了场大病后就走了。这个旧玉坠就是妈走之前给我的, 说能保佑我一辈子……”
    骆玉珠摘下脖子上的旧玉坠,动情地看着。
    “我爹后来又讨了一个,生下了一个弟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爹就把我卖到江西嫁人,路上我才知道那个人是人贩子。”
    “就是火车站那几个?他们一直在找你?他们没找你家吗?”陈江河不敢相信。
    骆玉珠点头说:“找了,我偷偷跟着他们,看见我爹把卖身钱还给了他们。”
    “那他们干嘛还找你呀?”陈江河有些诧异。
    骆玉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趁人贩子睡着的时候,偷穿上她的衣服去见了买主,骗那人说要卖的人就在屋里睡觉。
    我跟买主讨价还价要了笔钱,把她悄悄地卖了。哼,她能卖我,就不许我卖她吗?”
    “你把人贩子给卖了?”
    陈江河瞪大眼睛,无比惊讶地看着骆玉珠。
    他显然很难消化刚才这件事:“你把人贩子给卖了,也把我骗了,你这本事……那钱呢?”
    骆玉珠咬住嘴唇:“就藏在桥洞里,之前我是怕你……没说。大不了我分你一半……”
    “我一分也不想要!”陈江河拍了拍额头,感叹道,“我的天哪!你卖了人贩子!你还不给我说你是女的,你骗了我!”
    “我说自己是男的了吗?”
    “没有!……可……你这人太可怕了!你怎么没把我也卖了啊!”
    “你不值钱,没人买!”骆玉珠愤愤地说。
    陈江河被噎在那里,斜靠在柴堆上,两人怒视。
    “不敢睡是吧?怕我把你给卖了?”那边骆玉珠扑哧偷乐着。
    陈江河吓得忙闭眼,长叹一声:“你什么不敢卖啊。”
    不过,两人终还是和解了。
    陈江河有了敲糖的货源,又挑起了糖担。虽然有悲有愁,却也有喜有乐,两个少年如同过家家般,在桥洞的小破屋中,干起了敲糖的行当。
    文昊跟了他们没几天,见他们两人安稳了下来,就悄悄的退出了。
    青少年自得其乐的美好日子,也正是骆玉珠学本事的重要时刻,他不打算去打扰。
    只是没想到命运安排,竟然还是在火车上,他们再次的见了面。
    再远的路也有到头的时候,火车进站,骆玉珠走下火车,站在月台之上,茫然地望向四周,不知去何方。
    火车下完人,就又鸣着汽笛向远方开去了。
    骆玉珠双手空空地看着卖小吃的摊子,干咽了口唾沫。
    “烧饼啦,两毛一个!……米粉啦!两毛五一碗!”
    骆玉珠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茫然。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儿,还是低头走过,她已经身无分文。
    火车站的管理员早就盯上了骆玉珠,她被赶出车站。清冷的晨风里,一个人影在晃动,骆玉珠提着自己的行李包,凭着自己的感觉沿着铁路走着,茫然不知去向。
    石渣铺设的铁路上,闪烁着层层光晕,冷风呜呜的在铁路轨道上吹过,吹乱了姑娘得头发。
    骆玉珠嘴唇干裂,神情恍惚。身子原本虚弱,加上饥饿和劳累,她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铁轨上,昏迷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慢慢睁开眼睛,听到了正“咕嘟咕嘟”煮着什么的声音,满屋弥漫着炖鸡的香味。
    骆玉珠使劲地撑起身体,疑惑地扫视着屋里,屋里的摆设简单却实用,应该是一个宾馆的房间。
    房间一角,一个袖珍的小火炉上,正炖着一个砂锅,鸡汤的香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骆玉珠突然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此时,她正穿着一套轻柔的丝质睡衣,好像还洗了澡的……
    被换了衣服!还被洗了澡的?!
    她慌了!很快的检查了一下身体。
    内衣俱全,纯白全棉,款式新颖,很是舒服,就连脚上也穿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白色棉袜。她又感受了一下身体,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这才稍微放了些心。
    “砰砰……砰砰……”
    传来的敲门声,让骆玉珠瞬间像兔子一样惊慌的跳了起来。
    她在房间里四处踅摸,最后找到一个瓷做的烟灰缸攥在手里,然后又迅速的重新躺进被窝装睡,眯缝着眼睛,警惕的紧盯着房门。
    敲门声稍停,然后一个好听的声音传来,“我进来了啊……”
    话音未落,随着钥匙的转动,进来了一个高个子男人,戴着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
    他先是查看了一下砂锅,然后又打量了骆玉珠一下,之后走到她床前从怀里掏出什么。
    骆玉珠尖叫着,闭着眼睛把烟灰缸砸了出去。
    文昊顺手接住,同时揶揄道:“要不是我,你早就在铁道上被轧成两节了!我把你从铁路上背回来,救了你的命,给你熬鸡汤,给你买药吃,你就是这样欢迎我的?”
    骆玉珠有些赧然,但仍嘴硬的辩解道:“你……你还给我换衣服了呢,你一个男人,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虽然我也很想……”文昊好像有些遗憾的说道:“但我堂堂一个八尺男儿,怎么也不能趁人之……”
    “你就放心吧,衣服是请招待所的女服务员换的,澡也是她们帮忙洗的。你说你啊,一个大姑娘家家的,不洗澡不换衣,浑身都馊了的,熏死个人,就是我想也提不起兴趣!”
    骆玉珠想起这一段时间换粮票,钱被偷后找父亲,清库存还钱,又伤心得退掉房子离去。饭都顾不上吃,哪里还有时间洗澡?
    她羞红了脸,可是仍觉得愤怒。
    哪有这样说人家女孩子的?
    她骂道:“你无耻!你浑蛋!你……你欺负人……人家已经够惨了!呜呜……”
    想到伤心处,她禁不住悲从中来,呜呜的哭了起来。
    文昊见她确实伤了心,也不禁有些讪讪。
    她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敢卖人贩子,敢斗陈金水,敢拦县长车子喊冤的姑娘。沦落至此,肯定是有过不去的坎了。
    莫非……她和陈江河的情变已经发生了?
    “好了,好了,算我错好了,我向你道歉。不过我也想不明白,你一个敢卖人贩子的人,挣钱又是个能手,想来也不会缺钱吧,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本来就是你错……我……欠别人钱了……”
    “欠钱还钱就是,这还能难得住你?”
    “可他不要我了……呜呜……”
    文昊心说果然,又有些暗自庆幸。
    不过仍装作不解的问:“谁?陈江河吗?不至于吧,他是一个清醒而有主见的人,几乎从不犯低级错误……”
    “就是不要我了,我亲眼看见他和巧姑在一起了……”
    文昊明白了。
    是了,骆玉珠和陈金水斗,虽然互有输赢,但从来没怯过。到底是年轻,最后仍是斗不过命,被老东西摆了一道狠的。阴差阳错交织在一起,从此人生轨迹发生了重要变化。
    “好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完饭咱再哭他个天昏地暗,哭他个日月无光,到时候跟孟姜女比一比,就是哭,骆玉珠也不比别人差!”
    骆玉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鼻涕泡都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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